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最后一天，我们务必赶到驻地。天色虽已大亮，我和连部几位“大员”（狼注：指卫生员、文化教员等文职人员）还在艰难征服最后一段路程。现在我们是明显掉队了，指导员带着收容小组赶上来，给我们打气：“前面的村庄叫明伊洞，就是咱们连的驻地，你们几个加油吧！”我一听却想：几步路就到啦，还急什么？思想更加松了劲。
指导员一行过去后，我对卫生员说：“最多还有二里路，咱俩歇会儿，抽支烟吧。”不等他回答，我就一屁股坐在路边的草坡上，朝后一躺，眼皮再也抬不起来了。卫生员比我强些，把烟塞进我嘴里点上，可我连抽的力气都没了！约莫20分钟，我的困劲过去了，猛吸几口烟，立刻神清气爽，有如吸了鸦片一般。我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向明伊洞进发。
这个小村落依山傍水，风景秀丽，进村时须从狭长的木桥过河。河水清澈见底，不时有几条柳叶鱼来回游窜。山水无情，并没有因为人类的战争而悲戚。进村后，碰到连长与延边来的翻译在分配房子。连长让我和卫生员住到村西头的一户人家，住处兼设诊疗所。我们找到那家大门，一位老大娘出来热情接待。她家人口不少，除了老伴和孙子，都是女的。
安顿下来后，我马上去找连长，看看有什么事让自己干。他说：“你来得正好，有个老头很顽固，不愿腾房子。他能用毛笔写汉字，看样子有些文化，你去做做他的思想工作吧。”
入朝前群工部印发了《中朝会话手册》，对常用的朝语作了汉字注音，要求文化教员掌握后，再教给战士们。我死记硬背了十几句，但要进行谈判怕是不够用。进了老汉的屋，我向他施礼，他恭敬地还了礼，请我在席上坐。朝鲜的房子进屋就是地炕，不设床，也无需凳子，所以务必将鞋脱在外边。老汉70岁左右，身材高大，穿白上衣，外加黑色马甲，举止雍容。我简单说明了来意，他笑笑不置可否，站起，面朝壁，拱手作揖，然后从一个小木架上取出文房四宝，放在炕桌上。这一切我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心想：连长急脾气，怎么能跟这老头打交道呢？
这时老汉展开一张白纸，拿毛笔在砚台里蘸上墨，给我写了几行字。我只记得开头两句是：“两儿征战沙场，两女独木敢当。”后面还写了不少诗句，但我已记不清了。意思是家中年轻妇女多，外人入住诸多不便。我也用笔告诉他：志愿军乃仁义之师，纪律严明，决不会惊扰百姓。我还宣讲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总算把老汉说服了，为我们腾出了一大间房子。老汉缺男劳力，战士去了以后，他家不少活都抢着干，老汉十分满意。至于遵守纪律方面，更是没的挑。老汉后来碰到我，说自己一辈子见过日军、苏军和朝鲜人民军，就数志愿军最好。
有一事我百思不得其解：明伊洞离前线还很远，驻扎此地怎能反击“两栖登陆”？我向连长询问，他说任务已变，现在要抢修一条国防公路。我感到很没劲：是不是我们师的战斗力不行，上级不让去啃硬骨头？在朝鲜战场上，各部队战斗力相差甚远。38军被誉为“万岁军”，那是人人皆知的。有的军则不堪一击，提起来谁都摇头。我军战史辉煌，但长期驻扎江南富贵之乡，已被讥为“少爷兵”。大家都想借入朝参战重振军威，不料现在却成了工程兵，哪能不丧气？
后来我听说，美军见我方准备充分，“两栖登陆”沾不到便宜，就放弃了这着棋。不久，双方在板门店坐下谈判，签了停战协定。我们谁都没有料到，朝鲜战争这么快就收场了。若干年后，我读《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才知朝鲜战争提前结束，与3月5日斯大林逝世有密切关系。这两件大事我都有幸赶上。
