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NTA FE 之旅 by 磐磐

如果有人问我人生是不是值得一过,我会说人生也许没有什么意义,却有着许许多多美丽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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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听到SANTA FE(圣塔菲)这个名字是在二十年前的纽约,那时我刚从中国来到美国求学,第一次访问大都会博物馆,有一幅著名画家O’Keeffe的画,是在大片的湖蓝色天空下画一个巨大的纯白的羚羊头骨,旁边则是一朵五瓣的花,整个画面奇诡艳丽,仿佛在描述一个梦境。与我同行的老师却告诉我,这幅画所描绘的不是梦,而是SANTA FE/NEW MEXICO的野外风景,那个地方被称作"魔幻之地"(Land of Enchantment)。那时窗外正下着雪,灰云密布,外面是在摩天大楼下匆匆赶路的人群,这画所描绘的荒凉明丽魔幻的世界与外面的风景简直就是世界的两极,让人难以相信它们存在于同一个星球上,那"魅力之地"不知该是怎样奇异的一个地方。

十五年后,我终于访问了这"魔幻之地",那是在一个仲秋时节,一走出新墨西哥洲的机场,立刻被铺天盖地的阳光所包围,周围的房屋,树木,车辆,包括自己都浸在一片令人目眩的白亮之中。开车行驶在通往SANTA FE的公路上,感受到的是浸在这白亮之中的广袤和荒凉,举目望去,是无边无际的沙地荒原,被散落在其间的土崖所切剖,那土崖大都拔地而起 ,如斧削刀切,或褐红,或土黄,或紫灰,在浮云和蓝天之间,像一座座现代雕塑。

荒原的尽头是连绵起伏的远山,山势的起落有时圆和平缓,可更多的时候是嶙峋怪异,荒原把山推到了远得不能再远的天边,那延绵的山就像是谁随意画在了苍穹的底部。走在这样的荒原上,感觉天空是那么近,因为原野的空旷让人感觉与天空之间没有阻隔,好像伸手就能触到天上的云。天空又是那么远,因为原野的广漠让人感觉自己在这天地之间是那样渺小。

荒原的天空,颜色奇异多变,晴朗无云的时候天空蓝得清澈透明,忽然几朵白云飘来,那白云之间的天空竟显出了浅绿色,变成了松绿石的颜色。若有朝霞或暮蔼,天空会出现由不同深浅的红、绿、蓝、紫、黄组成的奇异色带,那色带又会瞬息万变,在这空旷无边的荒原上,绚丽诡异得超出人的想象。与这样的天空相呼应,天上的云亦变化多端。有时天空格外的 晴朗,远远的漂着一两朵淡淡的白云,是那样闲散和不经意。有时倾刻间会飘来大块的雨云,多呈深浅不一的灰黑色。那雨云并不都是圆圆的一朵朵地浮在空中,有时会连成见棱见角巨大一片,形成一个像野牛皮作成的灰黑旗帜,盖住半个天空,阳光顽强地透过云层边缘的稀薄处,给这灰黑的旗帜镶上一圈灿烂的银边,雨也就从这片云中随之而下。无雨的时候,云便懒散了许多,一团团交叠在一起,形成云的山崖和城堡,低低地压在天边,这时开车行驶在公路上,常有一种幻觉,那路好像是通向云作的山崖。

荒原上偶见入秋的小树,可更多的是一丛丛约半人高的沙棘,每棵由无数枝条组成一个近似球形的树丛,枝条纤细坚韧 ,黄绿色,顶端开着纤小的黄花。那枝条和花朵的颜色都有些污旧苍白,像蒙了一层沙尘。单棵的沙棘很不起眼,聚在一起却别有一番风韵和气势。土崖、浮云、黄绿色成片的沙棘和松绿石一般蓝绿色的苍穹组成了一幅荒凉苍劲而原始的画卷。

这里的一切都像是有灵魂的,嶙峋怪异让那远山有了灵魂,广袤荒凉让那原野有了灵魂,斧削刀切让那土崖有了灵魂, 奇异多变让那天那云有了灵魂。这个一切都似乎有灵魂的世界让人感到传说是永远不会死的,长着火红皮毛的沙狐可能正蹲在紫色的远山上,往身上插着乌鸦的羽毛,准备飞向蓝绿色的苍穹;传说中长着鹿角的长耳兔,会跳到路旁,和行人打招呼;神话世界里的生育和音乐之神可能戴着七彩的羽冠正站在一个土崖上弯腰吹着长笛。这是一个魔幻像现实一样存在着的世界。

