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冥想 - 斯妤

天是越来越阴了。刚才灰蒙蒙的一片里不时还透着些许惨白,,此刻是彻底的灰、灰、灰了。那份阴森与浓浓的无奈空气一样到处飘浮,蜷缩在沙发上的我被它浸泡包裹了一天.此刻才渐渐意识到,整整一天,我的思维似乎停止了,大脑混混沌沌一片空白。
现在,黄昏正氤氲蒙蒙地走来。透过窗户,我开始看远处近处那一片苍凉与落寞。土灰色的天幕下,是乱岗子一样绵延的平房区,低矮、晦暗的房檐夹杂着一棵棵悄楞楞直刺天空的越冬老树,那份“枯藤老树昏鸦”的苍凉,不止一次把我混沌空白的大脑搅得旋转起来,生疼起来。
  而越过那些低矮,杂乱,起伏不平的暗褐色房顶放眼望去,是天尽头的迷迷蒙蒙,莽莽苍苍。那是视觉上天与地的衔接处。那里同样飘浮着北方冬季的蒙蒙雾气,但那里的氤氲是苍茫,神秘,博大的,那里弥漫着冷峭与莫测。
  周围的静谧冷冷地,一点一点地凸现起来。没有市声,没有人语,世界死一样的寂静。除了心跳,我听见的便是静极时才听得见的自然的啸声-那种尖尖细细却又绵延不绝,回响在天地之间的神秘之声,永恒之声。
  视野里脑海里弥漫起莽莽苍苍,苍苍莽莽的无边宇宙。
  地老天荒的感觉猛然袭来。
  身边的书桌书柜音响电视,我置身基中的这幢楼房,还有那视野里乱岗子一样团团将我包裹-我是谁?……为什么我此刻竟在那莽莽苍苍,冷峭神秘的天地间看见自己孤独的身影?……浩浩荡荡,博大威严的天穹下,单薄羸弱的我彳 独行,竟是那样渺小无谓那样踉踉跄跄……
思维停止了,大脑混混沌沌混混沌沌再度出现空白……
周围的静谧冷冷地、成倍地凸现出来。世界死了三次一般。那自然的啸声在耳旁在周遭在楼上楼下在天与地之间回响,嘶鸣。
我是谁?
为什么我是这一个而不是随便另一个?
我到这世上来做什么我为什么到这世上来?……
楼道里终于传来猛力撞门的声音。那“砰”的一声巨响使我从冥想中走出。在那警觉的一刹那,不幸的我极不幸地瞥见了刚才冥想的全部——那是对生命的质询,对自我的体认,对无边宇宙的彻底而绝望的领悟。一种很悲哀很无奈很凄怆的感觉山一样朝我压来。我下意识地将蜷缩在沙发上的身子挪了挪。这一挪我吓了一跳,因为就在那一动一静之间,我感觉,浑身上下的骨头全都沁出了冰屑。
户主和儿子进屋的时候,我只是很茫然地看了他们一眼。户主打开灯,看见小狗一样蜷缩在沙发上的我便十分惊讶:
  “咦,你在家?怎么不来开门?”我咧咧嘴,想微笑一下表示歉意,然而脸上的肌肉牵动起来却勉强。儿子跑到我身边,一面像平时一样将他的小脸伸给我亲,一面说:“妈妈妈妈,你怎么坐在黑暗里你不怕大灰狼吗?”我含糊地哼了哼,机械地亲他的脸颊,但是很快我便对自己害怕起来:往日对儿子的百般疼爱、万种柔情到哪里去了?倚在怀里的儿子为什么给我的感觉是那么陌生那么遥远那么无谓?
“你的脸色很不好你是不是病了?”户主看看我,终于现出一脸的急切。看着他那急切的神情我觉得可笑,然而当我咧嘴想冷笑的时候,那浸泡了我整个黄昏的空空落落、无依无凭、什么也不是的感觉却排山倒海般地朝我压来。
我其实至今也说不清那整整一天里我的感觉以及我的全部思想。我只知道当我独自蜷缩在那灰色沙发上,屋内灰色的水泥地面与窗外灰蒙蒙的阴霾天气交替着出现在视野里,四周渺无人声时,我听见的那自然的啸声是几十万年甚至几百万年前就嘶鸣回响着的,以后也将几十万年几百万年地嘶鸣回响下去……那种地老天荒,天荒地老的感觉铺天盖地朝我压来……
  这时,身不由己的我从所处的时代、社会、家庭中分离了出来,我不再是这个人或是别的什么人,也不再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社会主义国家或资本主义国家的某个公民,我只是一个广义的人,一个古老的人,一个永恒孤独的人。我独自蹒跚在绵延不绝的茫茫宇宙中……浩荡、神秘、无可把握的宇宙令我警觉,令我恐惧……我清楚地看到了自身的渺小、脆弱与微不足道,意识到在无边宇宙里生命短暂、轻飘并且其实和万物一样自生自灭毫无意义……那种古老的悲哀古老的绝望篱粤了我曼我终于陷入旷世的茫然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从那种怔忡状态中醒来。然而,心情却依旧是可怕的晦暗!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是人而不是另一种动物,不知道既然生命如此无谓以后该怎么办,而且,最可怕的是,在那种心情下,甚至连死亡的念头也懒得去动,也觉得无谓无补无意义!
