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哈顿(六)

文学是一条寻找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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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哈顿的中国村

第六章  相约有期

(婴子)

    高洋把和萨姆约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她觉得很惭愧,但是还能找出一大堆理由原谅自己的过失,哪怕是做了一个极好的美梦。萨姆看起来很大度,彬彬有礼,腼腆 中含一丝微笑。她是借了长辈的经验,“别理会叫的马,专提不响的壶”,话说响壶的水不开,不叫的马经跑。这话落在他们男人身上,还是很灵验的。

萨姆对她睡过了头并不介意,反而很有兴趣地看她表演了一场“快餐仗”。因为讲好了是午饭后他来接她,高洋自然必须填饱肚子再出去。中国人吃饭的速度一般都 比洋人快。洋人总是十分钟做饭,一个小时吃饭;而中国人却是一个小时做饭,十分钟吃饭。洋人无论如何做不到每天用一个小时泡在厨房里,而中国人无论如何也 适应不了吃饱了饭再慢慢腾腾往肚里塞甜点。萨姆说他的午餐是三分钟做,三分钟吃,热狗。高洋一听就反胃了,面包里夹一根香肠,抹点芥末、西红柿、酸黄瓜 酱,也算一顿饭?

“如果你想学好美国文化,进入美国生活圈,首先一点就要热衷美国人的三大喜好,热狗、苹果饼、棒球。” 萨姆说道。

这三样是高洋最不感兴趣的东西。她想,就是说天命已定,她绝对学不好美国文化,进不了美国人的生活圈了。乌乎哀哉!就打点小工,读个学位,打道回府得了。

    高洋觉得另外一个奇怪的事是,萨姆竟不记得安怡。推算起来,一鸣读研究生时,安怡应该上大学四年级,正是红的发紫,人人皆知,颇有大名,外号“睡美人”。 萨姆怎么能没印象呢?她真为安怡有些委屈。安怡说这很自然,她很少出门,总是在宿舍里。她也仅知道几个留学生的名字,但对不上号。这样说来,高洋为她还感 到公平一些。

萨姆开车带她直奔高速公路。她不知道今天他会有什么具体安排。不是周末,绝不会有什么聚会。

“我们去哪儿?”高洋问。

“学校”。

她很高兴能去他们学校。她心里很踏实,至少没有把她带到乱七八糟的地方去。她舒舒服服地坐在车里,听着车里放着乡村音乐。

    “你的车不错!”她赞美起他的车来了。

    “这是我奶奶卖给我的。她对我太好了,所以给了我一个很好的价。”他很自豪的样子。

这还叫好?要是中国的奶奶,绝不会卖东西给孙子。

高洋喜欢听他讲中国话,讲的很可爱,说到:“你的中国话讲的不错。看来我们中国的教育就是很好。如果我在美国呆上一年,英语讲得像你说中国话那么流畅,我就满意了。”

    “实际上不对。我在中国学的很少,学的很不好。因为没有信心继续学下去,一年后我回到美国。回到美国以后我开始自学。我在图书馆里借到很多中国的书和录音 带,对我帮助太大了。当我学进去以后,我就再也无法停止了。我很希望我的口语能讲的好一些,但还是不行。我认识一些中国女孩,她们总是夸我讲得好,从来不 纠正我的错误。你的发音很准,以后我可以向你请教了。”他看着她。

    “向我请教?向我请教可没那么简单,要付钱的。一小时八块。现在是一点,如果你愿意,我们现在开始记帐。”高洋开玩笑说道。

    “你要价太高了!我想我们在一起很公平,我的英语发音也很标准,你也可以向我请教,对吗?”

    “我怎么知道你的发音很准?”

    “你知道美国是从哪里发展起来的?”

    按理讲应该是从东西两岸开始发展,她还真不知道这个问题,猜到:“东边吧!”

    “东边的哪里?”

