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相簿里,珍藏着几张黑白相片。有两张是一家四口人,不同时期在同一公园同一地点的合影。照片上爸爸妈妈三十多岁,微笑着。不同的是爸爸拧着眉头,作威严状,妈妈的嘴抿着,露出一丝尴尬的腼腆。现在我回想起来,这两种表情几乎是他们一辈子心态的缩影。
小的时候,我和姐姐的同学都不很乐意来我们家玩。因为她们怕我爸爸。小孩子玩起来难免会有噪音,有时烦到了爸爸,他就会板起脸,从鼻子和喉咙的后面发出京戏里黑头一般 嗯--的一声,吓得我们立即安静了。爸爸是喜欢安静的。家里总是比较安静的。在我的记忆里,静悄悄的家,有时让人觉得压抑。
压抑有时会变得更加沉重。就是当爸爸眉头紧锁,坐在那一动不动,忽然发出一声长叹般的深呼吸时。或者当妈妈面如冰霜,在该吃饭的时候不吃饭,重手重脚地做其它事情时。小小的我也会真切地感受到他们那种压抑和郁闷。我是在很小时就开始看懂了生活的沉重。它很大成分来自人的内心,那里阴云密布,又深不见底,让人看不到光,和希望,只是一直向下坠落,那种不着边际,无处落脚般的坠落。
我曾经画过爸爸,还写了作文《我的爸爸》。我是这样写的: 我的爸爸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过一会儿就大声长长地叹口气。他的眉头紧锁,一点也不笑。我想他一定是有什么事很不开心。我很想能帮帮爸爸。我一定好好学习,听老师的话,听爸爸妈妈的话,让爸爸高兴起来。
可是没过多长时间,我就开始很讨厌听到那声叹气,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捂起来。我自私地想:如果爸爸不开心,为什么不安安静静的?为什么叹气那么大声?为什么要让我知道你不开心?我只是个小孩,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不认为是爸爸把他的不快乐强加给了我。我知道自己是个敏感的小孩,我觉得自己有着大人的眼睛,冷静地看着这个世界,只是需要学着如何去反应和表达。因为有这个经历,当我觉得郁闷需要长出气时,会尽量避免给自己的女儿造成影响。因为不是每个小孩都会不懂那种叹息有多么不能承受的重。
爸爸妈妈和那个时代的很多父母一样,经人介绍,开始交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顺理成章地结了婚,生孩子,担起了上有老下有小的担子,月工资30元,每周上六天班,住在单位宿舍,一家人住一个房间,厨房自用,两家共用厕所。我一直觉得我们家经济条件不算最差。当妈妈工作调动到政府部门后,更能吃饱穿暖了。于此,我们是知足的。只是爸爸妈妈之间总是争吵,要不就冷战。妈妈生起气来,小小的身躯崩得紧紧的,好象一只倔强的小公鸡。而爸爸除了大声叹气,有几次突然动起手来。他说是妈妈太能骂人了,他骂不过,所以就打。他不是家庭暴力那种,只是气不过了想用武力让妈妈住口。暴力冲突限制在三分钟之内,通常结果是两败俱伤,之后是长时间的冷战。爸爸妈妈都是要面子的人,这样的打斗一定也让他们自己觉得颜面尽失。
有一次,打斗扩展出了我们的屋子,我只记得看见妈妈跌倒在邻居家的地上。我三四岁吧,哭着去拉妈妈起来。邻居大娘出面了,她似乎批评了我爸爸。我觉得她好温暖。我记得妈妈倒地在邻居家门口那一刹那,我懂了什么叫羞耻。
后来在一次争吵中,愤怒的爸爸妈妈摔坏了收音机,是比较大的那种。当二姨问收音机怎么坏了时,五六岁的我自自然然地说谎:是我不小心掉地上摔坏了。我不想承认我爸妈打架,因为觉得羞耻。
很多年后我了解到,夫妻吵架甚至打架其实很平常,就象很多不吵不打的夫妻一样平常。可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啊。我以为别人家的爸爸都和善宽厚,别人的妈妈都温柔贤淑,我以为就我们家出了问题。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去解决。
有一次,爸爸的老战友来做客,之前爸爸妈妈刚刚有过激烈的争吵。爸爸装没事一样炒菜做饭招待战友,还叫妈妈带我到楼下买了一瓶洋河大曲。到吃饭时,妈妈把我抱在怀里,不吃。战友觉出了异样,用探究的目光看着我们,爸爸也开始沉默,呼吸变得粗重。我记得停电了,昏黄的烛光照着这几个人,桌上的饭菜和那瓶酒,酒瓶我很喜欢,是那种古朴的小酒坛子。我觉得脖子上一片凉,回头看,妈妈的脸在烛光中忽明忽暗。沉默,压抑,冷。
时至今日,我试着去猜测是什么矛盾让我的爸妈那么痛苦。性格不合?爸爸有着极高傲又火爆的脾气。妈妈柔弱的外表下也是非常钢烈的内心。所以每每碰撞出火星四射? 他们对绝大多数的外人却又是极好的。很多人都夸赞我的爸妈为人正直善良,尤其是妈妈,对外人总是很谦让,也许心里有了委屈,在家里又得不到理解和安慰,就忍耐不住要发火了吧?
