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诗人沙朗奥兹(Sharon Olds)凭借诗集《雄鹿的跳跃》(Stag's Leap)摘得普利策诗歌奖。 她的第一本书《撒旦说》(1980年),获得了首届旧金山诗歌中心奖。她的第二部诗集《死人和活人》,入选1983年拉蒙特诗选,并赢得国家图书批评家奖。《父亲》入围英国TS艾略特奖,《未打扫的房间》入围国家图书奖和国家图书批评家奖。
《雄鹿的跳跃》以系列诗歌的形式,讲述了一个离婚故事,其中有爱的束缚、性、悲伤、记忆和新的自由。莎朗奥兹向读者敞开她的心扉,用诗歌带领我们穿越她婚姻终结时的那段时光,和我们分享受人忽视的感觉;令人惊讶的身体结合,仍然存在于一对正在分手的夫妇之间;一切都失去了,从丈夫的微笑到他走路的姿势。奥兹将这些情形赤裸裸地呈现在我们面前。面对相伴30年,而今移情别恋的伴侣,她自信、勇敢,甚至慷慨大方。她这样写道,“当任何一个人逃脱,我的心/跳了起来。即使被逃脱的是我/我也一半站在逃脱者的一边。”她的诗富有魔力,也充满活力,既贴近痛苦又通往爱情。
雄鹿之跃
那时我们最喜爱的红葡萄酒的商标图案
看起来像我的丈夫,纵身跳下悬崖
迫不及待地想摆脱我,得以自由。
他的皮毛粗糙,舒适,他的脸
从容不迫,陶醉,深思,
躯干上的每个骨络都伸向
他的臀部,每个叉骨径直长出
分支,就像他的大脑,古老,
笨重。他保持身体的
平衡以便他从悬崖边缘腾飞,
如梦如幻。每当有人逃离,我的心就会
跳起来。即使被逃脱的是我,
我也是一半站在逃离者的一方。而他离开之后
如此安静,虚无。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景观,
一片荒无人烟的大地。Sauve
qui peut(1)--让那些可以拯救自己的人
自救吧。我曾看到铜版画里
微小的生灵被
休耕鹿的鹿角处死。我觉得像是他的受害者,
他似乎也是我的受害者,我担心伸出的
鹿腿弯错了,当他奋力纵身跳出时。
噢,我的队友。我对他的
忠诚是徒劳的,仿佛它不过是
一种恭维,而不是
半昏睡状态。当我写他的时候,
他是否觉得应该到处走走
把我的书顶在他的头上,像一叠
写真集,或挂在鹿角架上
那里一个猎人
以赤霞珠红酒酒啖鹿肉?哦,跳吧,
跳吧!小心岩石!是否要用曾经的
誓言来祝福
他的新生活,甚至他性的
快乐?起初,我会担心如此,那时我还
不能断定会分开。在他毛茸茸
肚子下方,远处,葡萄园
均匀点缀,藤蔓没有枯萎,其根源
分明,瓶子在风管的端部不断增加
如同黑色,绿色,摇摆不定的呻吟。
(1) Sauve qui peut 法语,'人皆为己'之意
我儿子的父亲的微笑
在我的睡眠中,我们的儿子,小时候,说起
他的父亲,他微笑我[3]——就像进入
存在,进入围绕着年幼的生命
组建的家庭,它曾有过出于饱含真情的
花束,那茂密的绿洲。那笑容,
那些年里,哎,身体能说什么好?我一直
绝对地置身于那一片芳香的
无知中。至于住进这些房间,
他的一颦一笑,像某种东西
几乎来自另外一个地方,
另一时间,另一组
生物,觉得很幸福,而且
在神秘和有点哀痛中
被占有。他的嘴唇之薄赋予
它一种单纯,像儿童画的
一个微笑——人行天桥,翻转过来,或见到
在桥下,在水里——和那射手的弓
呈现出一种弯曲、无偏差的
对称,一箭穿心。我回顾过去
在那尚未阴云密布的脸上阴云正形成,
以及逐渐残缺的满月,那看起来
深深的、近乎伤心的满足,而我知晓自己的
幸运,我只好整个夜晚
跟不满意的生活决斗,在那古老的
吊床上,在黑暗消褪着的一片天空里,