    她摇摇头。

    “新英格兰!新英格兰是最早发展起来的。她的英语是最传统的,也是最地道的英国英语。从东往西的发展过程中,语言开始进化,英国口音慢慢向美国音转变。到了加里福尼亚,就是比较纯正的美国话了。我是加里福尼亚人,我的英语自然是标准的美国英语了。”他自豪地扬着头。

    此时,高洋惊叹的不是他吹嘘他的英语,而是他的汉语。“传统、地道、自然”,用的恰如其分。于是说道:“尽管你的发音不是很准,你表达得还是很清楚。”

    他转过头来看她,不知道她讲的是他的汉语还是英语。

    “我说的是你的汉语。”

    这时候车速慢下来了。她不知道前面出了什么事。

    “前面在修路。”萨姆说,“我做过一年这个工作。工作很辛苦,但工资很好。”

她知道美国青年大多是勤工俭学读书的,他们有很多这样的机会去挣钱。而中国人不同,出来的留学生没有资格找这种工作。一般持有学生签证的,只有在校内工作 的权力。作为学生家属,就更没有任何工作的资格。所有打工的,全打的是黑工,都是违法的。高洋心里对美国政府颇为不满。养路工在中国可以说苦,但在这里根 本谈不上,大多都是机械作业,人不用费很大的力。

“这还叫苦?你到我们餐馆试试。我要是有工作许可证,宁愿做这个工作!”

    萨姆听她这样说,笑了,他用头指了一下外面:“看你那边”。

    她往右边窗外一看,前面有个路标,上面大写着“慢行”,有一些养路工正在工作。“怎么了?”她问。

    “你看这里有女人吗?”萨姆笑着。

    “我们从小就听毛爷爷的话,妇女能顶半边天,男人能干的事,我们女人也能干。”高洋满不在乎地。

    “你说的是毛泽东吗?他很疯狂,不是吗?”

“中国人都很疯狂。压抑的。”她不加思索,顺口脱出。

父亲就常说她,如果让她学文,准是满纸荒唐言,一派胡说八道。她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想起了他的汉语,又说:“你的汉语真的很不错。我想你一定有很多 Chinese girl friend 吧?”

    “嗨!洋,”萨姆被她这么一说急了,“I'm your friend . but not your boyfriend . is that right ?”

    她突然意识到,她把“girl-friend ”与“ friend ”等类化了。美国人讲 friend,是指一般的朋友;而“girl-friend ”或“boy-friend”几乎和中国的对象差不多。她急忙道歉:“对不起”。

    “没关系。你需要学的东西很多,我说的没错吧?我们俩在一起很公平。”

    她觉得很有意思。

    “半年以前我有一个女朋友,她是美国人。”他接着说。“她学数学的。在她的系上有很多中国人。她不喜欢他们,尤其不喜欢中国人在系里大声讲中国话。她说午 饭的时候,中国人总是把整个楼里变成中国餐馆。”他耸起肩,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她对我学习汉语影响很大,几乎一年的时间,我的汉语没有进步。我们分手 以后,我开始继续学习汉语。”这时他的脸上露出了轻松的微笑。

    “因为学习汉语跟她分手?”她试探地问。

    “不!这不是主要的。我们经常吵架。”

    “那就干脆找一个不会吵架的中国姑娘做太太,又会讲中国话,又会烧中国饭,一举两得。”高洋不加思索地提议。

    萨姆被她的话逗笑了,他看了她一眼,说:“容易吗?你还记得马克吗?我们一起在北京留学的?”

    那个臭名鼎鼎,最能沾花惹草的家伙。高洋大声到:“怎么不记得?外号叫‘花花公子’的。”

    “我怎么不知道他有这个外号?我只知道大家叫他‘情哥哥’。”萨姆也惊奇地大声说道。

高洋哈哈大笑起来,她还不知道马克有这个雅称。

萨姆告诉她,马克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曾发誓要找一个中国太太。后来跟一个中国女孩同居。那女孩非常温柔,从来不跟他吵架,就是自己总闷在心里生气。他实在受不了,最后还是与她分手了。没多久,他和一个美国姑娘结婚了。

“一个会吵架的美国姑娘。”高洋做出结论。

萨姆笑了。他们的谈话进展的很轻松。

    车很快到了一个小城里。高洋看着窗外,不觉得的就进了他们的学校里。在美国,大学几乎没有围墙和校门,校园总是在无限延伸中。萨姆开着车在校园里转了一圈,大致介绍了一下他们的学校。然后他们找好了停车的地方,直径去了学生活动中心。

