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陈思雅在曼切斯特本来无亲无故,但一年以后竟然她陆陆续续有了不少的干亲。要么是她妙手回春的成年人,要么是她如送子观音种子以后的干儿子或干孙子。她真的就连做梦都没有想过,自己只生育一个孩子,在英国竟然还会儿孙满堂子孙绕膝。她总有吃不完的生日饭,送不完的生日卡,特别是逢年过节的时候,常常是一户接着一户的中餐晚宴。她人缘特别好不仅仅是因为她医技的高人一筹,更重要的是她为人品格的善人一等。她简直就如唐代著名医家孙思邈一样,想为病人所想,急为患者所急。曼切斯特华人协会还专门尊奉她为曼城华人协会名誉主席。趁着当时曼城的房价还比较低廉,她的几个铁杆病友忙上忙下,帮她找卖主,借按揭,她还在曼城最幽静的区域购置了一栋别墅楼房。她家的家具都是这帮病友相送的,而且还相当的有档次。就在她搬入新居的那一天,她家里可热闹了。送花的,赠匾的,送名人字画的,赠观音雕像的,简直络绎不绝川流不息。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那幅宁静致远清幽无限别有雅趣的山水画。每当看着它,她就好像回到了自己的祖国,游历了祖国的大好山川一样。她常常是含着热泪看着这些病人相送的家具与字画,她觉得她没有白做一个医生,更不愧为一个岐黄传人的光荣称号。
现在她的生活可有规律了。学开车,拿驾照,自己也拥有了一辆她的干孙家长送给的日本TOYATO牌半新不旧的微型小轿车作为她每天上下班的代步工具。有了那么一处大房子,她每天可有事情做了。屋内屋外,房前房后她都得打理。不过,她确实乐在其中,过得相当的充实。
几乎没有一个病友知道陈思雅还有一种特别的素养和爱好,那就是她的音乐才华。她弹得一手好钢琴,如果说她有机会在伦敦皇家音乐厅开个人演奏会,没有人会怀疑她的音乐教养,毕竟她的演奏技巧好像师出名门。尤其她那对音乐的深刻独到的理解,更增添了她演奏的音乐扣人心弦打动心扉震撼灵魂的魅力,让所有的听众无不为之倾倒与陶醉。她的嗓门也是亮亮的,而且还特别的圆润,尤其带有磁性。如果你只听其歌,未见其人,一定会误解为那是一位著名的女高音歌唱家在引吭高歌哩。她出生在一个音乐世家,从小就受着音乐的熏陶。她简直是在音乐的染缸里泡大的,在音乐的氛围里熏大的。不管在眉宇间,目光中,眼神里都能透射出她与生俱来的音乐灵气。她的秀发简直就有音乐的飘逸感;她的脸蛋时时析出音乐的红润;她的身躯也处处折射出音乐姿色;她的脚步刻刻踩着了音乐的节拍。她从小就是上海青少年宫的钢琴独奏演员,更是合唱队的领唱者。可惜在她外公与外婆的影响下,她却选择了中医的职业生涯。她不能进音乐学院去学习深造,不仅使她的音乐老师和父母感到遗憾,就连她自己也是经历了一次最大的人生抉择。她不后悔学医。音乐作为她人生的业余爱好和点缀也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在英国的这么一年多的时间里,她好久没有弹奏钢琴,就连手指都变为了僵硬的柴棍。每次她刻意活动她的指关节的时候,她都能悲切地听到它们发出咔嚓咔嚓的有气无力哀怨的呻吟。有时她甚至会因为这种声音而垂泪,毕竟自从她在英国过着漂泊生活以来,就少了一种生活的乐趣。她觉得她在国外只是为生计而活着,并没有享受自己的生活,更没有陶醉自己的音乐。哪里还敢奢望在大上海似的歌厅、舞厅、音乐厅、大剧院的潇洒和奢侈呢?她还是幸运地在报纸上找到一个老夫人因为要搬到老人院去住,必须要将那台跟随了她一辈子的斯特劳斯牌的德国名产演奏钢琴卖掉。当思雅叫来了搬运公司的运货车,就要把钢琴抬走的时候,她还是拜请老太太给她弹奏了最后一首她心爱的曲目——贝多芬的《致爱丽丝》。老太太近似于专业独奏演员的演奏,加上她的真情投入,致使这首陈思雅再熟悉不过的曲子听起来都有沐到了爽惬清风,看到了明朗月亮,望到了悠悠白云的感觉。她的脊柱乃至全身都透着了一丝一丝的凉意,灵魂深处更感到了一缕一缕的醉意。思雅终于忍不住地掉下了热泪。因为她好像回到了她青少年时期经常去的上海市青少年宫的音乐厅,回到了她家里的琴房,听到了她的恩师或母亲演奏了那首总难免使她落泪的熟悉而动人的曲目。老太太也垂下了眼泪。也许,她舍不得她那台心爱的钢琴;或许,她不想进入那该死的老人院;兴许,她害怕就那样默默地死去。