是的,既然生是无谓的,死又怎么样呢?
就在这时,家里人回来了,地老天荒的孤独暂时放开了我。然而也是在这时,我发现,往日那对我至关重要的一切:儿子、丈夫、亮着橘黄色灯光的温馨的家,甚至以前所执著的写作,如今都是遥远、陌生、无谓的了。
持续的阴天像魔法像咒语。整整两天,我被扔在这浅灰色的沙发上发怔发呆,而天仍旧没有放晴的意思。
又一个黄昏缓缓走来。似乎每到黄昏,我那停顿了一天的大脑才会开始徐徐转动。这次,它要领我走向何方?
思路却仍旧浑噩飘忽。昨天那种空空落落、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抓不着的可怕感觉重新包裹着我。我发现我怕极了这阴天里的静谧、静谧中的阴沉宇宙。
可是,我愿意结束这静谧中的孤独吗?只要我走下楼,随便碰见个什么人,随便和他聊上几句,这孤独就会被轻轻抛开。然而,为什么此刻的我却深怕有人敲门?
难道我其实深爱这份静谧这份冥想?
我知道答案是肯定的。因为只有这地老天荒的静谧,这无际无边的孤独,才会使我接近本质,窥见真谛。
然而本质和真谛却令我失落。
是的,在这莽莽苍苍、绵延不绝、变幻莫测的浩荡宇宙里,生命是飞灰般的轻飘、尘屑似的渺小、蚂蚁样的无谓与无助。而且这轻飘、渺小,无谓与无助的生命无论如何跟跄跋涉,勉力撑持, 却都是命定的短暂,命定的不由分说,命定要一步一步走向消亡走向毁灭!
人类永远无法摆脱这可悲的命定吗?
所有那些浩气冲天的壮志壮举,所有那些对来生来世的热切祈望,所有那些明知无谓而强为之的可贵激情——所有一切为生存所建造的价值宫殿,其实都不过是自欺欺人、掩耳盗铃?
  ——或者,连这份欺人自欺,掩耳盗铃,其实也是一种命定,一种别无选择的必然?
甚至连自由选择的死亡,也不是自由的选择,它仍然是一份命定,一份别无选择的选择?
而我在这里的冥想与苦苦思索,也是一种迟早的必然,一场逃脱不掉的生存危机?
冷汗又一次沁出我的骨头。然而,奇怪的是我已不像昨天那样惊慌失措了。
  儿子“咚咚咚”地敲响大门的时候,我说不出心里有多欣喜。我三步两步跑去开门,把头紧紧埋在儿子温暖的胸前。我知道我又回来了,回到生存的惯性运动中来了。虽然我的归来并不是我的选择,虽然它仍是一种命定,一份无可奈何的必然,然而我仍旧要庆贺它。因为对我来说,生存从此不再是盲目的,浅薄的,沉溺的,人云亦云的了——生存对我来说,至少将有一份自觉,一份明澈,一份明彻之后的宽广。
我很高兴我最终还是从那茫然与无望中折了出来。虽然这种“步出”并非挣脱——对人类来说挣脱是永远不可能的,有的只是闭目不见或麻木不仁或种种反抗——而且说到底也并非自由选择(造物主在向你昭示生的无谓无序时也向你宣告了死的无益无补,使你除了“步出”茫然勉力为之外别无良方),但我仍旧感到高兴,因为“步出”时已与“走进”时大不相同。
当我刚刚瞥见生命的本质,我是那样悲哀茫然那样空空落落。我不得不承认我比贫困山区那些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的农人更加可悲——他们虽然贫穷落后,但他们至少还未看见世界的真相,还有东西在支撑他们:为一口饭一孔窑,为儿子能娶亲,为家族能延续,他们在拼命挣扎。而我呢?所谓哀莫大于心死!——明了了一切便陷入虚无的泥沼。幸耶不幸耶?
然而,值得庆幸的是,带我“走进”的孤独冥想也带我“步出”了。或者,这也是一种命定一份必然?——既然死亡也不是反抗也不是抗争,既然死亡仍是徒劳仍是无益无补,既然生命只是一段自然过程,它自有天年,自会终止,人类惟一能做的事便只有顺应自然了(或者,造物主在赋予我们脆弱生命的同时,便替我们预备好了这份理由,并将它放在显眼处,让我们唾手可得?)。而如何顺应自然,走完生命路程,便是人类之所以有政治,有艺术,有宗教,有种种种种的人生哲学了。政治家以治国图强、兴家安邦来忘却渺小,反抗短暂,所谓“以丰功伟业彪炳青史、赢得永恒”(当然仅指有良知的政治家)。艺术家以发现美、创造美来反抗虚无、抵御绝望,所谓“以美陶醉生命,肯定生存,开辟精神憩息家园”。而宗教呢?宗教不教人们反抗,不教人们忘却,它时时提醒人类注意自身的可悲处境,号召人类在明彻之后至善至爱,慈悲为怀……
我的天性使我在明彻之后深切理解了宗教。尤其基督教的博爱,佛教的“大慈大悲”、“普度众生”。我知道从此我无论做工也好,种地也好,教书也好,写作也好,我的人生将多一份坦然,多一份宽广。当我再说到“爱”,再抒写“爱’’的时候,它已不是原来那一份天性,一份善良了,它将是一种自觉,一份明彻,一簇心灵自由之后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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