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的无情和变脸,刺激得晓芬精神恍惚了。一直是担心和他的关系,不要成为笑柄,还是失败了。同在一个班组,不照面是不可能的,她总是满脸怒容,比天熊速度更快地车开脸去。有时听见庄文叫他傻大哥,他回一句傻大姐,不要脸的一对,全无羞耻心!什么与世无争、独身主义,都是鬼话。问题是严重的,她耳朵尖,听出庄文晓得天熊家里事,难道已去过他家?太快了,有点蹊跷·······晓芬知道菩萨是贵族女中毕业,家里是住洋房的,容貌又好,怎么去比?逃得愈越远越好,不要看见这些人!可炉台是饭碗,没处可逃。咸鸡已不敢调戏他,描述自己未婚妻的丑态也不能搏她一笑了。菩萨的眉开眼笑,所谈言论,对他也是刺激,感到人和人的距离。有次对艾大哥道:小木不比大木,他的人我没弄上,我的人他倒弄上了。
小鲫鱼休息时一人枯坐,眉间有无限恨意。天熊远远瞧见,有些不忍。
这天本来有个转机:天熊去食堂吃半夜饭,见师妹趴在窗洞口。里面饭师傅招呼道:“好了,小梁来了,你们两人分吧。”原来小盆蹄膀拿光了,只剩大盆的,一般由两人自己分。晓芬不开口,人也不动。天熊心里一动,如果答应,也许可以解冻了,正要接口——饭师傅道:“我是割不匀的,哦,菩萨来了,你跟谁合盆啊?”
庄文不看山水,粗枝大叶道:“我跟小梁合一盆。艾班长来了,让他和小鲫合吧。”说完伸手接菜。天熊觉得她过分了。晓芬脸色陡变。
菩萨性情大变,横刀夺爱的事,炉台上渐有议论。玲玲听到,为好朋友着急,当面又问不出,经过一番调查,找小鲫谈话。就在上班时候,假传圣旨,说领导找她,把她弄到黑漆木楼,进厂办学习班的地方,只有两个人。
玲玲算是听老黄话,跟粗蛮汉断得干净,目前没男友。那粗胚为报复,散佈、捏造她许多下流话,她也挺住了——对她是个教训!女孩都到了人生的危险期,要找人、识人、成家了。美丽的憧憬、复杂的社会、看不出的陷阱,真得有个密友,互相依靠,直到有正式丈夫!
新干部有通病,喜欢结交风头不及自己的人,没有危险,不会妒嫉,而玲玲更看重晓芬的温和、有识见和守口如瓶。她和天熊亲密时,玲玲简直佩服她,恭喜她的福气,比那个蛮人是天上地下了。从晓芬这方面,有红人做密友总是个依靠,历史也久了,没有高攀之嫌。要她主动拍领导,她没这才能。
还没开谈,眼睛已经潮湿了。密友劝慰道:“算了,想开点吧,这种男人,早点看穿是好事!庄文也太不像话,弄她到别的班组去?”脸上露出替人出气的凶相。
“这不好吧,让他们去。”
“你和他,已经说开了?断了?”
“本来就没什么。”
“公园里没去过?他家呢?没来你家?”见小鲫连连摇头,犹自追问:“他没有不规矩过?”晓芬诧异地抬头看她,像是有侦讯任务!玲玲住嘴了,不想说穿:确是老黄要她这样问的。冷静道:“咸鸡也不好。现在他要结婚了,办酒你都不去,小梁该明白些。”
废然道:“没有意思。我从前不是一直讲,跟他是不可能的。”
“你是这样讲的。”
虽然如此,还是颜面扫地,她低沉的抽泣了。好友十分难过,索性不劝了。
“我想我调出去吧。随便哪个班。” “好的。现在有个事,上面指示,各厂要抽人去学赤脚医生,将来要自设医务室。老黄问我去不去,我知道这是好机会,可我这人是怕看病的。老黄也没勉强,怕我万一回不来。我提了一句,何晓芬她爷是医生。”
“他怎么说?”