SANTA FE 城一瞥

SANTA FE城位于美国西南部的新墨西哥洲,地处平均海拔七千英尺的高原。日照时间长,每年有三百个晴天,土地干涸贫瘠,气候四季分明,昼夜冬夏温差极大。夏季雨水稀缺,冬季时有落雪,但往往很快被雪后的阳光融化,在地上存留的时间不长。SANTA FE是美国最古老的城市之一,早在西班牙占据墨西哥和美国西南各省时就已存在,后来经过美国和墨西哥的战争,SANTA FE才归属于美国。SANTA FE这座城市因此是三种文化的融炉:印第安人的民间文化,西班牙文化,和美国文化。一个世纪来,无数有名的或无名的艺术家和作家来到SANTA FE寻求艺术灵感,使这里成为仅次于纽约的第二大艺术品集散地,SANTA FE 因此被称为美国的艺术之都。

走近SANTA FE,迎面看到一个硕大的漂白过的牛头骨,旁边是几串鲜红欲滴的辣椒。牛头骨和辣椒都挂在一个低矮的Adobe泥屋的门窗边。雪白的牛头骨,血红的辣椒,土色的Adobe,在湛蓝的天空映衬下,就像是从O’Keffee的画中走出来的。牛头骨让人想到墓地和死亡,SANTA FE人竟用它来装饰自己温馨的家,这生与死的巨大反差让这朴实的泥屋有了浓烈的现代艺术味。

Adobe建筑风格非常特别,方方正正,像一个长方型扣在地上的泥做的大盒子,房屋略显低矮,可能是为抵御强烈的阳 光,窗子都很小,仿佛是在这泥盒的侧面刻上的洞,墙壁是有粘性的泥土混合稻草筑成,呈褐黄或土红色,房屋用整根的圆 木支撑,四角露出的圆木既没有上漆,也没有截平,这房屋就有了十足的原始野味。Adobe的门窗都漆成松绿石兰,与那墙壁的颜色形成鲜明的对比,使那泥墙竟艳了起来,门边或屋檐下,总是恰到好处地挂上几串SANTA FE特有的鲜红的辣椒。这泥做的房屋看起来像是艺术化了的乡村农舍。

SANTA FE市中心由一条主街贯穿,主街的一端是一座西班牙式的大教堂,中心是一个宽大的广场,除此之外,主街就是 由一家连一家这样农舍模样的泥屋交叠错落而成,每一家都是一个别具特色的艺术品专卖店。很难相信这农舍模样的泥屋竟然是用于展览和买卖精美的画作和艺术品的,更难相信一个现代化城市是以农舍模样的泥屋作为主体建筑。这些特色在世界 上可以说绝无仅有,SANTA FE城也因此风韵独特。在这里,粗糙的美和精致的美,原始的美和现代的美不仅和谐共存,而且相得益彰,这座城市也就像一个千面美人,风情万种。

挑一个晴朗的白天,闲闲地逛过这主街,真是秋日难得的享受。空气透着高原特有的干爽清新,两边的泥屋在明媚的秋 阳下风味十足,商店里五光十色的艺术品,总也让你看不完,看不厌,一个黑釉陶罐,一个嵌石手铺,一件织毯,一个青铜的长耳兔,一尊圆石拼成的抽象雕塑,一幅SANTA FE的风景画,那总也走不到头一家家的商店简直就是艺术品的海洋。走累了,可以靠在街心广场的石凳上,闭起眼睛,展开双臂,让这仲秋的阳光把自己全身照暖。也可以走到任何一个夹在商店之间的小饭馆酒吧,要一杯鸡尾酒,边饮边漫无目的地看看街景。在街上,世界各地慕名而来的游人正以同样悠闲的姿态逛着,有的手里已提了几个装艺术品的大购物袋,有的举着专业用的长焦相机,有的披着新买的织毯,有的三三俩俩议论着一幅刚看过的画,这游人百态本身即可入画。等到黄昏,泥屋里便会亮起浅黄色的灯光,因着窗小,那灯光便觉异常温暖,透过这灯光 ,屋里陈列的艺术品隐约可见,惊鸿一瞥,比白天的橱窗更惹人遐思。这时,站在SANTA FE特有的紫天鹅绒般的神秘星空下,看着街边的燃起的烛光和开始欢宴的人群,真感到是走进了梵高画里星空下的街道。

