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讲故事, 四, 于粮升 (一)



于粮升
于粮升是于家庄唯一一个能算得上是地主的人。可是于粮升本来不姓于,至于他姓什么,连他本人也不知道。说起来还要从他爹福顺那里开始。按辈份排,福顺应该是“信”字辈的,应该也有个大号叫于信什么,可是没人能记住,大概他自己都不清楚。他爹给了这个小名儿,就是希望他有福气,又顺利。有没有福气也很难说,家里有三间土坯房,就盖在村头东河沿儿上,那年东河发大水,河水漫进家门,把两口子的鞋都飘走了。可是也没钱挪个窝,将就着住吧。祖上倒是留下三亩山地,就在于家祖茔的旁边。所谓山地,就是半山腰子上头,不到一尺深的土,还是半拉子石头半拉子泥,地下都是石硼,只要天稍微一干,庄稼就打绺儿,再干几天,就颗粒无收了。即使风调雨顺的年头,能打两升小麦就是极好的了。不过比起一贫如洗的外公家,大概算是有福气把。
至于这个“顺”,那可真是不顺。十八岁结了婚,一直到三十岁,福顺嫂也没怀个崽儿。起先福顺他娘还坐在门槛儿上指桑骂槐的吆喝, 诸如母鸡不下蛋之类的,后来就直接指着鼻子骂。福顺嫂一声儿也不敢吭。腰是越发的弯了下去。头几年,每逢初一十五,福顺嫂都要去庙里,庵堂里拜,周围几个庵堂的师太都穿过福顺嫂捐的棉袍。香灰也不知喝了多少,总也没个消息。三十岁的婆娘,头发都快全白了,腰也佝偻了,看起来倒像五十几的人。村里人都不自觉的改了叫福顺婆儿。到福顺他娘都入了土了,也没看见孙子的影儿。福顺倒是没怎么嫌弃老婆,只是看见邻居的小孩,忍不住抱着就放不下了。后来,大概两口子都知道没什么指望了,福顺婆大概也对菩萨失望了,就不再去庵堂了,不捐棉袍了,清水庵的师太还就此说她心不诚,所以命里无子。
可是有没有儿子,也不是师太能说了算的。那年夏天,据说关中大旱,到秋天的时候,汪镇的大街上就有讨饭的,一群一群的,背着破旧的棉布口袋,挨家挨户的要饭。于家庄倒是没有见过多少,大概有来过的,也要不到什么,就只好走了。进了腊月,大街上就不见多少要饭的了, 也不知是走了,还是找到东家了。县太爷也很高兴,至少街面上看起来好多了。
腊八日那天,过了晌午,福顺婆就熬了一锅腊八粥。小火儿慢慢炖着,天落黑的时候,下起了雪。等外头串门推牌九的福顺回来,扫了雪,两口子喝了香喷喷的腊八粥,收拾收拾准备睡觉的时候,福顺婆突然想起来,就叫福顺去门口的麦秸垛上掏两包麦秸回来,要不明个雪下得大了,可就不好拿了。福顺嘴里应着,放下烟锅儿,踢拉着鞋,拎了篓子就出了门,划拉了几下麦秸,隐隐看见什么东西黑乎乎的藏在麦秸下面。唬了一跳,冷汗出了一身,急忙跑回家,转身就栓了门闩。难道是罴子进村取暖了?转念一想,应该不是,罴子早猫冬了。那是什么呢?回头拎了铁锨,小心翼翼的靠过去,才发现好像是个人蜷在草堆里,叫了几声,也没回应。走近了,仔细看看,原来是个五六岁的小孩子,还有气儿,大概是晕过去了。 也不知道是饿的还是冻的。
福顺急忙把孩子抱进屋,喊了福顺婆来看。油灯下就见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混着麦秸和杂草,黑乎乎的小脸,也看不出男女,左边脸颊上的冻疮已经破口了,黄水流出来。再看看手脚,冻疮都化脓了,一只脚上有只大人穿的旧棉鞋,另一只脚光着。福顺婆急忙半碗温水灌下去,人是醒了,可是问什么也不说。福顺忍不住嘀咕:“难不成是个哑巴?”福顺婆倒没来得及想这个,半碗腊八粥刚端过来,小家伙就一把把碗夺了过去,几口就吞下去了,完了还把碗舔的干干净净。福顺婆急忙要再去盛,被福顺拦住了。“看样子是饿的,不能吃的太多,先缓缓。”
两口子急忙烧水,给小家伙洗了个澡,原来是个瘦骨伶仃的男孩子。又找出福顺的刮胡刀,把头发全剃了。拾掇干净了,又一碗腊八粥喂下去,小东西眼睛里有了光,可还是不说话。问急了,就把脖子一梗,象头倔强的小狼。两口子在炕头上又收拾了套被褥,打发小家伙睡下了。可是这两口子谁也睡不着了。还是福顺婆试探着先开的口,“我看也是这孩子和咱家有缘分,要不---”福顺也有这个想头,也就顺水推舟,“明儿个还得先去和族长说说,看看成不成。”福顺婆这就要起来找福顺的衣裳要改小了,福顺紧着拦住了,“大半夜的,睡吧,明儿再说。”