那最初的梦,而我正从中苏醒。
最后时刻
突然,还有一小时
他就要带我到机场,他站起来,
撞到桌子上,并迈出一步
朝我走来,像在早期科幻电影里的
一个人物,他向前
俯身,并伸直一条手臂,
敲着我的胸部,他试图
抱住我,我站着,我们跌跌撞撞,
然后我们站立,绕着我们的中心,
他畏怯的嘶哑喊叫,在中心,
在我们生活的终点。很快,接着,
最坏的情况已经结束,我可以安慰他,
从背后在适当位置抱着他的心脏
从胸前抚平它,他自己的
生活继续,
而曾捆绑他的事物,绕着他的心脏——把他捆绑
于我身边的——此刻躺着,在我们周围,
海水,腐蚀,光,碎片,
小爱神永恒的卷发
垂直地打散开来。
[1] 原文为法语。
[2] 产于法国的紫色甜葡萄。
[3] 诗人模拟小孩说的半通不通的话。
没有爱情的性交
他们是怎么做的?那些做着爱
却没有爱情的人。美丽如同舞女,
在各自的身体上滑行,就像溜冰者
滑行在冰上,手指深深嵌进
对方的身体,脸
红得像牛排、像葡萄酒,潮湿得
就像生产中的孩子,而他的母亲正准备
把他放弃。他们怎么到达
到达 到达 上帝 到达
静止的水,到达这里的人
并没有带来爱,光
缓缓升起仿佛水蒸气脱离他们粘连的
皮肤?他们才是真正的信徒,
纯化论者,专家,他们不会
接受一个虚伪的弥赛亚,爱牧师
而不爱上帝。他们不会
错把情人当成自己的快乐,
像伟大的跑步者:他们深谙自己的孤独
相伴的只有道路的表面,寒冷,狂风,和
合脚的鞋子,以及他们全部心血管
的健康因素,就像床上的
伴侣,这不是真理,他们是
宇宙中孤独的身体
在反抗他们最好的时期。
处女狂欢
大二那年,所罗门·维特,
一位年长的高校球队队长,
带我们去看冠军联赛,
我们赢了。我和我的朋友里兹
离开了比赛,还有她的朋友
二年级主席。他把胳膊
分别环绕着我们两个,仿佛他有两个化身,
一个给她一个给我,而我感觉到,
通过他,我们长长地连接在一起,
上翘的眼睛和弯如塞西亚人的嘴唇
勒紧的腰和她胸部隆起的
巨球。几乎就像我在照一面
拿在麦克手里的镜子
看着自己以为那是里兹,方式就如同
我们看着自己觉得那是所罗门·维特。
我感到麦克搂着我身体的
一部分所以他也能搂住里兹,
仿佛我价钱合理
他能付得起以便骄傲地拥抱她。
但我几乎完整地感觉到他温暖、阳刚、受人爱慕
的胳膊环绕我,那是四月,我们在一棵
开花的小树旁步行,他引导我们
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地走着,
他吻了里兹,我注视野花丛
活着的如同迷宫般的叶柄,
他转过身来,吻我,
他的嘴唇又大又软超过我母亲
的嘴唇,他的每一片嘴唇都大过
他整个的嘴,他嘴上的皮肤就像
一个婴儿的皮肤,他嘴上的肉,
如此湿润以致每片嘴唇
看起来都像是有一桶水放在里面。
我的后脑勺晕眩,仿佛
从前领来圣餐放进一个空空的胃,
位于中心的核,在我身体的下部,
做着一次沉重的吞咽,一个滚烫的环形物
旋转而出。那时
他正在亲吻里兹,我站在
直立的花丛里,树木的球果
没有疏远我,紧密而又放纵
拥挤花瓣的爆裂
也被我察觉,接着
他再一次吻我,这一次
我已经忘记我的母亲。这是我第一次
转身向他,我的嘴在饥饿中学会了狡猾,
仿佛没有什么愿望,也没有什么要禁止。
当他吻里兹,我站在一边
在樱桃树的恍惚中像被施了魔法,等待着
有什么许诺或者什么会回来,仿佛
在肉体的誓约中,身体中心的小喉咙
会在激情中吞咽,就像是吞下了
眼泪。我会在凉亭中凝视,看见
我们遮蓬上的嫩枝和分叉,
它的角和两条等边、右边,
还有一条斜边从幽会中跌落,
在树木的圆锥体中我懂得了
