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印记 —— 评电影《塞拉菲娜》(又名:花开花落)
有一种电影,你得用看一幅画,品一杯茶的方式去欣赏它。它要传递给你的不在于一个精彩的故事,而是一种氤氲迷人的氛围,一种若有所思怅然的感觉。纯法国式的法国电影《塞拉菲娜》(又名《花开花落》)就是这样一个例子。
影片开头用了极长的篇幅,耐着性子向你描述一位乡下女仆繁琐的劳动和贫苦生活:在旅店擦洗地板,为肉铺做零工,帮大户人家浆洗床单衣物……无休无止的忙碌中,她永远低垂着头颅。你大概需要好一阵子才能适应并且接受,这样一个憔悴臃肿,动作笨拙的村妇,恰恰是这部优雅文艺片的唯一女主角。
琐事相扰,这部电影我看得断断续续,情绪不得不跟着停停走走,尽管如此,依然是一部滋润了双眼和心灵的好戏,尤其近年心境安定下来,愈发 能够享受电影中的细节:比如画面的光影,颜色,风景,构图,一样特别的道具,或者一处留白的沉默……所有这些最终融合成丰富的,真实的,属于别处生活的气味,从屏幕上满溢出来,流淌在我身边。
女仆塞拉菲娜(又译:萨贺芬)随众人在河边洗衣,突然尿急,扔下家什跑去野地里,站在一棵大树下,撩起裙摆就开始小解。那么突兀,却带着些野趣。此时夏日清风穿过树荫,掀起哗啦啦的一阵响动,听在塞拉菲娜的耳中,如同天使拨弄竖琴,仙乐飘临。她终于从劳苦中扬起头来,眯着眼沐浴在山野的阳光与空气之中,沐浴在自然温柔慷概的怀抱里。随着身体与精神的释放,塞拉菲娜的脸上显现出婴儿般的安详和一种聆受感召之光。电影这一神来之笔,将女仆与画家,粗鄙与灵性,这些矛盾而共存于塞拉菲娜身上的东西表达得如此诗意,动人。
看这部电影的时候,很容易联想起两个人物,一是《立春》里誓不流俗的王彩铃,一是“走过坟墓,平等地与你站在上帝面前”的简爱。与她们一样有着亏欠的外貌和丰富精神世界的塞拉菲娜是沉默而高傲的。面对房东太太,杂货店老板,阿谀的裁缝这些她眼中的俗物,她几乎一言不发,卑微却不卑贱,木讷中透露着对世俗的反抗;而在教堂修女,善良的女孩,和伯乐兼知己的威廉面前,她却显得如此柔软,天真。尤其是对威廉,因为对方在艺术上对自己的理解,欣赏;因为他那一手漂亮的字迹;也因为一点朦胧不清的眷恋之情,她象是终于找到了一块田地,可以倾吐,可以任性,甚至可以象顽童一般放纵情绪,发一通近乎奢侈的脾气。只有在威廉的眼里,天才妆扮了她的美丽,她才得以重拾自信,闪现出女人的尊贵来。但同时正是这萤火般忽明忽暗的友情,牵绊了她的生命,让她在高潮与深渊中跌宕不止,欢喜和恐惧最终摧毁了塞拉菲娜极度敏感而薄如蝉翼的精神。
“不疯魔,不成活。”这样挣扎的灵魂画出了令人惊悚的美丽。她笔下的果实,树叶和花朵都似被赋予了生命一般,笨拙而鲜活,浓烈到令人窒息,伴随着她的喜怒哀乐,睁大着惊恐的眼睛。她人越是压抑,画就越是奔放,她人越沉默,画却越代替她发出声嘶力竭的呐吼!她抛舍着自己,任身体被苦难蚕噬,却灌溉着画笔,让灵魂在轰鸣的,狂舞的色彩中得以释放与永存。每一笔色彩都是塞拉菲娜熬过的寂寞长夜,都是她自虐式的,向她的“守护天使”祭献出的灵魂,因为饱含了太多难于言述的渴望,塞拉菲娜的画不仅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甚至连她自己“也常常被自己的画吓着”,正如编导借一位角色之口,那样说道:“那是疼痛的,受伤的心灵。”
天才都是孤独的。塞拉菲娜唯有与上帝作伴。凭借着虔诚与幻想,她依赖在神的脚下,从祭坛前偷取灯油去调配油彩的塞拉菲娜,邋遢的脸上露出孩子的俏皮,仿佛预先得到了宠爱和宽容。
