第一次听到梅的名字是文革前夕。梅是三哥初中、高中的同学。或是因了寄宿学校的缘故,三哥与梅早恋,挨了校方的批,愤而离校逃跑了。学校来通知三哥走失消息的时候,记得家里来了不少人安慰母亲,母亲哭了。就是在这场合我听到了梅这个名字,也第一次看到母亲与姐姐一同流泪。懵懂中的我不知大人们说什么,只是觉得生来第一次感到害怕,感到心被什么攫住了一样,从此也就记住了“梅”这个名字。
大概是一周后有了三哥的消息。原来他去了学校的农场,那儿有一位与他关系颇好的青年教师。此事过后,印象里就是满街的红卫兵,满街的大字报,然后三哥就当兵走了。三哥走后,梅依然常来我家,一进门就能听到她清脆的嗓门,妈妈和姐姐似乎很喜欢她,梅一来她们就紧紧围在一起说话,大笑,她们不让我听,我也不想听,常常是我喊着肚子饿了,她们才能放下那些似乎永远说不完的话想起还有我。父亲很欣赏她的毛笔、刚笔字,她写给我父母汇报“革命思想”的信曾是父亲教我临摹的帖子。贴子没学好,那时候对梅印象最深的就是她清脆的嗓门和那不拘的笑了。
梅没当兵去上山下乡了。她去的农村离我们的城市不远,以种蔬菜水果为主,现在想来那地方真是算富。一年四季只要她来我家都会带不少她们生产的东西,有苹果、西瓜、番茄、青椒,冬天的白菜、土豆、大葱,每到快过年的时侯,还会送来大片的猪肉羊肉。也是每逢过年的前夜,母亲都会打发我和姐姐去她家请她来我家吃年饭。我虽然也想她来----吃完饭了她会和我一起放鞭炮,但我不懂母亲的用意,嘟嚷说“梅姐也有爸爸妈妈,人家也要过年呀”,可母亲说“别人不来我不挂记,你梅姐该来我们家过年”。其实我至今也没弄明白这是什么规矩,我宁愿认为那只是老人的一种心愿。但无论如何,忆起童年的春节,总是油然想到梅。
那个年代学校都停课了,成天发愁“梅姐怎么还不来呢”,因为他来了我和姐姐就能去她的农村玩了。每次临走时梅都告诉母亲说只去三天,但往往没一个星期我们是回不来的,梅不让走,我们更是不想走。现在想想一个高三学生是怎样的稚嫩,但梅会赶马车,会强迫我洗脚会帮我剪指甲,让我崇拜,让我温暖。
记不得是梅下乡后的第几个夏天,梅和以往一样来家里要接我和姐姐去农村,母亲说“他们怕是快开学了,今年就不去了”,我说开学还早呢,“我要去!”姐姐似乎知道些什么,在一边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流眼泪。从那个夏天起,我们就再没去过梅所在的农村。也是从那个夏天起,梅来我家的次数就开始明显减少了。记得一次她从我家临别时听母亲对她说“别管他怎么样,你就和我的亲生女儿一样,你要常来.....”后来我离开家去外地,也还是能断断续续地从母亲、姐姐那儿听到一星半点她的消息,知道她偶尔会来,也很久未嫁,知道姐姐在外地病了也是她去看护的......
母亲去世时我们已是成年人,许多人为母亲送行,梅也来了,三哥见她只点点头没说什么,可我们弟妹几个一见她就哭了。说不清那是为了什么,是她的出现复活了母亲活着时的场景?是对岁月的伤逝,是对情感的挽叹?是为哥哥愧疚还是为我们全家人愧疚?也许梅对于我们远不是三哥曾经的“女朋友”那么简单,她本就是我们的大姐我们的家人吧?
又过了许多年,一天姐姐来电话说“梅姐要去你那个城市,你再忙也一定请她吃饭陪她转转。”
我说“好,好,那我见她说什么?”
姐姐说“这么多年了,大家都有孩子了,事情也就淡了,你自然点就好。”
那时候工作实在是挺忙的,原本安排别人去接机,快到点的时候想想还是自己去了。她老了但风姿依旧,没变的是清脆的嗓门和那不拘的笑声,笑声中依然透着青春的活力。晚餐开始的时候也还轻松,说这个城市说各自的工作说她这么多年做企业的辛苦和无耐。这时侯突然觉得这么泛泛的聊着有些残忍有些虚伪,就说“你和我姐联系多,过去的一些事她应该代我哥向你道歉了?”梅语带幽默,轻松地说“道什么歉呢?我这不挺好吗?你哥那臭脾气我还亏了没嫁他!”说到这儿,梅的泪水突然夺眶而出:“我不能再见你们家的人了。忘了,忘了,一见又都想起来了....”
我无力劝慰她,那一刻只是觉得人的一生中,一些美好的东西真是难以淡薄,难以放下的。
2013-02-08春节再补
于无聊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