SANTA FE城区的商店聚集了来自西南地区的艺术品,有印第安人的民间艺术品,如织毯、陶器和银饰,更有西南风格 的现代雕塑和绘画。平生走过许许多多的画廊和博物馆,看过无数的画作和雕塑,自觉很难再被什么惊艳,可在SANTA FE看到的作品却常让人眼晴一亮,因为它们美得实在"出人意料",不论雕塑绘画还是手工艺品,都会用让人想不到的颜色或 形状让作品先声夺人。一个嵌石银手铺(silver inlay),一半镶红的珊胡,另一半则镶蓝的松绿石,大红大蓝相配本难免 俗艳,可手铺所用的鲜红和浅蓝却恰到好处,绝无尘俗之气,大开大合的组合使整个饰品充满活泼光艳的灵气;一个半人高的抽象雕塑喷泉竟是一个整块的半透明的黄石,温润晶莹,在阳光和水流下,像一块硕大的黄玉,美得让人怀疑它的真实存在;一幅描绘SANTA FE晚霞的油画,只画了仿佛是天空的背景和几条色带,那色带的颜色并不是晚霞常见的橙色或黄色, 而是鲜红、深蓝和浅绿,这组合看起来像是失真的晚霞,却把晚霞的绚烂表现得淋漓尽致;一个黄铜铸成的野兔,身高五尺 ,前爪后腿硕壮有力,挺身站在石崖之间,两只直立的长耳像一个羽冠将它扮成了一个神话中迎战的武士。以前所见的各种各样兔子的雕塑都是显示兔子的温婉可爱,从未想到兔子也能这样的威风凛凛,真是让人耳目一新。我想没有一个现代艺术 家能拒绝SANTA FE的魅力,那"意想不到"的对比和"出人意料"的美不正是现代艺术所追求的最高境界吗?

在SANTA FE的确看到过不少现代艺术的精品,这些现代艺术家都是运用颜色的高手,用色浓烈鲜艳,大胆纯粹,许多画作真是望一眼便让人难以忘怀。这些作品中可以明显地看出民间艺术对其的影响。所用颜色的强烈对比很多在印第安人的 银饰上似曾相识。而印第安人的民间饰品又从不让你觉得像一个模仿传统技法的古董,设计灵活多变,形体抽象写意,很多更像一幅缩小了的现代画或现代雕塑。民间艺术与现代艺术在这里水乳交融,相得益彰,也许正是这种融合才让SANTA FE 的艺术品有了"出人意料"的美。其实原始艺术与现代艺术本有许多共通之处,都是用超越现实的形状和色彩来表达视觉感 受。现代艺术本来就起源于原始艺术,现代派绘画的开山鼻祖们,如毕加索和米罗,都是从原始绘画中得到灵感才开现代绘画之先河。

在印第安人的民间艺术品中,我对嵌石银饰情有独钟。嵌石银饰多为银坠,耳环、手铺、胸针是印第安人的传统工艺, 先用银子制成饰品的框架,再将打磨刨光的不同几何形状和颜色的石头按设计好的组合嵌入框架,所用的石头本身都是精美的宝石或准宝石,如珊瑚,松绿石,蛋白石等,这些石头多产自当地,但也有来自千万里之外的采集地。饰品的整体效果则全要看艺术家对颜色型状组合设计的匠心了。

在SANTA FE所见的嵌石银饰几乎每一个都是一个上乘的现代艺术画。这一块菱形坠饰是大正方的玫瑰紫套一个小正方的杏子黄,却被一条浅蓝横空一抹,那浅蓝让这紫和黄都活了起来;那一个马头形胸针则由湖蓝的梯形配橙红的三角再接纯 黑的镶边组成,那橙蓝黑的组合使这马头艳丽中透着神秘,像从神话中走出来;那一个三角形的坠子则是由十几块切剖角度不同的浅蓝色的蛋白石拼接而成,在不同的光线下,光采奇幻多变,能把人眼照花。这些颜色形状的组合仿佛信手拈来,却光艳夺目,气韵脱俗,让人想到云霞的绚烂,夜空的神秘,原野的孤寂,蓝天的清澈,远山的奇幻。这些寸许见方的饰品简直 就是这"魅力之地"的彩色精灵。