塞拉菲娜的颜料是她作画的法宝。当威廉惊艳于那些神秘的色彩时,她只是笑而不语,没有人知道她如何收集起饭桌上的面包屑,如何用小瓶子盛满屠宰场里的鲜血,如何偷取神像前的灯油,又如何在月光下一个人赤足在河床中,捧起一把温暖的淤泥……唯有自然的女儿才懂得如何用这些最自然的原料提炼出人间美丽的颜色,这是她与大地之间的秘密,连同那些“来自天堂的灵感”一起,支撑着她呕心沥血的绘画生涯。
命运是一个残酷的小孩,他最擅长玩的游戏就是给了你梦想,再夺走你的希望。战争爆发,匆忙逃亡的威廉和妹妹慌乱中带走了卢梭的画,却将塞拉菲娜的作品遗留在废墟中。塞拉菲娜从地上拾起自己的画,神情木然,却道尽了痛楚。战后的威廉辗转寻回塞拉菲娜,承诺给她巴黎的画展,梦想再次被点燃,她春蚕到死,蜡炬成灰,空前地爆发并透支着自己的生命,去换取一场盛宴,诸神都收到了塞拉菲娜庄严的请柬。
然而时局多舛,突如其来的经济危机和爱人去世的双重打击让威廉自顾无暇,塞拉菲娜画展的梦想再度化为泡影,极度的失望与羞辱击垮了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和精神,塞拉菲娜走向了彻底的崩溃。在那个她期待了一生,如今却失去意义的特别日子里,塞拉菲娜披上珍藏的塔夫绸婚纱,神情恍惚地走出门去。她积蓄了一生的热情,到底应该托付何处?到底应该嫁与谁?嫁与艺术?嫁与上帝?嫁与那冷漠人群?还是山坡上岁岁年年,花开花落,不管不收的东风徐徐?
“天使没有出席,”塞拉菲娜只好自己扮演起天使,拖着折断的双翼,在各家各户的门口摆放下昂贵的礼品。她赤着脚,散着发,满面尘埃,拖着长长的婚纱,苦难让她看起来美到心痛。塞拉菲娜,这世上真的有天使吗?所有你受的苦,只是为了追逐一场海市蜃楼,还是为了给我们留下那些泣血的画作。你的爱,即是你的神。所有你的孤独与灵魂,至今留在空荡荡的博物馆大厅中,等着让谁去豁然领悟?
同样画耕于凡俗生活之中,同样作品浸透着赤子之心,生命之力,塞拉菲娜却没有卢梭的运气,她最终寂寂无名,在饱受摧残之后,病逝于乡村精神病院中。影片的末尾,塞拉菲娜推开了所有禁锢的门栏,艰难地登上风吹草浪的山坡,春天依旧,东风依旧,大自然张开欢迎的怀抱依旧。旅行到人生的终点,塞拉菲娜,这个被上帝眷顾却又遗忘的女儿,端坐于蓬勃如初的大树下,终于舒出一口长气——“凋零了,这顶绚丽的桂冠,熄灭了,这盏天才的明灯。(雪莱诗)”
有一种说法,说自闭症患者都是与上帝对话的孩子,大概塞拉菲娜也是这样,当她赤身畅泳于溪流,当她深夜高歌于阁楼,当她盘坐枝头,听万物有声,任风吹发乱……她与天地之间的对话是畅通无阻的;而一旦当她面对无法理解自己的世人,却找不出一种合适的表达,唯有疯狂涂抹于画布,寄情于色彩,流血牺牲,在所不惜。
不错,只有绘画,才是她唯一懂得的,爱的表达。“因为太过靠近上帝的光芒而点燃了自己,”和伟大的梵高,海明威,乔伊斯一样,塞拉菲娜也是这样一只灯蛾。
因而想起我上个月游览都柏林,曾经过St. Patrick教堂边的名人公墓:威夫特、王尔德、萧伯纳、叶芝……他们当中有多少是逝于寒微,却在生后留与世界长久的光明。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空乏其身,拂乱其所为,这大概就是天才的宿命。
众人以生育在人间繁衍,而天才以创作在世上留痕。天才大致包括两方面,一是超凡过人的能力,一是执着不顾的喜欢。如果同时拥有了这两种力量,人生就会被赋予一样责任:必须去传递神灵,自然,与人之间的讯息,象塞拉菲娜一样倾尽生命,逐日而奔:不停地画,不停地写,不停咏唱,不停寻找,寻找上帝留在他/她前额上的那一点印记,然后将之,雕刻在人类前行的驿路两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