第二天一早,福顺就去了族长家,说想收养个儿子,就把昨天晚上的事儿一五一十的说了。族长也知道他家的情况,也不好说不,正沉吟着,福顺以为这就是同意了。大着胆子还让族长给起个名儿。到底是要入于氏家族的,按辈份应该是忠字辈儿。可是族长就觉得,一个来路不明的野崽子,怎么能入于氏族谱?于是就推脱着不肯给个名字。福顺却还没明白族长的意思,以为族长要好好想想,就很满足的回了家,毕竟算是过了明路了。回家就起了个小名叫“腊八儿”,两口子都觉得这是菩萨给的儿子,兴奋的不知怎么办才好。
小腊八从此就和福顺一起下田,也没上学。还是不怎么说话,大概也知道能有这样的人家收留,很不容易。什么都抢着做。挑水开始只能挑半桶,田里头拔草,割麦子,掰玉米,样样都做的有模有样。福顺两口子是真心的喜欢这个捡来的儿子。说来也巧,腊八来的第二年,福顺家头一次山地里收了满满三升小麦,两麻袋苞米。于是就给起了大号叫于粮升。大概后来也觉出族长的意图,所以也不管什么辈份不辈份了。
于粮升十几岁起就开始让村里人觉得不一样,慢慢地,都另眼相看起来。起先是秋天收拾好庄稼,他就开始重新翻地,把石头都捡出来,地边上还往外多翻几铲子。这么着就靠坟头很近了。有一座坟头上的土都滑了下来。当时村西头的于信水就说这野种动了他家的祖坟,叫了六七个自家的子侄,堵上门来,门闩,铁锨的,要揍死他。当时村里很是轰动。据说福顺都跪下了,腊八还是被砸了个半死,可是刚能爬起床,就去了东河边,挖了黑乎乎,臭烘烘的河泥在岸边晾着。然后,一趟一趟挑到自家山地里头。光着膀子,赤着脚,硬是一趟一趟,把福顺家的三亩山地变成了泊地一样肥的四亩好地。
天气冷下来,河边快结冰了,他就推着独轮车,去大山里头,砍了很多棉槐条子,回家遍了筐子,篓子,然后挑了去汪镇大集上卖。等河面结冰了,就砸个冰窟窿钓鱼,钓到的鱼也挑到集上卖了。还有诸如下套子套野兔,黄鼠狼,掏老鼠洞,翻找花生,苞米,等等等等。没有一天闲下来过。什么能卖钱,他就做什么。实在没什么可以做了,就去汪镇打零工。庄里人都说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干活,顾家的人,尤其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夏天的时候,于粮升就推着车去北海边上的盐田里头打工。也不要工钱,说好给一车盐就好。盐池子就修在海边,一亩见方的池子,硬硬的底儿,涨潮的时候,放进齐膝盖的海水,等大日头一晒,底下就结起盐碱花儿,这时就要拿推子,一种丁字形的长把儿工具,用力推,把地下的盐巴推到边上,过两个时辰,再推。天气越热,越是要推的频繁。所以很多人坚持不下去的。可是于粮升好像从来没觉的热过,不停的推,直到海水不结盐花儿了为止。这时候的海水就是我们所说的卤水了。白毛女里喜儿喝的就是这种卤水。做豆腐是最好的。
盐池子四角都有巨大的水缸,就是为了盛这卤水的。往里头舀卤水可是个力气活,而且不能半路停下来,据说半路一停,就影响卤水的质量。可是一旦盛满了卤水,这缸是不需要盖的,因为卤水比雨水重好多呢。就是两个最壮实的汉子,也要两三个小时才能舀满一缸。于粮升通常都要自己舀一缸,这样他就可以和老板要一车卤水回家。回去用卤水做了豆腐,挑出来卖。据说这种卤水做的豆腐特别筋道,能用马尾拎起来。我是不能想象,难道豆腐和砖头一样么?用根头发就拎起来了?那还怎么吃呢?直到后来,外公用这种卤水做了一次,我看见一斤左右的豆腐他用秤钩就勾起来称,才觉得也许有可能。而且,那种豆腐真的很好吃。我现在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豆腐了。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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