如果想品尝SANTA FE的风味,街心广场是不可不去的。广场充满了艺术气息,是SANTA FE的风味的一个缩影,乍一看一切是那么简单自然,仔细回味又会意味悠长。广场三面临街,一面是一座西班牙式带回廊的大厦,大厦有两三百年的历史 ,曾是SANTA FE归属西班牙时的议事大厅,经过几百年的风风雨雨,黄色的泥墙和木橡都已颜色漆黑,现在是SANTA FE的总督府。

大厦的回廊里是一个连一个民间艺术家的摊位,出售各色艺术品。那摊位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只是几尺见方的一块土布 ,铺在地上,上面摆着待售的饰品:一个陶罐,一条织毯,几颗银珠,一条扭结特别的银链,几个相互套叠的银环,一块纹 路奇特的石头,设计和用料都很简单,又都那末灵光四溢,不得不令人感叹,这块土地真是缪斯眷顾的地方,仿佛摘花折叶都能产生灵气十足的艺术品。总督府本是这城市最重要的建筑,门口却用来为民间艺术家做摊位,SANTA FE浓厚的艺术气氛可见一斑,而政府对民间艺术家的高度重视也可见一斑。无怪乎这里艺术无处不在,精品天天都有。

这些艺术品的制作者都坐在摊位的旁边,神态悠闲,三三俩俩地闲话着家常,并不特别地招呼游客,对摆在摊上的作品好像也并不太在意。看来艺术创作对他们来说就像喝水吃饭一样寻常,那些让外来的游客惊艳的作品,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平常之物。这样的大气度大手笔也只有在这艺术之都才能见到。难怪这里的作品不管美得多么"出人意料",都那么自然妥帖。

回廊的外面不远便是一排桉树,遇到晴天,明丽的阳光透过刚有些变黄的树叶,给广场留下斑驳的影子,空气中总是飘 着SANTA_FE特有的闲适和安详。这里常聚集着一些沿街卖画的街头画家。这些画家的作品还未能被画廊所接纳,他们就摆起一个小摊,与游人分享自己的创作,看画的人多是艺术爱好者,常常问起某幅画的背景,作画的人也就侃侃而谈,讲起创作这副画的过程和人生的经历与感悟,就像遇到老朋友一样。这种与艺术家如此亲密的交流是在任何博物馆和画廊都不可能 的,也只有在SANTA FE这弥漫着艺术空气的广场上才会发生。

记得一个晴朗的早上,我信步走到广场,注意到了站在一棵大树下的一位老画家和他小小的摊位。他看上去已年过花甲 ,花白的长发束成一个马尾,垂在半旧的皮毯上。他说他生在中西部的一个小镇上,从小喜爱绘画,年轻时离开家乡,寻找自己的梦想,边走边画,足迹遍布美国的山山水水,曾在科罗拉多住过一段时间,画过那里的雪山和森林。大约十年前,在SANTA FE住了下了,以买画为生,就住在离这不远的一个ADOBE里。他非常喜欢SANTA FE因为这个地方和他以前走过的所有地方都不相同,那荒原,那远山,那泥屋都给他无尽的创作灵感。他没有上过正式的艺术学院,绘画技艺全来自自己的领悟,很喜爱日本的浮世绘,平生最后的愿望是有生之年能有钱到日本一游。如果用财富和名望来衡量的话,这位画家的一生可以说非常失败,努力大半生,他的画并没有被画廊接受,晚年只能沿街买画为生,可这又何妨,我想他已在追寻扑捉艺术灵感 中享受到了许多成功者同样的快乐。虽然交谈不过十几分钟,我觉得与他非常有缘,对艺术不拓的追求,让飘泊一生的他在 着艺术之都度过余生,同样是对艺术的爱把我从遥远的东方带到SANTA FE。我好像此生注定要从地球的另一端来到这个广 场,萍水想逢与他相识,分享他的梦想和创作。他的两幅画至今还挂在我的家中,一幅是科罗拉多风景画,蓝黑白三色描 绘出阳光下葱茏的草原和巍峨的雪山,画的技巧并不出色,却有一种未被正规训练磨灭掉的灵气。另一幅是冰雪覆盖下的小泥 屋,小窗透出的光画得那样温暖安适, 可能画的是他自己的家。