几何学、三位一体,
和三位一体的爱,懂得了我曾经像个孩子
反复打击的三角形的猛烈的
刺痛感。现在我理解了吻,
以及从吻开始另外的女人
还要走她自己的路,他的另一条胳膊
会来环绕,就像天空的
另一半,所有的角度都将关闭,
半球的翅膀会缓慢但猛烈地展开。
第一次感恩祈祷
当她从学校回来,我能看见
她上臂的皮肤,凉爽,
粗糙但充满光泽。她会拥抱我,我的衰老的
稀薄的胸膛抵着她的乳房,
我能闻到她头发的味道!她将睡在这座公寓中,
她的睡眠像一个永不驯服的美好的物体,
像躯体中的一个灵魂。她进入我的生活
作为在他之后的第二个伟大的到来者,带着
放在他和我内部的另一世界的
新鲜。那些夜晚,我喂饱她让她入睡,
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月亮升起,
落下,再由亏转盈——在日月之上,
围绕着我们的行星旋转,渐渐变得模糊。
现在她不需要那样的爱了,她已经
拥有过。她会发着光热行走,会谈天说地,
并且当她睡熟,我会欢呼
又一次我让她置身那个房间,
在那扇门后面!像个孩子似的,我捕捉
蜜蜂,捏住它们的翅膀,有许多秒,
观察它们野性的脸,
听它们唱歌,再把它们抛回到
空气中——我记得那一刻
我抛送时突然转向的弧线,于是它们进入到
离开时遭到修改的曲线。
结束
我们决定流产,一起
成为凶手。过去的那段时间
什么也没有改变。他们死了,那年轻的
曾经生活过的一对。
当我们在床上谈起这件事,说碰撞
绝不令人吃惊。我们走到窗前,
看着碾碎的汽车和闪光的
变形的玻璃断面,仿佛这些
都是我们干的。绕线轴从冒烟的门缝里
拖出如同分娩一样
带血的躯体,把他们
放置在山上,用浸湿的毯子把他们
覆盖。鲜血
沿着大腿倾泻,流进我的拖鞋。我站在
那里,直到他们从救护车的
黑洞里开枪射击
那些被捆绑的,然后竖起另外的人,
一条绷带遮住他的头部,
弄脏了曾是眼睛的地方。
下一个早晨,我不得不在那层地板上
跪一个小时,打扫干净我自己的血,
用湿布反复擦洗那些闪光的
半透明的污点,就像宴会结束之后,
必须经过长时间的浸泡,
才能除掉锅底的污垢。
周年
当我到达他的标记,坐在上面,
就像坐在某人的床沿
摸索着光滑的、布满斑点的花岗岩。
我从下巴和脖子上取下眼泪
开始冲洗他的墓碑。
一只黑黄色的蚂蚁
爬上花岗岩,又离开,
另一只拖着一只
死蚂蚁爬上石头,离开,再没有回来。
蚂蚁们跑进他名字和日期上的
凹槽,跑进第一个名字中字母“O”的
椭圆形轨迹,还有第二个名字里的字母“O”,
以及他最后一个名字的小写的“O”,
蚂蚁们跑进他的出生日和死亡日
之间的连字符——他一生小小的凹陷。
柔软的小虫出现在我的鞋子上,
就像花粉的颗粒,我让它们在我身上移动,
我漂洗云母石上的一个小黑斑,
沿着那些雕刻的字母,
呈现出苔藓的第一个圆点
仿佛清晨的星星。
我看见大地上枝桠纵横的婆婆纳,
缠绕的蕨类,铜皮山毛榉的花朵,
每一瓣花都像摇动的圆盘,
在最后的日子里,在他的舌头上。
落叶松,西部毒芹,
熊果树,以及树皮
被刮伤的水桦,
我用胳膊环绕一棵树干,轻轻挤压,
然后躺在我父亲的坟墓上。
阳光照耀着我,有力的蚂蚁
在我身上走动。当我醒来,
我的脸颊脆弱,有着
泥土中芥子石膏的淡黄色。只在
最后一刻我才想到他的身体
的确就在我的下面,骨灰盒,
柔软如同一只枕头,在情人们
的床上爆裂。
当我去吻他的墓碑,但这还不够,
当我去舔拭,有一会儿我的舌头变得干燥,
我吃着他的尘土,就像品尝我的泥土的圣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