“You play piano as good as my mum,I really enjoyed it Madam.” (夫人,您弹奏的钢琴跟我母亲弹奏的一样美妙,我真的很喜欢!)思雅递了一张纸巾给老太太,“This is the first time someone has played the piano for me in England. Thank you very much, Madam! (这是我在英格兰第一次有人专门为我弹奏钢琴。太谢谢您了!夫人。)
“You should come earlier, my love. Every time I play piano it is usually only by myself, nobody else joins me. Sometimes it makes me feel really sad, Darling. (你应该早些来,亲爱的。每次我弹钢琴,只是孤芳自赏,没有人与我同醉,有时我真的觉得沮丧,大令。)”老太太真的有些沮丧,“Unfortunately, this is the first, and the last time I play the piano for you. (不幸的是,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你弹奏钢琴了。)” 老太太唉声叹气地掉下了泪水,然后眼光里露出一丝坚毅的眼神,“You can take this piano away without a penny. Otherwise you will very easily forget my piano music.(你无需支付一便士就能将这台钢琴运走。否则你会很容易忘记我的钢琴音乐。)” 老太太笑了一笑。
“Many thanks, Madam. Are you sure that I can take it away without paying?(非常感谢您,夫人。您确定我不出钱就能抬走钢琴吗?)”思雅有些不好意思,“I am not so selfish. I can’t pay you thousands pounds, but I can pay you a few hundreds pounds. I am happy to write a cheque for you if you let me know how much I owe you,Madam. (但我并没有那么的自私。我出不起几千镑钱,但几百镑我还是支付得了的。告诉我欠您多少,我会爽快地写一张支票给您,夫人。)”
“Money isn’t very important for me. I can’t take my money with me when I die. Darling. (钱对于我来说并不重要。我不能在死后将钱带入坟墓,大令。)”老太太更加沮丧了,“It is very important for me that you don’t forget my piano music, don’t forget my happy face, my love. (对我来说,重要的是不要忘记了我为你弹奏的钢琴曲子,不要忘记了我这张快乐的脸,亲爱的。)”老太太激动而慎重地嘱咐着思雅。
“You are really kind, Madam. I will remember your beautiful and lovely piano music and happy face for ever. Many thanks again!(您真的非常善良,夫人。我将终生记住您美妙的钢琴音乐与快乐容颜。再一次多谢您!)”
思雅就像离别时拥抱自己的母亲一样,紧紧地拥抱着老人而久久不舍离去。她为老人深深地感到了悲哀。她不想就这样抬走了钢琴,而敦促着老人走向那个有魔鬼气息缠绕着的,等待着死亡的老人院。她甚至感到了她有生以来未曾有过的负罪感。她很荣幸她能像观音菩萨一样给人家种子嗣后,但她也非常沮丧她不能为眼前的老人延长生存的岁月。她抱着老人痛哭了起来。她那哀伤的眼泪告慰了老人她那痛苦与悲哀,遗憾与无奈的心情。良久,她还是垂着悲痛的眼泪,在模糊的视野里望着老人佝偻苍老的身影,默念着世界上最美好的祝福而作揖退下。
思雅有一台钢琴了。她开始了全新的业余文化生活,每天都陶醉在了美妙的音乐和梦幻的琴声之中。更重要的是,她有了让她富有音乐天赋的儿子到英国来接受英式教育的最基本的条件,否则她是不会让她的儿子来这里荒废时日的。没准总有那么一天,她的儿子能够上英国皇家音乐学院,将来成为世界顶尖级的知名音乐家也未可知。也好了却她与音乐家的梦想擦肩而过失之交臂的遗憾。
