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全的教育(二十)

教育,自我教育,学中文,用中文,教中文,编著中文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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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忘年之交  

前文说,如果大学四年能像一出戏一样可划分为序幕、发展、高潮与结局的话,那么三年级就该进入戏的高潮。一九八四年的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隆重推出了《我的中国心》,令十亿神州歌舞升平、锣鼓喧天。极具前瞻意识和与时俱进观念的大学生们争先恐后地将迪斯科”和“交谊舞”请进了校园。每个周末,那栋新建的教学楼里都会飞出《草原牧歌》:

辽阔草原,美丽山冈,群群牛羊。白云悠悠,彩虹灿烂,挂在蓝天上。 有个少年,手拿皮鞭,站在草原上。轻轻哼着,草原牧歌,看护着牛和羊。年轻人啊,我想问一问,可否让我,可否让我诉说衷肠。年轻人啊,希望我能够,和你一起和你一起看护牛和羊……

歌词如此充满诗情画意,旋律又格外优美动听,由此担心会让某些不明就里的大学生投笔奔羊倌或牛倌而去。因为我们当地有一句谚语:“少怕读书(年少时害怕读书),老怕放牛(年老后害怕放牛)”。对已经厌烦读书的一些大学生来说,恐怕也不会真正献身于放牧牛羊。我基本上是逃脱了“老来放牛”的宿命,但又面临一场更为严峻的挑战。首先,要应付越来越多的专业课,参加生产实习。其次,必须加紧英语的强化。第三,收集往届研究生的考试题目,并试着解答,再为自己打分。我仿佛又一次参加高考,而且难度更大的地方在于,上一次的高考明显是在和别人赛跑,而此次的拼搏在很大程度上来说是在和自己竞争,和一个在当时被认为有志向,其实是不甘心于现状的自我较量。

当我在不安与兴奋之中,作完几套历届研究生的考试题后,失望地发现,明显还有很大的距离,特别是专业课。究其原因自以为是花在其中的时间和工夫太少的缘故。由于多年的应试教育训练出来的主要技能和特长就是背书,在未加仔细思索、认真总结的情况下,就开始背专业书,相信那是解决问题的有效办法。只要一有空,就到系里动物解剖室的背后,围绕一个小小的庭院,边走边看。那里非常隐蔽、安静,但是,有的时候会听到时而低沉、时而激扬的歌声。那是一位负责管理动物标本的老师,常常哼着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的唱段

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愿红旗,五洲四海,齐招展,哪怕是,火海刀山,也冲上前。我恨不得,急令飞雪,化春水,迎来春色,换人间!

虽然他的唱腔不是很优美,然而那唱词却是铿锵有声,一字一句敲打着我的心扉,叩击我的情弦,似乎在催我出征一样。有时,实在忍不住就顿足倾听,给予礼貌性的赞扬,他也给我开玩笑说:“同学,你这样不停地走来走去,今后当了教授,是不是也要一边走路,一边看书吗?”我几乎每天都在“穿林海,跨雪原”的豪情壮志中,以惊人的速度和顽强的毅力将无数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文字、图片存入大脑,铭记在心。甚至觉得,多记一个单词,多背一段文章,仿佛就向外国迈进了一步。如此疯狂的学习、记忆一直持续到上动物生理课时才得到抑制。

动物生理课的老师是周定刚。他的课不常有幽默的语言,也不多优美的词句,但是因为朴实无华、娓娓道来,加之逻辑性强,所以明白易懂。除此之外,还有两个独特之处。其一,教授的内容不限于教科书。灵活的授课内容要求学生不仅要在课堂上专心听讲,认真做笔记,而且在课后还要找参考书,查阅有关文献;其二,课堂上有适当的提问。课堂提问一是反映了老师愿意倾听学生的见解,二是可以了解学生对问题的领受程度,三是调动了学生学习的主动性。最终的结果是,课堂信息的交流变成了双向,而非单向,因此避免了由于单调、沉闷而产生的疲劳和不应。