    高洋第一次到学生俱乐部。他问起一鸣学校的学生俱乐部情况,高洋什么也不知道。她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真像“刘姥姥进大观园”。萨姆便带她各处走走玩玩。 保龄球她也是第一次摸,感觉上很容易,球滚过去碰倒几个瓶子。她常想,美国人喜欢的运动让你感到很蠢。棒球、橄榄球除了让你觉得大量的体力运动,并不觉有 什么特别的技巧,如我们中国人喜欢的乒乓球。在这里几乎没有见到中国学生。萨姆说中国学生很勤奋,他们不到这里来消磨时间,顶多在图书馆的中文杂志处可以 看到他们休息。她问俱乐部这种地方是不是像游泳池、体育场那样对学生免费?他说是另外付会员费的。于是高洋明白了为什么中国学生不在这里活动了。尽管会费 不是很多,但对中国学生来讲,这种消费还是属于浪费。洋学生们生活的都很自在,俱乐部、咖啡馆、酒吧如同吃饭一样必不可少。他们俩边玩儿边聊,最后在里面 的一个小咖啡厅坐下来。

    因为不是夜晚,也不是周末,这里的人不是很多。环境十分幽静,伴着轻柔的音乐。

高洋不知道该谈什么,又有什么话题可让人感兴趣。

他用吸管搅着咖啡,目光上下打量着她。他们相持了一会儿。

    “聊什么呢?”她忍不住问了。

    “谈谈你,谈谈中国。”

    高洋笑了,说:“我有什么好谈的。在中国时,我常听学生们讲,你们外国留学生个个会找女孩搭腔。”

    萨姆笑了,点点头说:“I like woman much more than like man 。我在去中国之前就听说,中国人都很保守,尤其是女人。你不可以轻意向她们表达爱,否则很可能会引出 Shotgun Wedding。”

    她是第一次听到“猎枪婚礼”这个词,不禁问起来:“什么叫 Whotgun wedding?”

    “七十年代,在美国的西部流传 shotgun wedding 。讲的是,那时候如果有哪个女孩在结婚前就跟她的男朋友住在一起,女孩的父亲就要拿着枪逼着这个男人娶这个女孩为妻。所以就称为 Shotgun wedding 。”

    她这才明白了。问:“你不觉得有些中国女孩很开放吗?”

    “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实际上中国城市里早已很开放了。本世纪初,大概是那个时候,我记得不是很准确,中国历史上还出现了一次性革命,实际上是一次妇女解放运动。”她说。

    萨姆睁大眼睛,十分惊叹地:“二十年代!哇!美国历史很短。我很喜欢你们中国文化。”

    “是吗?我都谈不上喜欢。中国文化有很多弊端。我们很多青年人都不喜欢,但又不得不遵循这个传统。我们反而很喜欢你们美国文化,民主、自由、开放,反映在个人精神面貌上是,人人都很自信,热情奔放。”

    萨姆笑了笑说:“不完全是这样。比如我,从前就很自卑、很害羞。”

    “性格腼腆?比中国人,你好多了。”

    “谢谢!”他接着又说:“我的第一个女朋友是中学同学,我很爱她,但又很难向她表达我的爱情,后来被我的同学给抢走了;第二个女朋友,Totally nothing ;第三个使我很痛苦。以后不久,我去了中国。那时有一首我最喜爱的诗,常常说给自己听。”

    一听到诗,高洋就坐不住了,追问:“还可以背下来吗?”

    看她很感兴趣的样子,他有些不好意思,说:“记不全了,”但还是眼望着前方,深情地背了起来:

“让我们走在一起,你和我。

    当夜幕再次降临,

    如同昏迷中的病人。

让我们走在一起,

在那悄然无声的小路,

    令人销魂的旅店,

    还有那饭庄,装点着贝壳的墙壁。

    这小路把我们带向疑问,

噢,不要提那疑问,

让我们走在一起,去一个地方。

大厅里,

女人们悠然漫步,

谈论着迈克格伦的画。”

她细细听着,语言十分简单,她几乎可以大概了解它的意思。这首诗很美丽、很动听,语调柔美亲切,她真的很喜欢。

“我也很喜欢诗,外国诗接触的不是很多。我喜欢普希金的诗。”高洋说。

也许是名字翻译上的误差,他不知道她讲的普希金。高洋看他不知道,反而有些得意,说:“他有一首诗叫你和您。”

“呕?是什么?”

“她的一句失言:

以亲热的‘你’

      代替了虚假客气的‘您’,

      使美妙的幻想立刻浮起,

      再也捺不住这钟情的心。

      我站在她面前,郁郁地,

      怎么也不能把目光移开,

      我对她说:您多么可爱!

      心里却说:我多么爱你!”