陈思雅想办一个室内乐队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曼城乃至全英格兰。她先邀了两个小提琴手,一位中提琴手和一位大提琴手,在她家里每个周末都进行着弦乐钢琴五重奏的排练。而且他们这个乐队还在一天一天的扩大,很快就有了另外一个木管五重奏的乐手的加盟。她的家里就好像一颗大梧桐,有了金凤凰又怎么会没有朝凤的百鸟呢?他们虽然玩的全是洋乐器,他们练习和演奏的却全是中国音乐,和中国民谣改编配器的轻音乐作品。像《梁山伯与祝英台》、《半个月亮爬上来》、《在那遥远的地方》、《乌苏里船歌》、《赶生灵》、《小河淌水》、《吐鲁番的葡萄熟了》、《月光下的凤尾竹》、《西部放歌》、《在希望的田野上》等曲目。每次他们聚在一起,就好像虔诚的教徒一样,总是沐浴更衣,焚香点蜡,面向着东方祖国的方向,抒发着怀念祖国的情感。应该说他们的音乐是感人肺腑销魂灼魄的,要不他们自己又怎么会热泪盈眶潸然而下甚至泪流满面呢? 他们的音乐肯定是悠扬的,婉转的,柔美的,深远的,要不他们每次的演奏又怎么能使云敛当空,雁过回头,风旋雾转,雨霁彩虹呢?每当琴声起处,暗香浮动,幼滑如丝的魅力琴声,细雨般地揉进心房,鹅绒般地抚慰着他们每一个因漂泊英伦而致的孤独、忧伤、脆弱的灵魂。要不他们又怎么会那么容易感激,那么容易垂泪,那么容易哭泣呢?得知这种消息的英国华侨又何止是曼切斯特的华埠,从伦敦,从卡迪夫,从爱丁堡,从贝尔法斯特都有一些华侨音乐人赶来。甚至英国皇家音乐学院的中国籍的学子和教授们也纷纷前来助兴。他们都是冲着中国情结而来的。祖国每迈进一步,强大一点,富裕一些,都无不让他们兴奋与激动,自豪与骄傲。他们惦记着祖国就好像牵挂着自己的母亲一样!
其实,在中国内地无论怎样搞什么爱国主义教育,都是流于形式,甚至是枉然的,可笑的。也只有他们这帮如孤魂野鬼般的闯荡国外,漂泊异乡,在孤独与寂寞的氛围里,在别人的冷眼与歧视中,蹲在别人屋檐下的游子们,才会真正把祖国装在心中。也唯有祖国才是他们灵魂的真正依托。也许,只有他们才真正有资格声称他们才是不折不扣彻头彻尾的爱国者。每次来思雅家聚会的音乐人,都会以《义勇军进行曲》为开场的音乐与合唱。相信如果在国内他们在唱这首歌时都会是懒洋洋的。但在英国这样一个特定的国度,特定的环境,特定的氛围,特定的感受中唱这首歌,他们都是沐浴更衣,虔诚至极,至尊至上的。他们就好像虔诚的基督教徒唱圣歌一样,总是那样的庄严肃穆,那样的铿锵有力,那样的震撼灵魂,那样的泪流满面。也只有这样壮胆打气的红歌,才能够让他们在国外壮实了腰杆,挺直了脊梁,挺起了胸膛,昂起了头颅,坚定了脚跟,迈开了步伐。也只有他们在唱这首歌的时候,他们才会真正感觉到祖国就像泰山一样成为了他们坚强的后盾。其实,就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他们在国外唱这首歌时,哪里会来那么多的眼泪,又怎么会那样的销魂灼魄。
李天骄在一年之内已经在伦敦滑铁卢火车站,希思罗机场,盖特威机场,鲁滕机场以及南安普敦码头接过好几次福建老乡了。而且每次都是几个,甚至是十几个男男女女前来英国的淘金者。她可算是一夜暴富的人哪!她的那个隐秘的银行户头半年之内就差不多存入百万之巨。她可是兴奋了,激动了,满足了。可她那这一辈子都未曾见过这么多钱的母亲,对这种来路不明的钱财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担心与忧虑,甚至是害怕与恐惧。
“女儿真的在英国淘金吗?”老人家胆战心惊地扪心自问,“如果不是贩卖毒品,拐卖儿童,当蛇头怎么就会有这么大的收入呢?她不应该从歪门邪道赚取这笔昧良心的钱哪!如果真是这样误入歧途,她单枪匹马置身国外又何能了得?” 她甚至紧张得茶饭不思彻夜难眠。
老人家在国际长途的电话中总不会忘记提醒女儿。可李天骄总是安慰着母亲,不用当心她挣钱的合法性。在没有人提醒的情况下,李天骄的心里总是乐呵呵的美滋滋的,毕竟那是一份可观的收入。可她的母亲在每周的例行通话中总是在追问她,提醒她,怀疑她,警告她,使她又不禁想起了走夜路的紧张与恐惧。她心里明白走夜路多了是一定会遇着鬼的,而且很可能是要命的恶鬼。她不去细想它也就罢了,认真地回想一回,仔细的推敲一下,还真有些后怕。但作为已经上了贼船的人,要下来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她好像习惯了那种在躲躲晃晃,藏藏匿匿,鬼鬼祟祟情况下的紧张、担心、害怕、恐惧的刺激。如果有那么一段时间没有了这种刺激,她还真的觉得不习惯,总感到心里缺了一点什么。她就像一个吸鸦片的患者一样已经上了瘾呀!