CANYON ROAD

来SANTA FE,不可不去CANYON ROAD,CANYON ROAD距市区几英里之遥,是一条约一英里长的街,数百家画廊沿街而建,所收集的绘画和雕塑,是SANTA FE精品中的精品,CANYON ROAD 因此被称作 SANTA FE的灵魂。

访问CANYON ROAD那一天恰逢气温骤降,天气由温暖的初秋一下子变成了冬天,冷风夹着细雨时骤时缓的飘着,给街 道房屋蒙上了一层清烟。走出市区不远,跨过一座石桥,便来到一个十字路口,过了路口开了约一里,却不见CANYON ROAD的踪迹,回来寻找,看到一个巨大的庭院,黄泥院墙上露出院中的雕塑的一角,虽只一角,却已使人的目光难以离去。走入院落,豁然开朗,眼前是一片雕塑花园(sculpture garden),一组黑石做成的抽象派的雕塑错落有致的立在院落的沙地上。一个是两片磨盘大的日晷形的石轮,相距一尺之遥,面面相对,从中望去,天和地被切剖成窄窄的一片。不远处,两片石轮打开,变成长长的粗大的黑石条带,躺在地上,又将这切剖过的天地,捧在条带上。相对的石轮是那样威严有序,像一个分秒不让的神秘的宇宙钟摆,地上的石带又那样延绵不绝,让人想到无情流逝的时间的长河,时间和空间的静与动,分与合,随意和有序被这组线条简单的雕塑活生生的摆在人的面前。当时整个庭院空寂无人,站在这石雕和泥墙之间,仿佛置身于世外的一个抽象世界,感到从未有过的安静,连光和雨都凝固了。这原来就是著名的Gerald Peters Gallery,是CANYON ROAD的起点。

向左一拐,就看到一条延绵上行的街,展现在眼前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奇景,以街为中心,两边褐红的adobe旁,满坡满野布满了各色的雕塑,有托在数人高的青铜柱上的风轮,有闪着幽光的黄铜做的麋鹿、山狮、长耳兔,有染成鲜红色的两米多高生铁铸成的抽象人形,有用各色金石、玻璃拼接的抽象雕塑柱。雨天给着一切蒙上薄雾轻烟,这些雕塑便若隐若现,远天、浮云、街边褐红的adobe和雨烟中的雕塑,使整面街坡变成了纷红骇绿的艺术境。雨雾在飘动,却让人觉得是这些雕塑在动,风轮在随着浮云跳舞,康鹿走下山坡,从雾中探出嶙峋的角,长耳兔正用结实的黄铜脚爪跳过一个青铜的山涧,铁铸的 人形正用他夸张了的硕大的单眼观察着行人,抽象雕塑柱正仰望这天空,诉说着宇宙的开始与结束.走入这条街,就象走到一个由想象力构成的梦境, CANYON ROAD终于到了。

走近一看,每一组雕塑都坐落在一个由矮矮的泥墙围成的庭院里,每一个庭院的深处则是一个形状别具特色的adobe, 那就是CANYON ROAD的画廊了。在时缓时急的细雨中倘佯在这庭院和画廊之间,感觉是那末悠闲,不必非要看什么,也不 必一定找到什么,可以随性走进任何一个庭院,推开任何一扇adobe的门,或拐进一个不知名的小巷,等待你的可能是一幅色彩奇异的现代画,一个令人匪夷莫思的后先代雕塑,一个栩栩如生的面具,或是一个流光四射的银瓶,等等,等等,一扇门,一个拐弯,都可能藏着一个美的惊喜。

记得曾走进一个不大的院落,院落很静,也不起眼,没有通长所见的耸立的雕塑,地上铺的是最普通不过的灰色的碎石 子,一条碎石板铺成的小径通向院内的ADOBE画廊,整个院落很像一个朴实的农家小院。走入院中,却看到两三个水泥做的南瓜埋在小径一边的碎石子里,南瓜直径约一米,映衬在同样是灰色的地面上,只让人看到凸起的灰色轮廓,小径的另一边 摆着几盆黄绿色的蓬草,种草的方形花盆是浅杏黄色,再望那些南瓜,那杏黄竟让这灰扑扑的南瓜有了些艳色,可这艳色不是看出来的那种,却是让人猜出来的。以前所见的有关秋天的画和雕塑,南瓜往往绘成橙黄色,呈现秋天的丰硕而多彩。这组作品,却反其道而行之。竟用了灰色的南瓜,效果自然窘异,在这寒风冷雨之中,那灰色的南瓜,像退色的秋天,让人感到无尽的荒凉和萧索,那一缕点缀其畔的杏黄,象是南瓜的最后一缕魂魄,娇艳得如此无力,好像随时便可被一阵秋风化去。秋光虽然明媚灿烂,却不可避免地转瞬即逝,这院落就像色彩褪尽的秋天弥漫着荒寂与无奈。