他似乎在细细的品味,但她不知道他是否真的体会出诗中微妙的感情变化。高洋又说:“就是这首诗,她让我突然发现了一点,西方人也不全是热情开朗、性情奔放的,也有含蓄、深沉的。比如说你,就很害羞。”

她把“害羞”俩字说的很重。

    “腼腆!”他知道她是有意的,狡谲地对她笑了一下。

    “我从六年级时父亲就开始教我古诗。”高洋谈起了家常,“那时正处于‘文革’阶段,父亲很压抑,没有多少事可做,他的工作似乎就是喝茶看报。记得他教我的 第一首诗是: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第二首诗是: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需多。当时我不懂其中的真正含 义。父亲说,不用太懂,只要记下就行。长大以后,我慢慢体会出了父亲当初内心的忧愤,同时,也对古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爱李清照的诗,当时正是‘少年不 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龄,越是悲的就越喜爱。苏试诗的豪迈,李清照诗的悲悲切切,对我生活影响极大。从诗里我萌生了爱。我的第一个男朋 友,Totally nothing;第二个,搞得我神魂颠倒、焦头烂额,最后让人家把我抛弃。诗害惨了我。第三个男朋友就是我第一个男朋友,成为我现在的丈夫。”说完,她哈 哈大笑起来。

    萨姆一直注视着她,他放下手中的杯子,说:“你很漂亮!”

听到这话,她马上镇静住了,说:“你还记得在中国我们第二次见面,在球场上你说的话吗?”

他想了想,完全忘记了。

“你说的就是这句话。就是因为你说这句话,我对你十分反感。”

    “我不明白!”萨姆耸了耸肩。

    “我知道我不漂亮,在中国也没有人讲我漂亮。那时候我正在减肥,宁可在太阳下晒成个煤球,也不愿意胖成肥猪。所以晚饭后就出来跑步。你们洋人总是不分黑白,喜欢讲一些漂亮的话给姑娘。我最烦这个!”她噘起嘴巴。

    萨姆锁起眉头,很认真地说:“是的,你就是很漂亮!”

    高洋笑了,说:“是的。来美国以后,很多人说我漂亮,没人再说我皮肤黑、大脑门、小下巴。审美观不一样,对吧?我很高兴在这儿能享受到这种良好的待遇。I'm a lucky girl!”她得意洋洋起来。

    他们的谈话十分愉快。

    晚上高洋不当班,但她也不想在外逗留太晚。萨姆很尊重她,吃过饭,他就把她送回住处。

    几乎很久没有这样的机会和人交谈了,几个月的美国生活都让人感到压抑。萨姆让她觉得很新鲜,一个完全的美国人,又能让她完全的表达自己,这很不容易。她静静地坐在他的车里,闭起双目。圣诞节很快就要到,她很希望他能到曼哈顿做客。

    “很遗憾,我必须回到我的奶奶那儿,我有一个大家庭,我们要一起过传统节日。”

    她没想到美国人也很讲究节日,如同中国的大年三十,老少聚会。

    “如果不是太远,我非常希望你们能参加我们的传统晚宴。”萨姆遗憾地说。

    到了住所,他停下车,习惯性地下车来为她打开车门。

    “谢谢了!”她站在门口时说。一表示谢意,二表示再见。

    “谢谢!洋,我很愉快。”他很依恋的样子。

    “我也是。 ”她笑了笑。

    “晚安!洋。”

“晚安!”

高洋开了门,安怡还在看英语。

    “嗨!好用功。”

    “用功什么呀!”安怡放下笔说,“特蕾西的母亲来找她,等了好久。我留她在这儿吃的晚饭。这不,我们聊到快天黑她才走。你吃了吧?”

    “你留这个女人吃饭了?”高洋眼睛瞪了起来。

    “怎么了?崔阿姨这个人非常好的。”安怡不解地说。

    “特雷西肯定不领你的情。她最烦她妈,一直躲着她妈。”

    安怡突然醒悟过来,说:“难怪,她妈妈讲了她不少……”

    “不少坏话是吧?”

    安怡点点头,突然又一紧张,说:“糟了!我告诉她,特蕾西下周二休息,让她再来。”

    高洋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突然想起了:“还好!还好!周二她不上班,她去度假,圣诞节前回来接我们的班。”

    安怡这才安了心。转念问她:“你怎么样?”

    高洋知道是指约会的事,说“不错!”却没有说“非常好”。此时沉醉在一种喜悦中,把“非常好”的事留给回忆,这样能使心平静一些。不知不觉的她轻轻地哼起 了那首歌苏格兰民歌:你将去斯卡波洛夫市场吗?欧芹、洋苏叶、迷迭香、麝香草,记得我生活在那里,她是我一次最真实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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