这天下午,英国伦敦的上空阴沉沉的,整个的英国就好像被一口漆黑的铁锅倒扣着一样。风儿似乎停止了流动,空气也仿佛凝固了一般。天气闷得简直让中医店的李天骄大夫有了憋闷窒息的感觉。她心里忡忡的。她那敏感的第六感官明显地告诉了她,今天下午或晚上,有可能发生不可预料的事情,而且是极其危险与凄惨的事情。她的心里一直在忐忑不安悸动不宁。她只好跟她的医助晓露告假上楼去略事休息,以平息这种不期而至的忐忑与悸动。她躺在床上想以此而宁神定志。但她越是这样做就越觉得心脏就要跳将出来。她甚至用松劲气功的办法也没有平息她那该死的忐忑与悸动。她使尽了解数也没有稳住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桶儿。她想听到她手机的响铃,但她又害怕她的手机发出惊雷般的声音。她想跟朋友聊聊家长里短分散注意力,但又害怕黄大侠会给她指令性的电话。她手里拿着手机紧紧地压在了心窝子里。她紧张而神经质地敏觉到那个虽然不发出半点声响的手机竟然就像定时炸弹一样,发出了嘀嗒嘀嗒的定时器的响声。就好像反间谍电影里的接近爆炸的定时炸弹发出的一秒一秒倒计时的声音,而且是那般的夸张放肆,如此的惊心动魄。就在她的心跳略微的平静一点的时候,不知道她的哪个该死的朋友竟然发来了一条手机信息。这一声手机铃的巨响震撼着她的心脏,对于紧张得不能再紧张的李天骄来说就无异于急救医生手中的心脏起搏器,对她的心脏施行了瞬间强有力的刺激一样,使她的身体顿时跃然而起。她真的无心去阅读她手机里什么乱七八糟的信息。她又躺在了床上,过了半个小时紧张的宁静,手机又突然响了,而且就像催命鬼一样的响过不停。她实在是不乐意也不敢听这次电话,但她还是没有成功阻止接通手机的习惯动作。电话里还真传来了黄大侠催命的声音。
“李教授,赶快下来同我们几个人一道,去南安普敦码头接应六十个从欧洲大陆来的福建籍同胞。”黄大侠急得好似乎天就要塌下了似的,还没有等到李天骄回话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尽管李天骄今天是怎样的敏锐地觉察到了不详的预感,是如何的不太情愿去面对着不幸的甚至是悲惨事件的发生,但她还是神使鬼差地穿上了风衣,围上了纱巾,戴上了墨镜,走在了与黄大侠常常接应的去华埠凉亭的路上。平常这条安宁祥和的路,她一天不知道要走多少回,但今天走着她就好像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一样。她甚至觉得脚下踩着的不是道路而是深渊上飘浮的薄云,一不小心就会掉下万丈深渊,坠入十八层地狱。
在伦敦华埠的凉亭里,看到面如土色的黄大侠,李天骄更增加了几分紧张与恐惧。看上去,她的目光和眼神被她的墨镜遮挡着,她脸上的苍白也被淡淡的红妆所粉饰,但黄大侠通过她每隔几分钟就要上一趟厕所解小便的现象,就知道她的紧张与恐惧。他忽然意识到,今天不仅仅是他感到了不详,就连他平常崇敬的具有美国中央情报局的女间谍和苏联克格勃女特务心里素质的她,也觉得了空前的紧张与恐惧。看来今天并不是一个什么适宜出门的黄道吉日。他们彼此面面相觑心照不宣,各自都在揣摩着对方神秘莫测的心态。似乎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只是谁都不愿意捅破那层薄薄的窗纸罢了。
经过接近两个小时的寂静驱车,他们终于来到了南安普敦的码头。
