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没有别的,惟见孤柏
七月周末的早晨,檐雨不息。安静得能听见远方俄亥俄河谷中的奔涌声。一如这旅居的岁月。
整理着书桌的凌乱,看到了一页纸上,写着帕拉马斯(Kostis Palamas)的《孤柏》译稿。这是我春天去地中海旅行之前,阅读希腊现代诗歌时,从其英文版翻译而来。
仰望着窗外,远处是
天空,惟有天空,别无他物;
而在中间,一棵高大、优雅的柏树,
它的身躯映在苍穹,别无他物。
不管天空晴朗或灰暗,无论
在蔚蓝色的欢欣中或风暴的激荡中,那柏树
从不改变:它总是温和地摇曳,
宁静、美丽、无望,别无他物
帕拉马斯无愧为现代希腊诗歌开山人物的一员。这无疑是一首会令许多诗人和哲学家羡慕的好诗。这首诗中,我们看到了两个对峙的空间:广漠的天空和柏树的身躯。它们相遇,相互照亮、延伸、召唤、相互传递回声,彰显彼此的存在。对于柏树,空无一物的地平线是安身立命的场所;对于后者来说,孤独的柏树私密空间是这个地平线基本的内容。柏树这微小、孤独与安静的内部,就是宇宙广阔性、浩瀚感的私密核心。这种广阔性、浩瀚感与私密性、深邃感的水乳相融,形成一个意义世界。这也许是人生最基本的空间结构。最本质的图解。
或许孤独杰出的灵魂之间,有某种神秘的契合。帕拉马斯这首诗生动的空间形象,让我想起在圣-雷米时期的梵高,其对于柏树空间特性的描述:它具有类似埃及的方尖形石碑的线条与比例的美,它的绿色具有崇高的性质。这是阳光灿烂的风景中的一块黑斑,但这是充满意蕴的黑斑……。
但柏树并不是孤苦无依的悲惨表征。其本身具有内在的勃勃生命力和自主的品格。“我即使被关在果壳之中,仍自以为无限空间之王。”(莎士比亚:《哈姆雷特》)。我们知道,由于柏树“Sempervirens”(拉丁文名)四季常青,有着一种不腐的特性,其具有“永生”之意。古埃及和罗马时代,人们将柏树视为是献给死神和地府的最佳礼物。传说耶稣受难时被钉的十字架就是由柏树所做成的。这样,柏树被赋予一种自觉的生命品格。在中国也是如此,“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帕拉马斯的柏树,就是这个空旷、深宏的宇宙中一种孤独、单纯、亲切的诗意的存在,它散发着澄澈的精神光芒。当读到这样一棵孤柏立于天地之间,“远处是天空,惟有天空,别无他物”时,谁能不为之心颤?有什么意象能比这独孤、宁静、美丽、无望柏树的形象更能精确地表征生命本质?有什么能比这种可以欢欣、可以激荡,处变不惊的从容的人生姿态更令人欣慰?犹如梵高笔下的柏树:像黑色火舌和音符,冲向天空。笔直,挺拔,向上,不妨碍任何尘世事物。似乎它的任务不是产生有用的果实,而是给生命提供精神象征和领悟:自由、从容、澄明与孤独。
这里特别要说的是,在这首诗中,帕拉马斯展现了诗的一个最重要的或者最基本的品质:孤独。一首缺乏孤独之镜照耀的诗,可能很难算得上好诗。好的诗歌,必有一个孤独杰出的灵魂在那里,召唤另一个孤独杰出的灵魂。能抒写出伟大诗境的作者,必深入其人生孤独之境,深得其中的况味;必是于其岩洞口见到他人所未见之世界景象;其生命的情欲必遭逢他人所不能感同身受的困惑,必是体验到他人浑然不觉的生命之痛苦与喜悦;或途中驻足于雪夜小树林,独得天地之美;必是在语言上经历着意义的独孤和磨难;其内心深处必得藏有疾风骤雨,也必具有收拢万般喧嚣,使之归于灵魂和谐的强力。
这里所称的“孤独”不是一个负面的词,也不是籍此渲染人生如何晦暗孤苦无依,或者主张诗人必须离群索居。而是指灵魂的醒悟状态。作为最独特的生命体验,孤独既不属于社会学,也不属于心理学。海德格尔说:孤独并不是在一纯粹的被遗弃状态所经受的那种分散中成为零星个别的。孤独把灵魂带给个体,把灵魂聚集到“一”之中,并因此使灵魂之本质开始漫游。孤独的灵魂是漫游的灵魂。它内心的热情必须负着沉重的命运去漫游——于是就把灵魂带向精神。
一个人,当他察觉到自己不可剥夺的孤独,并看出除了孤独,永不可能是任何其他事物的那一霎那,诗意蓬勃而生,他就变成了一个诗人。就是说,当诗人从日常的沉沦中摆脱,直面自身的生存状态,并意识到这个状态的含义,敢于承担自己的唯一性和个体性,敢于承担自己在时间中的盛开与凋零,他就进入了一道真正诗之门。一旦如此,他就超越了孤独,向世界敞开胸怀,世界也向他开放。从这个意义上说,诗,就是一个灵魂为自己举行的落成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