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心人
还差五分钟到五点，维维会计事务所工作间的员工们就开始整理桌案，准备下班了。苏眉眼睛盯着计算机屏幕上的报表发呆，身子却懒得动一动。曾几何时，自己也象她们一样，迫不及待地盼望下班回家，给老公和孩子做饭，可自从那件事之后，却发现自己越来越经常地找出各种理由拖延着下班，宁可在办公室多待一会。
五点正，一阵“砰砰、啪啪”的推拉桌椅声，同事们互道再见，陆陆续续走光了，最后是维维老板，扭着水桶般的腰走过身边，问道：“眉，怎么还不下班回家呀？”
苏眉勉强把嘴角往上提一提，说：“前两天生病没来，有几张报表没做完，我想加班赶一赶。”
本来在美国四月份报税的旺季，加班是常有的事，可维维总觉苏眉近一年以来有点不对头。说起来苏眉在维维会计事务所已经有十年了，是最老的员工之一，也经历了起步时的艰难，还有最近美国经济的低谷，她好象比往常更努力地工作，常常加班，但业绩并没有上去多少，而且上班时间经常发呆。。。维维摇摇头，管她呢，没听说老板讨厌员工自觉加班的，何况自己还要赶去幼儿园接儿子。一想到儿子那张圆圆的小脸，笑容就不自觉地浮现在维维那略显疲惫的脸上，她忙向苏眉摆摆胖胖的小手说：“我得去接儿子了，走的时候记住把门锁好。”
苏眉站起来哈哈腰，目送维维的背影，心里很感激她能给自己一点空间。两年前的金融海啸让老公陆虎丢了一份工作，更丢了男人的一份自信。要老婆独立养家糊口的日子不好过，陆虎把自己沉浸在电脑游戏里，连带正值青春期的儿子也痴迷了。苏眉上了一天的班回到家，看到锅冷盘空，父子俩窝在沙发上打游戏，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于是从吵架、拍桌子到冷战、拂袖而去，家中的空气一天比一天紧张，终于有一天苏眉觉得在这个家再多待一分钟就会窒息。。。
走出家门，夜风吹来，苏眉红涨的脸感到一丝凉意，热得要爆炸的头开始有些清醒起来，她悲哀地意识到：自己无处可去。自从十五年前和满口承诺的老公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故乡的亲人朋友就成了远水解不了近渴的存在。甚至连将近三十年累积的知识结构也改变了，自己大学学的是中文，在异乡最初的“又聋又哑”的日子里，不仅要象孩子一样牙牙学语，还有忍受周围人的嘲笑。好强的苏眉不愿在中餐馆的油烟中湮没一生，便硬去学了一个好找工作的会计专业。当时看着她整天为数字烦心，陆虎还拍着胸脯安慰她：“别怕，有我呢，即使你不工作，我也能养你一辈子！”他的胸脯好宽，他的手臂好有力，苏眉的眼里满是爱慕。。。可如今回首看看，一切仿佛都成了讽刺。
一年来，老公的肉体与另一个白花花的肉体纠缠在一起的画面一遍遍在苏眉的脑海里播放，让她自己都怀疑是不是亲眼看到了那个不堪的画面。本来一切都在好转，美国的经济回温了，陆虎也找到了一个帮人维修计算机的工作，虽然和他原来大公司机械工程师的职位不能比，总好过在家吃闲饭。有一天苏眉肚子疼，不知是不是中午吃了生鱼片的问题，就提前下班去家附近的一个医生诊所看病，没想到看到陆虎搂着一个云鬓不整、满脸潮红的女人从一间小旅馆出来。苏眉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浑身的血仿佛一下子冲到了头上，眼前一阵发黑。。。苏眉最终任由车子继续滑行，没有停下来抓个现行。所以，那香艳的一幕应该是自己的想象。
苏眉以为自己会哭、会闹、会坚决地离婚，尤其是晚上看到他脸上青红不定地抵赖时，但奇怪的是她很平静，只叮嘱他以后最好和那女人一刀两段，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至少别在附近乱搞给儿子丢人！陆虎倒崩溃了，跪下来请求她的原谅，自己是一时糊涂，不想离婚，并保证以后好好待她。日子就这样平淡地过着，陆虎感谢她没有闹得满城风雨，保全了自己的颜面，所以比往日更积极得承担起家务来，两人也不再吵架了，连儿子都感觉到家里的气氛变好了！