从法国航行过来的豪华渡轮在一声长鸣的汽笛声中缓缓的驶进了码头。平时听惯了这种悠扬浑厚颇有穿透力的汽笛长鸣的李天骄,今天怎么就有了向死难者致哀的凄惨与哀怨的感觉呢?听着听着她甚至感觉到了灵魂震撼,脊背发凉,眼泪欲滴,悲哀想哭。未必今下午天就真的会塌下来?莫非马上就会山崩地裂地动山摇?她不敢相信自己过于敏感的神经。但这又确实是她未曾有过的感觉。而且这种不幸的感觉,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呀!她还真的连续打了好几个寒噤。
李天骄很快地就看到了许多乘客都通关出来了。一台一台的小轿车,一辆一辆的大客车都满载着客人也通关离开了码头。把脖子伸得就像长颈鹿一样的她,就是没有看到一个中国人的身影。
“莫非那些可怜的同胞就藏匿在客车底层的货箱里?”李天骄心里害怕地琢磨着,“要真是这样,他们岂不被憋死?”她不由得又连续打了几个寒噤。
小轿车和客车都走完了,接着是大小卡车一辆接着一辆通过了海关的检验而开出了码头。只有一辆密封得如闷罐似的大货车停在了海关码头的大坪等待着海关人员的进一步的检验方能放行。当李天骄老远听到许多警车和救护车的尖叫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的时候,她更加感到了紧张害怕甚至恐惧。就好像今天她那不详预感很快就会被那悲惨残酷的现实所证实。她的心一下子好似乎被一个难以言状的东西揪着了一样,顿时就跳到嗓子眼上来了,简直恨不得就要跳将出来,让她也清楚地看一看她那可怜心脏的痛苦万状。警车和救护车的嘶鸣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强,仿佛这种嘶鸣不把李天骄的心儿撕碎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她还真的感到了自己的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十来辆警车很快将那辆闷罐货车团团围住了。一个荷南籍的司机也很快被一辆警车带走。在许多海关人员、警察、医务人员的注视下,一个海关人员强行将密封得像闷罐一样的大卡车给打开了。紧接着一个个长得像中国人的男男女女就像一根根的木桩一样倒了下来。霎时间所有的警察和医务人员一涌而上,将一个个不知是活着的人,还是死了的尸,还是奄奄一息正走在黄泉路上,或在鬼门关徘徊的幽灵接住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那个停车场就摆满了横七竖八的不知是活人还是死尸,冤魂还是屈鬼。尽管医务人员是怎样的认为这六十个人没有一个能够幸免冤死的命运,但良心与人道还是迫使他们逐个逐个地对不知是活人还是死尸进行了细致的检查,希冀找到幸运的生还者。哪怕是一个奄奄一息的人,他们都要尽他们抢救的责任与义务。就是无法挽救的人,他们也要做好他们的临终关怀,使这帮人死得不那么痛苦,不那么艰难,不那么狰狞呀!这些医务人员几乎一直是含着眼泪,擦着泪水在进行检查的。他们虽然终生以急救为生涯,也见过不少的死难者,但一次当中就能看到这么多的死尸还真是第一次。这些人也像这帮医务人员、警察、海关人员一样,都是娘养的,为什么他们就一定要沦落到这样悲惨的命运呢?他们有的抓破了自己的皮肉,有的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有的撕破了自己的衣裳,有的拽断了自己的头发。他们死得真痛苦呀!即使他们已经死亡了几个小时,在他们僵硬苍白的面部表情中仍然依稀可见他们求生的渴望。特别是医生有手电光检查他们瞳孔的时候,医生们仍然可以敏觉到他们在垂死挣扎时的企盼援救的目光和眼神。他们不愿意死呀!