沿着小径走到院内的画廊,推开厚重的ADOBE的木门,眼前却豁然是另一个世界,房子各个房间的隔墙都被打通,变成一个没有隔间的巨大展厅,墙壁雪白,经心设计的灯光把大厅照得如雪洞一般,却非常柔和,使人几乎忘记了灯的存在。大 厅的正中摆着一个金属的半圆形长凳,每面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后现代派画,由红绿黑不同颜色的小金属圆扣拼成独特的组 合,每幅画虽各不相同,却似乎诉说着一个相关的主题。那诉说并不是倾诉衷肠或醍醐灌顶,更象是展示一个谜图,让看画的人破解:为什么这副画红扣集中在画的一角?为什么那副画黑扣形成了一个通道?这些组合乍一看杂乱无序,可仔细观察, 就会发现它被一种潜在的秩序所控制,可这秩序却极端不易捕捉,可意会却不可言传。这些小小的金属扣多像在社会中的每个人,在混乱和不可预知中挣扎,可好象又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推向一个必然的结局。

坐在长凳上欣赏者这些画,恍然是在纽约现代艺术馆的一个展厅,其实这感觉也不对,被这些后现代派画主宰的展厅, 让人忘了自己是在哪一个画廊,哪一个城市,哪一个国家,甚至哪一个星球,把人带到了一个远离红尘的抽象世界。在这个 世界里,没有风,没有雨,没有画廊,也没有SANTA FE。你思索的是终与始,起与落,静与动。也许远远不止这些,也许这些画会触动你深层意识中语言所不能表达的感受,也许某一天你梦境中一个无法形容的感觉会突然在眼前的画里找到了共鸣。 难以想象的是,这样一个抽象世界会与那个朴实的农家小院仅一门之隔。

街上雨大了起来,风也更冷,雨水开始从ADOBE屋檐下成串的往下滴,街道上有了一汪汪的积水。走出这抽象世界,便 进了与其相邻的一个画廊。用作画廊的ADOBE不大,厚重的木门将街上的寒冷关在了门外,屋内一角,橙红的火舌正在一个 雪白的壁炉内欢快的跳舞。屋内的空气温暖,干爽,春意浓浓。画廊的总管是一位金发的中年女士,长长的头发盘成一个优雅的发髻,坐在壁炉边棕红色的皮沙发上,慢慢饮着一杯热咖啡,姿态亲切安闲,在炉火的映衬下,本身就是一幅印象派的画。像典型的画廊那样,屋里的四面墙上挂着大小各异的画,奇怪的是,站在这屋中间,怎么也不觉得是在一个画廊,到像是到了一位艺术家自己的家,来到这,好像也不是专为来看画,而是歇歇脚,喝杯茶,与主人闲话些家常,消磨或长或短的一段时光。

目光扫过墙上的画,不由被正面墙上的一幅所吸引,第一眼看去,竟然看不见画的颜色,只看到一大片温暖的柔光,再 望一眼,才看清那光是画中大片的紫色散发出的,不知用了怎样的技法,紫色画得均匀,看不到笔触,却很有质感,不像是 喷色而成,颜色和光泽细微的深浅变化,使整幅画发出温暖柔和的幽光。紫色的背景上,画龙点睛式地画了三个金色的抽象化了的裸体女人的背影,背影画得很写意,只能让人从所画得轮廓中猜出是女人的背影。这金色照亮照暖了整片的紫色,整幅画只用了紫金两色,却把人带到了阳光下嫣红姹紫的五月的花园,明媚温暖得催人入梦。

不知不觉间,画廊的总管已站在我身后,她笑着对我说:"你一定喜欢这幅画,它也是我的最爱,这位画家想用这幅画 来展示女人的美,不知你是否注意到了,画中三个女人的胖瘦各不相同,一个身材苗条,一个可以称得上肥胖,画家想告诉 人们,不论胖瘦,女人的身体都是美的,都该被欣赏"。这位画家真懂得女人,女人的美并不在其高矮胖瘦,而是散发出的温柔和爱,就像这画上的柔光一样。

