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wtucket Falls, Lowell, MA
我第一次看到巍峨壮观的王安公司总部大厦(WANG TOWERS), 是在1989年的隆冬。
那是个清冽的一月天, 我坐灰狗大巴, 从纽约抵达波士顿。 转车, 往北开45分钟, 终于在兮兮寒风中抵达麻省东北边城---- 罗威尔 (LOWELL)。在夕阳下的三号公路, 我第一次看到巨大的蓝底白字的“WANG”字招牌, 在车窗外闪亮掠过, 居高临下地, 给旅途疲惫的我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奇和喜悦。
我住在波河南岸的一间红木屋里, 每天都要跨过河上一架咿呀作响的旧铁桥, 到河的北边去上课。 河景很美. 尤其在南校区,大河拐弯那一段： 颓废的砖墙, 斑驳的铁桥, 大江转头, 夕阳在前。 而我就坐在河上边的教室, 凝望着框在窗里的, 长河落日。
王安, 是一个中国人的传奇。正是因为他的声名鹊起，这座历史名城享受第二次的风光。
二战后期的1944年，王安随同一批优秀的工程师到美国学习工程技术。他天赋聪明, 仅用了１６个月就获哈佛物理博士学位。工作仅仅数周，他用一个异乎寻常的方案，发明出电脑记忆磁芯，此被广泛誉为现代电脑发展的里程碑之一，王安也因此而载入史册。其后, 王安首开华人在美国科技创业之先河, 在电子, 电脑领域发明创新, 奇招频出, 奋斗三十余年, 终于成为世界级的知名企业家, 在八十年代初期登顶成为全球华人首富，美国“富比世” 富豪排行榜第六名。 当时的华人媒体称他为电脑大王, 美国媒体则尊称他为DR. WANG。1986年，在隆重庆祝美国建国二百周年的大典上，在自由女神的脚下，王安从里根总统手里接过象征着美国移民最高成就的自由勋章奖，终于从心理上接受了他的美籍华人身份，踌躇满志，打算用他的财富，他的全球影响力，为中美两国做更多文化和教育方面的贡献。
如果，历史能停留在那辉煌的一刻。。。。。。
可是正如罗威尔城在二十世纪交替时无可避免的衰落一样，王安和他的王国在光辉一刻之后开始极速陨落，其下跌的速度，让世人膛目结舌。。。。。
1989年，王安公司四面楚歌。王安不得不炒了他亲生儿子的鱿鱼，第一次引进外界CEO，试图挽救濒临绝境的公司。讽刺的是，当年正是为了扶植这个儿子，王安力排众议，不惜与公司几个老臣子决裂，导致众叛亲离，内乱不断。
1990年，王安博士患喉癌不治去世。
1992年，曾经风光无限的王安公司宣布破产。为了节省费用， 很快搬出王安大厦。数年后，波城地标王安大厦以跳水价被拍卖。
美国主流媒体说, 王氏企业的神奇崛起和极速崩溃, 是美国现代商业史上最 “戏剧化” 的例子之一。
是什么,让他如此成功; 又是什么, 让王安之后的结局如此惨烈? 王朝只一代？
很多人说, 那都是王安的儿子王烈的错. 他的能力不足, 无法接位掌管公司。 也有人说, 王安力排众议, 一心一意要把江山留给儿子, 开罪了一大群老臣子。 更有人说, 电脑技术更新换代，PC时代来临, 王安一意孤行，没有跟上。
花开花落，这一切都与我无关。在王安公司波澜起伏，破产后又重组的90年代, 我顺序念完了大学, 研究院, 甚至在重组的王安国际短暂工作过一段。 每天在三号路上经过, 看到早已改名为 “CROSS POINT” 的旧王安大厦, 已不能在我心中泛起一丝半点的波澜。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 我印象中的王安就是一个失败者的形象。过去的成功那是昨日黄花。 王氏甚至没能跟上个人电脑PC时代。 而现在, 早已是一个全新的, 全世界都连接起来的网络世代了。
直到2000年的冬天，我抱着小女儿到查尔斯河边的麻省总医院就诊，看到了一座也是以WANG 命名的建筑物。那是名闻遐迩的麻省总医院的外诊部。
然后到了2001年秋天，我到波士顿中城的一家剧院上班。这是一家有着百年历史的美国国家级著名建筑地标，里面的设计美仑美奂，金碧辉煌。而剧院的名字，就叫WANG THEATRE。剧院的老板提到当年和王安博士的握手，仍然充满了感激和感情。
我站在这些宏大的建筑里，抱着大病初愈的孩子，画像里的王氏夫妇用他们的黑眼睛注视着我，仿佛是来自上一代的关切。就在那一刻我感到了真真切切的关联，无关财富，无关名人，无关年代。医院治病救人，艺术源远流长，手术台上和舞台上演绎的一切，和商业历史上一人一代的成败竟是如此的不相关。第一次，王安以一个非商人的形象出现在我面前。他甚至不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技术天才，他只是象你我一样的普通中国留学生，在这片新大陆上有过彷徨，有过奋斗，有过生命里最美丽的辉煌和最无奈的失败。
换了世纪，远离了旧王安总部大厦，远离了商业喧嚣，我却看到了没有亲历的王安盛年时的辉煌和他曾经达到的高度, 知道了他在美国主流社会曾受到的尊敬和仰视。波士顿骨子里是一座十分骄傲的城市, 有着洋基先人重文化讲思想的传统, 并视开拓精神远高于钱财。 数十年来，儒商王安能在这座城市得到这么多, 这么久的尊重, 他究竟做了一些什么善事，让美国主流社会如此看重？可是, 很奇怪地, 王安做的善事却没能让他在华人社区赢来同样的盛名. 他的大手笔捐赠在唐人圈子反而颇受争议. 侨领们批评他宁肯花大钱到主流社会做善事, 却吝惜花小钱到华人社团的需要上. 认为他这样做, 明显是为了讨好白人主流社会, 却不肯帮自己人。 事实是否真的如此呢?
一个独特的商业王朝, 始于王安, 也终于王安. 从辉煌到没落, 个中的曲折缘由, 内有中西方文化理念的强烈冲突, 各式鲜明人物的个性倾匝; 外有电脑业从大型机到个人电脑时代的快速转换, 行业间竞争的激烈与残酷. 波澜起伏, 一生精彩, 有太多的故事, 遗憾, 与思考.
这不单单是作为一个MBA课堂上的案例，而是一个前辈中国留学生在这片新大陆异乎寻常的奋斗历程与人生轨迹。
长河落日, 激流飞瀑；前事不忘, 后事之师。
我以微薄的文字, 记下这一段尘封往事，一份隔代的敬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