他们原本冒着生命危险闯荡世界,希冀寻找一条淘金之路,以迎来自己幸福的生活。他们不但没有如愿以偿,反而葬送掉了自己的卿卿性命。没有一个医生是不落泪的,因为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的同类就会像一条条的牲口一样,就这么活活地闷死在这个闷罐车上,而且是那样的痛苦万状。就连在场的所有的警察和海关人员都没有一个幸免掩面哭泣。他们一生中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惨剧呀!当医生们正在逐一地检查确认那帮人的死亡和生还的生命迹象的时候,有那么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吃力拼命地一次又一次的昂起了头。他们就好像一幅名为《南京大屠杀》的名画里,在死人堆里站立起了一个惊而不亡的孩童一样。也许是上帝特意在他们这六十个人之中赋予那两个人顽强的生命力,以实现他们那帮人的未能实现的发家致富的遗愿,希冀每年清明节时去祭扫他们的墓地,安抚他们的阴魂也未可知。或许这两个活着的人更能凸显他们福建人忍辱负重坚韧不拔的宁死不折腰不低头的顽强意志。惊奇发现还有两个可怜的生还者的医生,很快用担架将他们抬到了救护车上,送往了最临近医院的急救中心。
这一幕一幕的悲惨场景,李天骄都真真切切地收入了眼帘。她站在铁栏杆旁,双手紧紧地抓住了栏杆,稳着她的摇摇欲坠的身躯。她想看清了一张一张的苍白而痛苦的面孔,因为她是来迎接他们的呀!如果她能够用她一个女人,或是一个姐姐,或是一个母亲的胸怀温暖他们,唤醒他们的话,她会义无反顾的。她呆呆傻傻地站在那儿,目光已经完全失去了她原本固有的神彩。她想哭但似乎又没有眼泪。她想喊好像又有谁掐住了他的喉咙。她想翻越栏杆但手脚都失去了应有的力量而移动不了半寸的脚步。她恨自己,作为一个中国人,也作为一个医生,更作为一个前来迎接他们的人,竟然袖手旁观于铁栏杆之外而鞭长莫及,爱莫能助,望洋兴叹。但愿他们的在天之灵能够感应到她此时此刻悲痛欲绝的心情。惟苍天可鉴,无论是生人还是死鬼,毕竟她是在英格兰迎接并目睹他们的第一位中国人。他们还没有踏足于他们向往的英伦三岛,还没有来得及活着拿到大英帝国的永久居留,就得到了上帝的恩准,把他们可怜的尸骨留在了这个宁静而祥和的大西洋的岛屿上。她一定会在每年的清明节就像亲人一样去祭奠他们的墓地。
本来就像一个倒扣铁锅一样布满乌云的天空,实在承载不起这份人间惨剧悲哀的沉重,南安普敦码头上的天空,突然电闪雷鸣,继而倾盆瓢泼,下起了历史上未曾有过的暴雨。而且那种雷声就像晴天霹雳宛如丽日惊雷,一声接着一声,一响连着一响。也许是天公在哭泣,或许上帝在垂泪,也许天公用霹雳警告那些为非作歹的人们,或许上帝用惊雷唤醒那些沉睡甚或僵死的灵魂。所有的医务人员、警察、海关人员都避雨去了,惟有李天骄还在铁栏杆处站着。她担心,她害怕她的那些同胞的阴魂幽灵在没有同胞的伴着会沦为了孤魂野鬼。她不愿意躲进车里,哪怕是黄大侠派司机前来敦促,她也宁愿淋着大雨,顶着大风,冒着惊雷。她的身体已经全部淋得个通透,脸上也像个泪人一般。在场唯独她是一个具有灵魂的人哪!看上去她就像一个盼望丈夫归来的孤舟嫠妇,宛如一位企盼男人归魂的堤坝孀妻。她开始在雷声中伴着身体的振颤嚎啕了,在大雨中随着肢体的颤栗哭泣了。她的眼泪也像洪水般的冲刷了下来。那些遇难的福建同胞虽然与她并不沾亲带故,但她却像一个如丧考妣的女人,是如此的歇斯底里,是这般的声嘶力竭。一个再铁石心肠的男人看到此情此景都会忍不住地流下伤心的眼泪,更何况那些心如菩萨九曲柔肠的人们呢?