剑桥史载：“3月下旬，在周恩来提出的利用战俘自由遣返的建议的基础上，达成了重开交换战俘谈判的协议，4月11日，伤病战俘的交换协定签字，4月26日，朝鲜停战会议例会重新召开，6月8日，战俘遣返协定缔结，朝鲜战争就此宣告结束。”
2002年，我在市图书馆读到一本香港作家写的邓小平传记，其中有段是谈抗美援朝战争的，更令我惊讶：
起初是金日成轻敌冒进，出动500辆坦克，两千门大炮，只十天就冲到朝鲜半岛南端，战线拉到800公里，结果联军在仁川登陆，切断人民军的补给，联军追至鸭绿江，金带了文武百官逃到沈阳，来加急电报求援。在政治局扩大会上，大家都反对出兵，毛也犹豫不决，说：“这个决心可不容易下哟！一声令下，三军出动，那就关系到数十万人的性命，打不好会危及国内政局，甚至丢掉了江山，那我对历史，对人民都没法交待喽！”于是派周恩来和林彪秘密访苏，到黑海边疗养院会晤斯大林。
斯大林希望中国出动地面部队，由苏提供武器装备，且支援16个团的喷气式战机。我们接受苏方的军火视为对抗美援朝的物质贡献，但斯大林死后，中苏关系恶化，又遭三年灾荒，赫鲁晓夫乘人之危向我们索取军火款子，使我们很久才恢复元气。美总统杜鲁门把麦克阿瑟撤职，禁止把战火扩大到中国，毛才后悔轻率同美军交战。现在看来，抗美援朝实质上是我们中国打前锋，避免美苏直接冲突，我们付出了36万人伤亡的惨重代价（包括4名军级、18名师级、200多名团级干部），结果反而苏联从中赚钱牟利。苏仅损失300多架战机与200名机师。毛感到失策，才请印度总理尼赫鲁从中斡旋停战，仍以三八线为界。】
老烟所引用的这段评论，属于一种“事后诸葛亮”的观点，其实并不公允，且有演义的成分——作者怎么可能把毛泽东的内部交谈搞到手，连语助词都活灵活现地予以重现？很多香港书籍有这种毛病，因此不能作为高等级研究文献对待。抗美援朝打下来，中国的确损失巨大，并且失去了短期内解放台湾的可能性。然而，毛泽东在决定出兵的时候，面对的是美军把三八线推向鸭绿江的严重局势。在一个军事家眼中，这已经可以被认为是在向中国发起进攻。
敌对大国之间，必须要有缓冲地带，中国不可能等着美军打过鸭绿江才采取行动。倘真如此，不光东北这个重工业基地将遭受毁灭性打击，并且中国很可能被迫请求苏军介入，而这正是斯大林梦寐以求的事。一旦俄国人回到他们在中国的领地，再想把他们请出去则是难上加难，中共将失去对这块土地的实际统治权，其后果将会远远大于让国民党政权苟活在台湾那个小岛上。
作为一位杰出的军事战略家，毛泽东是绝对不可能接受这种局面的。实际上，美军打过三八线以后，每前进一步，都会使他的出兵决心增强一分。麦克阿瑟是一名狂妄的军事统帅，并不具备这种地缘政治的敏感，更加无视朝鲜作为中国附属国的历史。白宫任由军人决定国策，最后把朝鲜内战扩大成为国际战争，导致中美在其后二十年的时间里处于严重敌对状态，实在是应该承担主要责任的。
美国因为这场误判，也付出了惨重代价，不光在朝鲜战争中损失14万人，并且在其后的越南战场上遭受失败。事实证明：与中国为敌，美国根本无法取得这两场战争的胜利。而这一切原本都是可以避免的，只要麦克阿瑟能在三八线上止步——他本人也可以免遭杜鲁门的“始乱终弃”。然而历史总是在不确定性中一步步走向确定，并且其结果永远不可逆转，所以我们也不必苛责前人，除非我们自己有先知先觉的本事。
2008-11-2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