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就像蝗虫一样爬满了地球。敏感的人一想到这个境况就想吐,发达国家教育程度高,再大公无私一点的人就能抵制住本能,为人类生存环境宽松一点做贡献。那我领养一个吧,人都已经生出来了,不能灭了她。可是要等三五年,花三五万。算了,还是自己生一个,多快好省。不是我不想贡献,我舍不得钱,等不了那么多年,还找不着医生给我假造不孕证明。
把一个人弄到这世界上来,很可能不是一趟容易的旅程。必定要经历生老病死,肯定要遭遇大大小小的肉体创伤或者感情磨难,要是摊上战争和自然灾难,死的很惨,活着更不容易。
决定把女儿造出来之前,我一直密切关注国际局势和天灾人祸,杞人忧天式的担心把我的决心一次又一次地延后。决定生的时候那心里状态是,把眼睛一闭纵身跳吧,这么多年这么多人都过来了,凭什么我就得大公无私,为了人类少爬一角地球,为了不让我的后代有遭劫难的可能,就孤苦伶仃?我也想老公孩子热炕头啊。
我对形势毫不乐观,把另一个人不经她允许,不跟她商量就带来人间,我觉得我自私,把自己都忍受不了的对死亡的恐惧强加于她的身上,目的是,在我滑向死亡深渊的那一刻,有一根人间的血脉牵着,不至于太孤独。张爱玲就很勇敢,很通透,那么至察的一个人,85岁生日的那一天,打扮的整整齐齐,躺在床上孤独地走进死亡。其实,死是不宜与人共享的,非要自己扛着。我不是不明白,我就是软弱,软弱的人必定自私。
结果,女儿生下来我就成了一个负债的人,我欠女儿的。如果我不能给她一个心平气和的生活,在她心里燃起暖暖的火,那我就犯了罪。抢一个人的钱是犯罪,谋杀一个人的命是犯罪,把一个人从出生就置于混乱,冷酷,毫不节制的恶劣情绪中,难道不是犯罪?也许人们会辩解说:我努力了,可是我没有能控制得住自己。可惜,既成事实后,人们很难再追溯动机。
我告诫自己,孩子的到来乃是我一手造成,这绝不是什么恩赐。让孔夫子去宣讲他的孝道吧,那是社会秩序的范畴,在我的母女关系中,我绝不会以恩人自居,相反,女儿才是我后半生幸福的源泉。
仔细想想,父母之恩并非与生俱来,子宫的作用不会把所有父母自动晋升为恩人。有多少生命被子宫孕育了,降生之后却惨遭荼毒。母爱不妨尽情歌颂,但不可以陶醉到自恋的地步,把生产之痛也算到孩子应该感激涕零的帐上,不惜反复使用“伟大”这种字眼来捧红每一个母亲。做了母亲以后,喂奶、少眠、做饭、洗碗,皆是生活的必然,如果非要当成是为了孩子的牺牲和奉献,很容易就会把自己感动得非常苦情,跟“伟大”拉扯、暧昧。问题是您不伟大又能怎么样?这不是选择题,乃是非题,不伟大就犯罪。
我跟自己嘀咕,多一点低调,少一点矫情,自己弄出来的自己负责到底,使自己不必为所谓的牺牲和奉献扼腕,也不必为儿女的疏忽抱怨不孝,说不定真能让自己跟伟大沾点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