外遇难道真能改善夫妻关系吗？只有苏眉知道是怎么回事。当她看到他跪下时，她的心中没有任何波动，唯一的原因就是她已经不爱他了。爱的荒芜也许早已开始，但只有那一刻，苏眉才意识到自己的心空了，成了一个空心人。过去崇拜过、爱慕过的那个人，和现在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已经不是同一个人，那为什么还要发怒、流泪、和心痛呢？所以苏眉只是站起来，把自己的被褥和枕头拿到了另一个房间。
可空心人的滋味是那么难熬啊：世界之大，在空心人的眼里却是一片荒芜，没有人可以关心，没有人可以爱。。。苏眉也想到了死，割腕太疼、上吊太难看、溺水又不保险，还是用枪痛快！但一想到年迈的父母，还有儿子，苏眉就打消了死的想法，自己倒是什么都不知道了，可他们会难过的。那陆虎呢，他会愧疚吗？还是名正言顺地再娶一个？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苏眉不再关心他的反应。
苏眉算一算自己才四十多岁，假如活到女性的平均寿命，还要将近四十年。唉，还要那么久呀！也许空心人不会活那么长吧？但事实证明空心人的岁月格外漫长，苏眉每天都在想怎样打发下班后的时间，尤其是报税的旺季过后，为了节省开支，事务所只要求上半天班。陆虎现在包揽了家事，儿子放学回家后就钻进自己的房间，于是苏眉在自己的家里也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直到三个月前的那一天，在网上遇到了“潇湘夜雨”，他对自己写的“背叛”一诗赞不绝口，并加自己为知心好友，每日唱和交流。苏眉惊奇地发现时间变快了，每天上班前、下班后，自己都迫不及待地打开帐号“看看他”，尽管也不确定那是不是个“他”！
前两天，苏眉发高烧，也没吃陆虎拿来的药，而是把自己反锁在房间，昏昏沉沉躺了两天。苏眉以为自己会这样去了，但好象命运不肯就这样放过她，又或者前面还有什么等待着她？
直到维维走出了事务所的大门，苏眉才重新坐回计算机前，但她并没有再打开报表继续工作，而是上了一个中文的网站，以网名“空心人” 登录以后，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潇湘夜雨”在线。邮箱里还有十几条留言，都是“潇湘夜雨”焦急的问候：
“今天怎么没来？”
“工作太忙了吧！”
“又跟老公吵架了？”
“病了吗？”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只要一分钟，告诉我你怎么样了？”
“想你了。。。”
“我快疯了！”
“空心人，你在哪里？”
。。。
这一刻，苏眉忽然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原来自己还有心，而且心里还有一股热流，向上涌动，向上涌动，有突破眼眶的危险，那是一种久违的冲动。
空心人：“对不起，我病了。”
潇湘夜雨：“谢天谢地，你总算出现了！”
空心人：“谢谢你的牵挂。”
潇湘夜雨：“不，我要谢谢你，让我有所牵挂。”
空心人：“。。。”
潇湘夜雨：“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一句简单的问候却让苏眉的眼泪掉了下来，也许是久未流泪的关系，眼眶居然热辣辣的。一瞬间，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空心人：“你在哪里？我想见你。”
潇湘夜雨：“。。。”
苏眉盯着那行空白，过了好久好久。他终于回答了！
潇湘夜雨：“相见不如怀念。我已有家庭，除了关心和问候，什么也不能给你。”
苏眉心头一颤，这就是命运吧。可是，可是自己已经有心了，该知足了。
有心人：“还是要谢谢你！明天网上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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