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都曾指出,中美文化的一个重要差别是:美国推行公众事务(从国家政治到公众娱乐人物)的透明化与个人隐私的保密性;中国则屏蔽公众事务(主要指国家政治与领导隐私),乐于将别人(平民与娱乐界人士)扒光示众。于是说者以为美国有公民尊严,中国则无。
不可否认,近年来中国在公众事务的开放程度上已经大大进步,但是对个人的隐私窥秘、人肉穷搜甚至张贴,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恶劣卑下水平。
前不久与一位朋友闲聊,朋友说,其实中国古代也讲究个人隐私,《礼记/少仪》规定:“不窥密”“不道旧故(不揭人短)”。
我说,也是《礼记》中的《檀弓》记载了孔子的两个学生同时亲耳听到老师的话后,记忆偏差的事。有若问曾参,听老师讲过丢掉官职的人应持何种生活态度吗?曾参说,听过呀,丧失官位后希望赶快贫穷,死后希望尸骨尽快朽烂。有若不仅容貌长得像孔子,对老师思想的了解也很深,提出质疑,这不像老师该说的话呀。曾参信誓旦旦,我是亲耳听夫子说的呀。有若还是不愿相信,就算是先生说过的,也应该是有所指的。曾参便提出人证,说言偃当时也在场。言偃知道后,对有若大为佩服,说有若同学太像先生了。老师确实有具体指向,“死欲速朽”,是针对宋国大官向魋用三年制作石椁尤未完成而言,认为像他这样奢靡,还不如死后早早化为泥土。“丧欲速贫”,则是先生看到南宫敬叔回到鲁国,带了大把钱财去上层贿赂买官,很不以为然,认为钱要这般用法,还不如下岗后立马变成穷光蛋。有若一听,得意了,我就说嘛,老师怎么会说那种话呢!曾参有点不服气,问了个相当尖锐的问题,你是根据什么这样想?好在有若不是仅凭感觉,他说,先生作中都宰时,规定了棺木要四寸厚,槨板要五寸,由此知道老人家不希望尸骨朽得太快。以前老师丢掉鲁国司寇职位,急慌慌地先派子夏,又遣冉有,去楚国疏通,以此知道夫子不想落魄得太快。这个证据有点硬,噎得一向反应迟缓的曾参再也说不出话。
《论语》《老子》等语录体著作,大都缺少语境背景,很难理解准确,这是后世争论不休的原因之一。
不同的人,听到相同的话,一个断章取义,一个还原说话语境,明其所指,意思便大相径庭。曾参的错误,后人常犯。有的是无心,有的则是故意。
《礼记》这部书是从主要为士阶层制定的《士礼》即今《仪礼》扩充而来,《少仪》通篇讲的是下对上,少对长应持的礼节仪容等行为规范。“不窥密”是指下级、小辈不要对上级和长辈的隐私好奇窥探,不是指对任何人都要尊重其隐私,与今天欧美的习俗并不重合。
窥密是好奇,目的则是议论,一议论,便有是非。所以历史上,统治者不容许被统治者刺探政治经济内幕,以免“诽谤”。至少从西周晚期,厉王时,就有监督百姓议论朝政的特务“卫巫”,环境严酷到人们不能说话,只能用目光示意。百姓不能议论,自然无法“窥密”。但特务为了监视,必须掌握百姓的私密。小民不能对上层窥密,上层却要对下无所不窥,无所不控,尽在掌握。上层要干什么,你管不着,想偷看两眼都不行,但上层却要当你的家。权力丁点儿没有,你的义务是听吆喝。秦统一后,不仅禁止“巷议”,而且“心非”也要受到惩罚。这表明,特务的权力无限扩大了,连窥密都不需要,便可以凭想当然去定罪。韩非为提高皇帝的御下能力,还特别设计了不露声色好恶,以防被臣下探知迎合的统治术,从根上杜绝窥密的可能。当然,要做到绝非易事,那得具备好莱坞最佳男女主角的演技才行。
上级和长辈的私密不能窥探,人们天生的好奇心将何处安放?真不用着急,胡同里的老大妈个个门儿清,八卦媒体的专业就是干这个的。
再说,西方人也不是“不窥密”,心理学、读心术都是他们发明的吧?目的何在?不是没事逗闷子的吧?中国人察言观色的把戏简直没法比,全凭“望气而定”,不成理论,没有系统,也就是为了自己避祸保身,或供茶余饭后娱己悦众的谈资而已。
不窥密,尊重个人正当合理的隐私(如个人情感、家庭状况等等,不包括为非作歹的阴谋诡计),我是赞成的,但是不能借此否定公共事务的透明度,政府官员一类公众人物,也不能用韩非的专制理论伪装掩盖自己以便蒙蔽操控下级群众。你要说这不公平,那就请你退位,去做可以监督评议别人的百姓吧。
朋友一阵干咳,端起茶杯说是没水了,得续点。转身走了,不再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