坐落在大西洋的大不列颠英伦三岛并不是什么雷震区,一年到头也难听到一声闷雷。今天这种连续的霹雳,持续的惊雷,是在为几十名中国遇难同胞鸣冤叫屈的呀!这倾盆瓢泼的大雨仿佛在洗雪着一个民族的耻辱,冲刷着一个国家的羞耻。那惊天的霹雳当然想要唤醒一个民族贪婪沉睡的灵魂。那动地的惊雷更想惊醒一个国家的噩梦。可中华民族并不是一个没有傲骨的民族。中国也不再是一个贫穷落后的国家呀!可为什么这帮福建人就怎么那样的发财心切,哪怕是冒死也要不惜这样惨痛的代价呢?他们这样的孜孜汲汲,惟金钱是务,甚至置生命安危于不顾,可怜他们命丧黄泉,他乡白骨,孤魂野鬼,又哪里能够实现一夜暴富的美梦呢?那岂不是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的遗憾与冤枉。当那些福建偷渡客的亲人们收到丈夫或儿子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汇款的时候,不知他们做何感想?当那些在侨乡因为偷渡客侨居国外汇款家乡而得来的国民GDP的剧增而引以豪壮的父母官们,听到这惨烈而悲壮的消息又会有何感受呢?他们难道就真的那么的心安理得,那么的麻木不仁,那样的丧尽天良吗?
雨过天晴,英国人还是极其人道地将那些尸体运到了伦敦一家医院停尸间的冷藏库里,等待着通过外交途径将他们的亲人招来一一确认,个个认领,或葬身英伦,或魂归故里。在英国,如果这些偷渡客还活着的话,肯定只会沦为英国人眼里的二等甚至是三等公民。但这些偷渡客死了,却有幸而神圣地获得了英国公民死者的同等待遇。这毕竟是一个高度发达而且真正拥有文明的国度,又怎么会忽视和鄙夷那点人道主义的责任与义务呢?
李天骄丧魂失魄地被黄大侠等人扶到了车上,回到了伦敦。
惊魂未定并宛如丧家犬似的李天骄虽然脑子里已是一片苍白,而且彻底地忘记了今天白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还是疯疯癫癫,跌跌撞撞,懵懵懂懂的,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到黄大侠的餐馆里去品尝什么美味佳肴?她竟然就像一个魂不附体的行尸走肉在伦敦华埠的大街小巷走来走去。她好像是在那里寻找着她的惊魂,寻觅着她的落魄。可惜,她的失魂落魄不在伦敦中国城,而在南安普敦的轮渡码头,甚或附着在了那些死难者的尸首,揉进了那些孤魂野鬼之中也未可知哟!
茶饭不思躺在那间小阁楼床上的李天骄终因白天的惊吓与雨淋,她高烧不退,神情恍惚,几乎进入了半昏迷的状态。不过她还是魂牵梦绕那些可怜的福建同胞。那两个奄奄一息的福建兄弟是否拽住了一线生机死里逃生了呢?那五十八个死难的福建老乡的尸首是否得到了妥善的安置,能否安息在了伦敦医院的太平间里呢?是否有华人会帮他们在英国伦敦的墓地里每人都买一个墓穴,以了却他们长眠于英国九泉的遗愿呢?在迷糊之中,朦胧状态,她忽然觉得了一股从南安普敦轮渡码头带来的一股阴风刮了进来,顿时她似梦非梦,如幻非幻的,看到她自己在漆黑笼罩的夜晚里,穿着风衣,戴着纱巾,在凌冽刺骨的寒风中,就像孤魂野鬼一般的在南安普敦轮渡码头的停车场里踱来踱去。她甚至神奇地将那些尸首一个一个地扶起,虽然是行尸走肉,但他们还是跟随着她,迈着轻松愉悦的步伐来到了伦敦华埠,并被交给了黄大侠的手中。她在梦中不断奇怪地询问自己:“为什么他们的尸首不但能站立能行走,而且走得轻松愉快气宇轩昂呢?”她百思不得其解,“莫非他们阴魂未散,遗愿未了,不甘离去?”她在梦中越想越害怕,越思越恐惧。当她真正从梦中被那些阴魂鬼魅吓醒,并出了一身冷汗的时候,她那使她昏谵神迷高烧如炉的体温这才真正的悄然褪去。
