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世,我们还做一家人 (七)

日记

十月七日,爸爸讲他去中关村又买了个新电脑。回忆录写了有四十多万字了。CT的结果会在9号出来。

十月九日,晚上上网因爸妈要跟妹妹去医院拿结果只匆匆聊了几句。半夜打电话过去,家里没人接。再打手机, 妈妈说要等到下午三点看结果。五点再打过去,妈妈讲医院初步判断是肿瘤。多半是癌了。爸爸并没有听到具体结果,所以情绪上还算稳定。这两天再找人在301医院复查一下确诊到底是什么。然后再确定下一步怎么走。

上班的路上我决定不管最终确诊结果如何我都要回去一趟。爸爸一辈子烟酒不沾,向来只是喝茶。平常也十分注意饮食。他身体一向很好,家族里也没听说有任何人跟癌沾过边。但愿是查错了。

一上班就跟老板讲了爸爸的事,下星期要回国一趟。十点多,朋友发来短信说姐姐正在找我,因没我手机号码,让我给她回个电话。电话打过去,姐姐问我是否知道爸爸检查的结果。我说早上跟妈通过电话。大致结果知道了,我已决定下周回去一趟。姐姐说妈并完全不知道真实情况。医生已另告同去的妹妹,确诊是癌症晚期,而且已扩散了。我问“还有治吗?”姐姐用颤抖的声音说“弄不好最长六个月,最短。。。”。 电话里我们俩都哭了。如同晴天霹雳,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我说我这就回去办回国的事。

我是留着泪回家的。在地铁上脑子里一遍一遍过着从前和他在一起的情景,交替着满头白发慈祥的他,微笑着叫着我的名字却不知死神已悄然临近。六个月,六个月以后人就没了?我没法想象没有爸爸的日子会是个什么样子。

回到家里开始准备办签证的材料和联系机票。考虑到到既让爸爸高兴又不会让他有太多的联想,我决定先带儿子回去,万一情况不好再全家过去。

晚上在网上告诉爸爸要带儿子回京一事。爸爸没有反对。爸爸情绪还好。只是因口干没办法多聊。我看着他,好几次鼻子酸酸的,但强忍着没落泪。他讲他心里已做好了一切准备,无论最终结果是什么他都会乐观坦然面对。

十月十日,上午去中领馆把回国签证办了。特急件,下午拿到手后就马上把第二天早上的机票确定了。

晚上跟爸爸讲了到京的航班和时间。如同往常一样,爸爸打听得非常详细,还记到了本上。我把全家都叫到了电脑前,都跟爸爸讲了话。在网上跟爸爸通话这么多年了,已经形成了习惯。 通过它看着爸爸一天天变老,孩子一天天长大。多少个夜晚我们面对长谈,论时政,聊生活,多少喜怒哀乐。它是连系我们的纽带,已经成了我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但这一次,会是最后一次吗?

十月十一日,上午带着儿子登上了美联航。一路顺利。十二号下午到了北京。过了关出了通道,看着前面一片来接机的人群,不免心中又是一通酸楚。往日熟悉的白头发老头这时是应该是站在人群中忙不迭的给走出来的我们照相的。

先期从东北到京的姐姐和妹妹一同来接机。见了面大家心情都十分沉重。姐姐讲爸爸刚才一直在看时间,说我那个时候应该是在沈阳上空了。回家的路上我们商量好还是先不要把实情告诉爸爸。今后谈话要相互注意。一定要控制住自我情绪。万一谁说漏了嘴,其他人要马上把话引开。

一进门,妈妈迎了出来。看得出她一直在强撑着。因为大伙都出来迎我,爸爸一个人在屋里床上半躺着。看见我进来,他做了个鬼脸,作哭状,问“你怎么回来了”。我尽量放松笑着说“你头一次住院,我怎么也要回来看一看吧。”爸爸真是瘦了很多。一抬手,松弛的皮下似乎都能看见筋和骨了。

吃晚饭时,爸爸由刚回来的孙子“背”出来,破天荒地喝了多半碗米粥。我给他们照了几张相,发现爸爸的眼神在刻意回避镜头。饭后爸爸回到床上,我又给他用勺刮了半个苹果吃。见爸爸吃了这么多东西,一家人都很高兴,连日来笼罩在头上的阴云似乎消去了不少。一家人围在他的床前聊了很久。爸爸给我看了他买的新电脑和他还在写的已有四十余万字的回忆录。他说还只是初稿,尚未加工润色。有时忽然想起来什么,还在不断的往上添加。我注意到文稿的上一次改写日期是十二号,也就是当天的上午他还曾在电脑旁打字。

晚上几乎一宿没怎么睡,清晨爬起来悄悄进爸爸的睡房看了几次。爸爸侧躺在床上,平静如往常。但我知道已不一样了。

十月十三日,上午去了家附近的四季青医院输营养液。中间问爸爸想吃什么,然后出去跑了一个小时的路终于买了好多水果回来。虽然他只吃了几瓣桔子,也让我感到了极大的欣慰。

晚上见了在三零一医院工作的朋友。了解了一下住院的手续和可能的治疗过程。

十月十四日,上午依旧去医院输了营养液。下午全家一起去了三零一医院办理住院的事。爸爸也见到了肿瘤科的主任。爸爸还跟医生开着玩笑说“那我就把我的命全交给你们了”。

晚上爸爸提议全家一起留个影。这是我们每次回国聚会的一个节目。爸爸总是照完后挑张最好的,修改放大装框挂在墙上。零六年那幅还加了字“情系三代,四海有家。”这次他要不提议是没人想触及这个话题的。大家都明白但又都不愿意想这背后是什么含义。照片出来,人还是笑着的,笑中带着一丝凝重。

往电脑里存照片时,发现他最近一次用相机拍照的时间是十月十号的早上七点。照的是他新买的电脑。一定是他早上一睁眼看见刚买的心爱的电脑了。拍个招留个纪念。但这一次他却没有如往常一样给我传过来。

十月十五日,医院通知明天会有床位。晚上开始准备住院要带的东西。他特意嘱咐要带的录放机和磁带,一盘民乐《花六板》,贝多芬的《命运》,和小提琴协奏曲《梁祝》。另外还有新来一期的《炎黄春秋》,《参考消息》和《北京晨报》。还有他一刻不能离的手机,那将是他对外和朋友家人联系的唯一纽带。

我给他用热水泡了泡脚。见他指甲长了又帮他剪了指甲。爸爸说我比两个姐妹都心细。我说我回来时全职伺候他的。姐妹全是半职,还有自己的工作要做,当然我要心细了。

爸爸又让我帮他查一下他的电子信箱。满满的都是同学朋友的问候。还有不少转来养生秘方的。

十月十六日,下午办完手续正式住进了医院。临离开家门时,我注意到爸爸并没有环视四周。他是想着还会回来的。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忍住没有说什么。

医院总体来说环境还不错。病房是两人一房中间可以用帘子隔起来。有一个折叠床给陪护晚上睡觉用。等我们完全安顿好已是晚上了。头一宿就由我来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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