有一说是爸爸事业不如妈妈,男工人,女干部,地位不配。细回想,不是这样的。爸爸聪明能干,很有大哥风范,妈妈最开始就是欣赏爸爸这一点,才走在一起的。妈妈开始也不是干部。结婚后,有了姐姐和我,文革结束了,妈妈开始读函授课程,爸爸一手撑起了这个家,买菜做饭,家务基本爸爸一个人做。姐姐和我上学前,爸爸给我们编小辫,编得很好看呢! 有一天妈妈突然问爸爸:老二读今年级啦? 爸爸辛苦地付出,支持妈妈顺利毕业,工作得以向好的方面发展,妈妈心里是明白的。虽然吵到忘我时会口不择言地说爸爸是臭工人,但我绝对相信那不是妈妈的真心话!
爸爸的高傲个性影响了他的发展。他看不惯同事趋颜附势,看不惯领导草包脑袋,他直舒己见,毫不婉转,为此他赢得了一些志同道合之友,也失去了一次次提干晋升的机会。爸爸为自己的事业无成纠结了半生,不想被妈妈动辄疵之一鼻。在近知天命之年,他开始专研修行之道。我不认为爸爸是对现实生活感到失望,想从修行中寻找寄托。我很认同爸爸的修行之道。人生苦海,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生老病死。。。想想谁又能不经历种种? 人活着为什么?到底应该怎样面对这变幻无常的人生?人从何而来,到哪里去?这些问题似乎在我两岁时就在思考了。哲学的血液在我们父女三人的血管里流淌着。妈妈不讨论这些问题,但她二话不说地掏钱帮助爸爸去追寻一个究竟的答案。
几十年过去了,妈妈一直是家里的经济基础,给爸爸和奶奶家贴补,虽然脸上带着不屑的表情,那是妈妈爱的一种表达。爸爸到老了也明白了。
我似乎从没惧怕担心过爸妈离婚的可能性。从那么小时,我就觉得既然这么不快乐,分开是好事。当然,那么小的我是不了解一个家庭的解体是多么麻烦而无法彻底的工程。直到我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直到我自己把这个过程亲自走上一遍。离婚的人是有极大勇气的。我佩服他们,即使知道他们也将面临巨大的挑战,难度绝不亚于继续维持婚姻。我还是羡慕和欣赏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绝决。那个电视剧里说的吧:离婚,等于说曾经的我死了,我和你共同生活的这些年,都没了。分手如果还能做朋友,那是曾经爱得不够深,或者还并没有真正的分手。
爸妈熬过来了。从搬家到政府宿舍以后,他们几乎没再那么激烈地争吵过。一方面可能因为周围是妈政府大院的同事,丢不起那个人,一方面是家里条件逐渐变好,压力少些了吧?搬家时,我上初二,14岁。我开始叛逆了。妈妈的更年期也差不多那时候。姐姐17岁,已经开始工作,不再是学生。女儿们开始成了爸妈新的烦恼,他们之间的矛盾反而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