平时很少提问的我,有一天在周老师的课结束之后,鼓起勇气走到黑板前。第一次向他请教:“周老师,生理学教科书论述条件反射时,用的经典例子都是巴甫洛夫在狗身上的实验。他每次给狗喂食之前伴以一定的铃声,经过若干次重复,一段时间后,当食物还未拿到狗的面前,只要铃声一响,狗就分泌唾液。在这里我们看到,铃声产生出唾液,是物质变物质,这似乎不难理解。但是,当曹操告诉他的士兵,不远处就有梅林时,他们也流出口水。如果这也归于条件反射的话,很显然,它与前者的不同在于意识产生了物质。这好像和辩证唯物主义‘物质第一,意识第二,物质决定意识’的主张有矛盾啊!”当我问完时,正好有一位同学想从我们之间穿过。周老师为让他过去,就向后退了一步,不小心绊到了幻灯机的电线,使插头从墙壁上掉了下来,幻灯机就突然不亮了。他巡视了一下后面,回过头来,风趣地说:“我还以为是我把它踩灭掉了。”接着,他一边收拾讲义,一边开始回答我的问题。由于我并没有自我介绍,他也不知道我的名字,但见我鼻梁上架着两块椭圆形玻璃,于是就说:“眼镜儿,如果你从来就没有吃过梅子,不晓得它是酸的,望梅能止渴吗?”我说:“恐怕不行。”他又问:“眼镜儿,那你说,你原来吃的那些梅子是意识还是物质?”

我一个问题招来两个反问,不敢再继续问下去了。但为了不让他以后再叫我“眼镜儿”,在许多次的动物生理课后,就找机会上前去朝他提问。很快,周老师知道了我的名字,而我也了解到,他和教德育课的王久仁老师彼此很熟。不久之后,我有幸成了两位老师的忘年之交,使我的学习和生活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第一是勇气的产生和自信的建立。原因在于,当老师成了学生的朋友,两者就处在同一个能级上。此时由于老师不再有对面子的顾虑,学生也就没有对权威的畏惧。这样自由的气氛和环境使我可以大胆地拓开思路,挖掘潜力,敢于对既成的思想和观念提出质疑和挑战。第二是思维得以转换,从“闭门造车”到“开门迎客”。正如《礼记·学记》里说,“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我主动地寻找喜欢学习的朋友和同学,觉得多数人在一起学习可以弥补一个人独往独来的不足之处。因为,多人在一起学习时,首先面临的一个挑战就是,必须容忍、接纳别人与自己不同的思维、观念或行动。这要求我们具有开放的心态、包容的品格和严谨的治学态度,从而在推测、评判、总结上留有余地和空间,少犯短视、武断的错。

心境的改变和思维的转换,使我在学习上由被动转为主动,认识到那种废寝忘食、争分夺秒的孜孜以求显然不是学习,而是强化集训。事实证明,那些费尽心血,背诵、默记下来的绝大部分书本知识,丝毫经不起岁月的冲刷,很快就荡然无存。而致力于开动脑筋、积极发问的学习方法,不仅使动物生理学寓学于乐,也使其它的专业课变得轻松了许多,而且取得了好的成绩。居然在三、四年级,连续两年被学校评选为“三好学生”。

所谓“三好学生”,就是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学生。其中的德指的是一个人的品德,那是个无法定量的东西。几乎没有人偷盗,也没有生活作风问题,每个人都道貌岸然、一本正经,至少在没有参加毕业分配以前。智,智力,就是各门功课的平均考试成绩。再往下说,也即应试能力。体,就是体育,几乎全是体力活。班上有的人前两项都不错,就是因为体育过不了关,才不能入围“三好”。当时的体育项目主要是田径,其中一百米短跑和一千五百米长跑使一些人难以达标。前者当然考的是速度,外加快速的反应能力和出色的冲刺能力。记得在农村读书的时候,上学或回家途中常常被邻村农家的黄狗追赶,使我们从小就有了锻炼敏锐反应能力的机会。所以,当看到百米赛的法令枪举起来的时候,我童年的记忆就立即浮现在眼前。枪一响好比黄狗狂吠,凶猛袭来,我若不像离弦之箭一样飞奔出去,就难从狗嘴里脱险。

和一百米赛跑不一样,一千五百米赛考验的是坚韧和顽强。上初中的时候,学校不仅开展政治运动,同时也举行体育运动。在一个四五十米长宽的院子里,要进行一千五百米比赛,运动员们只能就地做曲线运动,差不多要转十圈才能跑完。当时的感觉就好像被放进了离心机。等快要跑完的时候,就觉得周围的房屋和篱笆也在围绕自己做圆周运动。与农村的中学比起来,大学的操场就气派多了,一圈就有四百米。一千五百米还不到四圈,但一些同学在第三圈时就半途而废。看到他们上气不接下气、痛苦不堪的样子,不禁要自省,大学把楼房盖大了,操场建大了,可我们却失去了坚韧的意志和强健的体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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