她接着说:"我经营这个画廊已有十年,干这一行得有耐心,生意再好,也有大段时间的等待,这画在这放了已一年多 ,很多人喜欢它,却因各种各样的原因,一直名花无主。SANTA FE去年出奇的寒冷和多雪,从去年的感恩节到今年三月都 被白雪覆盖,冬日的下午,我常坐在壁炉旁,守着这幅画,望着小窗外飞舞的雪花和白雪覆盖的ADOBE的屋檐,让时光在这似乎是没有尽头的悠闲中慢慢溜走。今年的经济低迷,生意清淡,看来这个冬天又会有这幅画相伴了"。

她又说:"有机会你一定在雪后来看看CANYON ROAD,白雪覆盖下的画廊和雕塑,美得让人难以置信,你会觉得不虚此生"。我一定会在落雪的时候再来,来看她所说的奇景,也来分享她冬日下午的那一份漫长的悠闲。

雨越下越大了,地上的水洼变成了流淌的小河,沿街ADOBE的窗户被雨水模糊成了一片,整条街都浸在蒸腾弥漫的水的 世界里。往前走,来到一个庭院的门口,那庭院真是深深深几许,一条石板路几经曲折蜿蜒才通到庭院的最深处,一组形状 别致ADOBE躲在庭院最深处的一棵大树的背后。几个形态质地各异的雕塑立在石板路的两边,这些雕塑安置得那样妥贴,就 像随意长在院里的一棵树。这家画廊的主人品味一定不俗,藏品也一定不同凡响,正要走进去,却看到门口的牌子上标明这 是私人住宅,原来这并不是一个画廊,而是某个人的宅邸。是什么样的人能在这寸土寸金的CANYON ROAD拥有这样的庭院,又能将其布置成上乘的雕塑花园,也许是一个成功的艺术家,也许是一位资深的收藏家,也可能是一个富有的艺术爱好者,不管是谁,能有如此的财力和品味,一定福分非浅。

雨终于小了些,过了一个路口,进了一个门口飘着彩旗的画廊,门内几乎没有多少空间,一进门就被一个向下的楼梯引 进了一个地下室。地下室却很宽敞,柔和的灯光下,一组黑色金属作的人形雕塑闪着幽光。人形是抽象化了的,头只是一个 圆圆的球,四肢被夸大,与另一个相对的人形扭结在一起。同一类的作品,以前也看过不少,可惜少有精品,有的肢体作得 过于粗重,少了一份柔和灵动,有的则过于细弱,失去了力度和表现力。眼前的雕塑却恰到好处,最温柔的环抱都很有力度 ,激情如火,最沉重的托举也透着柔情似水。问及这组雕塑的艺术家,却听到一个传奇经历。他原来是一个豪华连锁旅馆的 总经理,在五十多岁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辞去了工作,成为一个全职雕塑艺术家,更让人惊异的是,在短短的两年时间, 他的作品已受到艺评家的赞赏。我不禁问画廊的总管,这位艺术家怎样在两年内完成了许多艺术家终生所不能达到的成就。 他回答我说这位艺术家多年保持着对艺术的兴趣,在繁忙的工作之余,一直对雕塑艺术钻研不辍,所以在成为专业艺术家之 前,就是一位高水平的艺术鉴赏家,这让他在自己的创作中少走了许多弯路。我想这位艺术家肯定才华横溢,可他成功的原因还在于他对雕塑艺术的一份挚爱,也许就是这份挚爱让他的作品有了灵魂,而千万个这样有灵魂的作品又让CANYON ROAD有了灵魂。

不知不觉间,大半天已过去了,雨几乎停了,天空也出现了一丝暮蔼,走进一家画廊,和坐在桌边的一位老人攀谈了起来。他说他在CANYON ROAD这些画廊里已工作了几十年,对CANYON ROAD了如指掌,说着他掏出了一张CANYON ROAD路线图,帮我了解它的全貌。据他说,因为空间有限,图上最多只标出了画廊总数的三分之二,仔细一看,走了几乎一整天,我其实只走了整条街的三分之一。老人说看来我这次肯定走不完这条街了,只有下次再来。

