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里,妈妈说:“昨天我听那谁谁说……………………”。
我沉默片刻,然后说:“这事我五六年前就听那谁谁说了。”
妈妈显然吃了一惊,问:“你早知道了?”
我说:“我早知道了。我只不过从来不跟你说而已。”
这句话说出来,我心里陡然一片苍茫。
我已经渐渐学会了理解可以理解的,忍受可以忍受的,倾诉可以倾诉的。亲身经受的痛苦其实只需要心一横、认命。见证的痛苦却很让人纠结。我是一个非常不爱八卦的人,对于负面的八卦更是多知一事不如少知一事,从来不会去主动打听,可是多年以来,家人总是什么都对我说。他们说了就轻松了,我听了却沉甸甸地压在心上。他们毫无顾忌地对我倾诉,而我听了之后却不愿往外诉说。法语里说:“Je suis une tombe. ”(我是一座坟。)意思跟中文的“守口如瓶”差不多。我就是这样的一座坟。因为无法做到不能挂怀,所以很多事我宁愿没听到,宁愿不知道,可是大家还是要跟我说。于是我心里的重量越来越多,却没有地方可以倾吐。
有些痛苦是光辉的,可以嚷嚷得天下皆知。比如乡愁、失恋、生病、甚至亲人的逝去,都可以堂而皇之地告诉别人,寻求安慰。然而在这些光辉的痛苦之外,还有一些痛苦,阴沉黑暗,不能对人言。我的家人或者把我当作深不见底的树洞,或者把我当作了铜浇铁铸的垃圾桶,却不曾意识到树洞有一颗心。这是一颗他们无法想像的敏感细腻的心,凭只言片语就能看到整个秘密,被所有阴沉黑暗咬啮得千疮百孔,却不愿意把别人当树洞或者垃圾桶。其实就连那些“光辉”的痛苦,我也不太愿意与人言。真正的痛苦是很私密的东西。对人倾诉无非三个结果:亲者痛,仇者快,闲人当谈资。我不对外人倾诉,是出于骄傲和尊严;我不对亲人们倾诉,是为了不扰乱他们心里的安宁。我舍了我心灵的平静,为了保护他们心灵的平静。为什么我六七岁时就明白的道理,他们六七十岁还不能明白?
最大的痛苦与最大的欢乐一样,总藏在那些没有说出来的故事里。这一世我心里充满黑暗,却不断在寻找温暖。当我按着一颗黑暗漫溢的心缄口不言,我哀愁而无奈,我怜惜并敬重自己。
安徒生童话里有个故事《野天鹅》,说的是艾莉莎公主为了解救被魔法变成天鹅的十一个哥哥,用荨麻编织衣服,在衣服织好之前必须沉默不语。她忍受着身体和心上的痛苦,一刻不停地编织着荨麻衣服。最后,被当作巫婆快被处死的当儿,把衣服抛向了天鹅们,然后说:“现在我可以开口讲话了,我是无罪的!”
如果有一天,我也能这样大声说:“现在我可以开口讲话了”,我会是有罪的还是无罪的?我心里的负担会更重还是更轻?我终究不是艾莉莎。她的痛苦和她的救赎一样光辉,我却永远只能是一座坟,一个只有入口没有出口的树洞。有一颗纤细的心的、悲伤的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