清晨从梦魇中醒来,李天骄透过窗户看到浓浓的晨雾包裹着的路灯仍然在吃力地散发着灰黄色的光芒,又想起那两个奄奄一息的尚存一线生机的福建老乡,身体又不禁打了个寒噤,眼角又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了悲伤的眼泪。她很想去医院探望他们,但又苦于没有线索。他们才是真正最需要自己同胞的探望与照顾的呀!她想打开电视看看BBC的电视新闻就会一目了然。但她不敢也不情愿打开电视,因为又有哪一个BBC记者会比这样一个完全目睹了现场的她更清楚其中的内幕呢?她不但不想去看电视新闻,就是今天所有的报纸她都不会去浏览,毕竟那里有她一生中最大的伤痛,最大的悲哀,最大的羞辱。她觉得不应当只是她,就连全中国人民,全世界的华人,都应该为这一华人事件感到羞辱,觉得可耻。毕竟那死去的五十八个人是咱们的同胞,咱们的兄弟,咱们的姐妹。他们真的不值得仅仅是为了在英国获取一个在中餐馆做最下等的打工仔的职位而命丧黄泉。
这一向来,李天骄一直是闷闷不乐郁郁寡欢的。就好像她在为那些死难的
福建老乡守孝似的。她一上班就会坐在自己的诊室里,几乎不愿多说一句话,就连给病人看病也免去了问诊似的。她更不愿意听到任何人津津乐道地议论着五十八个同胞被闷死的事情。她恨不得把自己的双耳都塞上棉花,真正做到两耳不闻窗外事。但她也未必就能一心只读圣贤书呀!她只是在没有人看见的时候悄悄的默默的偷偷地流淌着她伤心的泪水。她很不愿意到街上走一走看一看,因为她怕看到那些熟知她的那帮福建老乡的目光。仿佛这次悲剧惨案完全是她的罪过一般,甚至台前幕后彻头彻尾都是她一手策划的一样。她甚至感到自己就是一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她也害怕再看到黄大侠了。也免得他再要求她干这种失魂落魄的事情。哪怕再给她一座金山,她也不想让那座金山来折自己的寿。毕竟钱财乃身外之物,身体才是自己的,健康才是自己的呀!她更担心当她在黑夜中回家上楼的时候,会将流浪在伦敦华埠的那帮福建人的孤魂野鬼带到她的宿舍,毕竟她是他们的阴魂在英国遇见的第一个中国同胞的面孔。而且是那样的仁慈,那样的随和,那样的亲切。他们不找她又找谁呢?他们不跟她又跟谁呢?或许,也只有她的那张慈善祥和的面孔他们的阴魂才倍感亲切哩!也难怪她这样的担心与害怕,因为她的小阁楼自从那天出事以后,就没有停止过闹鬼。不是她神经过敏,而是她真的把那帮福建死鬼的阴魂带到了小阁楼呀。她不想驱神赶鬼,毕竟他们都是自己的同胞。无奈的她也只能在中超市买来了香烛,每天都为他们点着、供着、念着、祈祷着,祝福着。也惟有那袅袅升天的青烟,才能渐渐安详地送走了他们不安的阴魂,为她讨得了一份可怜而阴森的宁静。
李天骄好久没有给她母亲打电话了,就好像她不曾有那么一个慈祥母亲一样。她甚至有好几次都拨通了家里的国际长途,但心灰意冷的她还是残酷地挂断了电话,弄得她母亲还不知为她流过了多少眼泪。这次可是她的母亲打电话来了。她竟然没有想到,母亲的声音会是那样的平静。母亲除了要求她注意照顾好自己的起居生活,还告诉了她的那个保密的帐号又进了一笔巨款。当李天骄结束与母亲的电话的时候,她的心里不知是何种滋味儿。她压根儿就没有想过她这一次还要得到什么待遇报酬,毕竟她并没有接到什么人。但她还是接到了他们的阴魂呀!这笔巨款当然是对她现在仍然未定惊魂的一个补偿。她受之无愧呀!她在事情发生以后,她几乎每一秒钟都是睁大自己眼睛的。她并没有想到要逃逸呀!哪怕是淋着大雨,顶着大风,冒着惊雷,她仍然在守着那些死难者的尸首与阴魂。她问心无愧呀!但她的口中突然好像闻到了从胃中泛上来的,似乎是她已经大口吞下的人血馒头的血腥味。而且那种血腥足以让她认为她已经变为了茹毛饮血的另类。她甚至幻觉自己忽然会在头上长出两只角来,遍体的鬃毛,四肢的魔爪,眼睛放着绿光,口里发出怒吼,就跟张牙舞爪的怪兽,青面獠牙的魔鬼一样。她再一次的流泪了,抽泣了,呜咽了。她真诚的希望那帮福建老乡的家属跟她一起垂泪,那些福建侨乡的父母官跟她一起哭泣,因为他们得到的钱财是丈夫儿女用生命换来的,他们侨乡的国民GDP全是那帮偷渡客用鲜血和生命累积起来的呀!可不无遗憾的是:
谁人关心冷与暖,哪个过问安与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