我一定下次再来,一定细细地看,慢慢地走,不急于走完看完。到了一定年龄才知道,能有一条没有走完的街,一个没有看完的风景,给"下次再来"一个机会,给观赏"风花雪月"留一个余味,真是一种幸运。

结语

一个世纪前,新建的跨州铁路打通了美国东西两岸到新墨西哥州的道路。新墨西哥州的干热气候给肺结核病患者提供了绝佳的疗养环境,便利的交通又给跨州贸易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机会,很多东西部各洲的人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涌到 SANTA FE,这座城市迅速繁荣了起来。

二十世纪初也是人类思想经历前所未有的大变革的时代,当时的艺术界正经历翻天覆地的变化,现代艺术的各个流派像 雨后春笋般涌现,强烈冲击着传统艺术。这些变革是由欧洲的先驱艺术家们所主导,欧洲在当时的艺术届也就独领风骚,美国的艺术家不论画作还是雕塑,都只是模仿欧洲的各个流派,到欧洲学习对一个美国艺术家是必修课。美国的艺术先驱渐渐 厌倦了对欧洲的模仿,他们想找到自己独立的风格。Georgia O’Keeffe就是其中的一位先驱,她早年在纽约以不同凡响的抽象花卉画而成名,一个偶然的机会接触到了SANTA FE,立刻被它特有的魅力所吸引,从繁华的纽约来到荒凉的SANTA FE,一住就是几十年,几乎走遍了这里的每一道沟梁,最后葬在了SANTA FE。她后期的画几乎都是描绘SANTA FE的自然风光: 远山,泥屋,浮云,夜空,漂白的头骨。可她的画远远超越了传统意义上的风景画,简约的笔触,大胆纯粹的用色,使她笔下的风景脱掉了所有不必要的元素,变成了抽象了的风景,而这抽象的风景又表达了真实的光与形所不能表达的意境。O’Keeffe的风格即不同于传统的风景画又不同于典型的现代抽象画,使她在艺坛上独树一帜,不仅成为美国现代艺术的大师,而且影响了欧洲的艺坛。美国的艺术在世界艺坛上有了自己的声音。

另一位先驱是Maynard Dixon,他早年在旧金山从事艺术创作,同样厌倦了艺术界对欧洲的模仿,来到SANTA FE寻找全新的艺术灵感。他曾说过:不要与那大山争论,它比任何艺术流派都真实,只要你在这里呆得足够长,就像那些印地安人一样,就能找到你要画的。Maynard Dixon的确这样做了,他离群索居几十年,在荒原和大山之间风餐露宿,用独特的视角和光与色的处理,把这荒原的孤寂和荒原上的人表现得淋漓尽致,开西南画派之先河。

一百年来,有无数艺术家和作家追寻这两位先驱的脚步,其中包括著名雕塑家Allan Houser,著名作家D.H.Lawrence Cormac MaCarthy。他们都来到这"魅力之地"寻求灵感,也来寻找一个与以往不同的内心世界,正如D.H.Lawrence所说: "触摸一下这块土地,你就不再是过去的你"。

一百多年过去了,现在的SANTA FE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城市呢?它当然是美国第二大艺术品集散地,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游人欣赏和购买艺术品的地方。这里的一切对游人那么友善,让人走都哪里都觉得宾至如归。可SANTA FE绝对不仅仅是一个为吸引游人所建的"旅游点",而是一个生机勃勃的活着的艺术城,成千上万的有名的或无名的艺术家聚集于此,以艺术创作为生活,甚至以艺术创作为生命,彼此切磋交流,必然会激发无尽的创造力,使这个地方每天都有惊人之作涌现。

从更广的意义上讲,SANTA FE又是追寻者的朝圣地,来这里的人都是为寻找"不同":一个新的风景,一种新的视觉享受,一种新的画法,一种新的生活,一个新的内心世界,一种全新的宇宙观,等等,等等。这些追寻者有Georgia O’Keeffe Maynard DixonAllan HouserD.H.LawrenceCormac MaCarthy,有在知天命之年放弃成功的事业专心从事雕塑的 艺术家,还有SANTA FE街边卖画的花甲老人,也有慕名而来的艺术爱好者。正是这些追寻者的灵魂让SANTA FE的魅力生生 不息,正为一个永远不会让人厌倦的城市,也让它成为一个得缪斯青睐的地方。

 

----2010 冬写于听雨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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