“如果你想去,恐怕行的。成分很重要,你又没问题,菩萨就不行。老黄对你印象很好。他现在对小梁印象不大好,顺风老去找他也有关系。你不要说出去,他派人去小梁高中学堂里调查过,倒没做过坏事体。”
晓芬怔了一怔。沉思半晌,说自己想去。
玲玲结束谈话,誇口道:“包在我身上。不过,要反悔的话,早点跟我讲呵!”
把小鲫鱼送回炉台,朝天熊和菩萨严厉地盯一眼。
天熊有一次早班上工,更衣箱被撬了,一双才发的新翻毛皮鞋、饭菜票和零用钱失踪了。艾班长看后,说像是有目标来的。这是经常有的,无头案,从来破不了。因为全厂人的更衣箱都在这儿。艾小兔想寻双谁的旧皮鞋,最后天熊是穿了木拖板上炉台。大家看了好笑。天熊已是熟练老工人了,木屐并不碍脚。索性头上包白毛巾,手舞钢枪,有中世纪欧州手工业匠人的风味。庄文说拍个照顶好看的。
他的霉运还没结束,半天不到,料性又不对了,戴玳瑁眼镜的方技术员来回奔波几次,决定停炉。地上大量的废料,一起来铲掉。别的炉子正常的,不来帮忙。菩萨眼有点近视,靠进火热的甏口,不免头晕,本来心脏又不大好,眼花手抖,把半锹暗红料翻在天熊脚上。天熊大叫一声踢开,已经烫伤,木拖板的布带烧焦,冒出糊味。几个人过来让天熊坐下,老陈去门房间拿药水纱布,艾小兔要寻黄鱼车送医院,天熊说不用,很气概的笑笑。菩萨吓坏了,在一边骂自己:不生眼睛,大老粗,怎么赔啊。晓芬不近视,看见菩萨流下了眼泪,楚楚可怜,这么刚强的女人还是头一回。
中午饭菜是老陈跟周先生打来的,天熊坐在山门口吃。下午庄文突发奇想,去食堂买一些肉包子,想给天熊的,回来,他人已不见!他不要人陪,一翘一翘去地段医院了。
这医院就在出弄堂口的对马路,据说原先是破旧平房,如今早搬进扫地出门的资本家大洋房。它负责周围一带的工厂、店家、机关的劳保看病,范围相当公安局的派出所。当然,居民也能挂号看病,要化钱。劳保不化一分钱。公私合营时一些私人诊所合并的,不许私人挂牌看病了。多数是江湖郎中,没有文凭而有真本事。所以这里富人情味,看病时谈便宜货比谈病多,煮针头的蒸气锅有时也煮咸肉火腿。大医院里冷冰冰的公事面孔、迂腐的学究气是没有的。来的人要病假——不一定有病——多半是有事,一个月歇上两天是不扣五元奖金的。或者开些补药补酒(半夏露、虎骨木瓜酒),反正公家出钱。医生不做戆徒生意,在小菜场、百货店、房管所做的最受欢迎。否则至少要有一张彩色样板戏年历片。什么都没有,只好凭脸蛋碰运气了,那么小伙子要寻女医生,姑娘要寻男医生。天熊见过头发全白的老头大夫,看年轻漂亮的女病人,握手不放,色迷迷的,当然有求必应。
医生像都是全科的,大致分个内、外、伤科。天熊轮到是个时髦风流的中年女医生——前不久刚和邻桌独身男医生闹出桃色事件——现在很矜持,像闻不得男人气息的深闺小姐,斜眼瞥一下天熊的伤脚:“怎么弄的?”
“烫伤的,工伤。”
“去门口处理一下。”
天熊到护士室上药,包扎。再回来。医生开了药,丢回劳保医疗本。 “
我不能上炉台了。”
“工伤要有证明的。”
“对面弄堂里绿叶厂,你去问好了!”
冷笑道:“我去问?哼,你想歇一天?”
天熊从随手的小包里摸出两个小酒杯,未经车刻的,立在桌上。女医生眼睛一亮道:“这东西蛮好!”
“是蛮好。”
“有卖吗?”
“没有。”用手推过去。对方马上收好,笑吟吟道:“要么三天?”
“谢谢。”接过飞快开出的病假单,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