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情列车(二)牌战

 这是文俊上研究生第一年的寒假结束,加上本科屈指算来,文俊在上海已经是第五个年头了。文俊在化工学院读书。他是家里的长子,还有一个妹妹叫秋虹,在读高中。

比起同龄的很多不修边幅的男生来说,文俊对自己的形象非常注意。他本来就长得清秀儒雅,鼻梁挺直,肤色比较白;他的头发很软,略略有些卷,所以他总担心头发会乱,用手指叉进去梳头都成了他习惯动作,隔几分钟就要梳一次。文俊的个子不算很高,但在四川还是比较标准的。在穿着上文俊尤其认真,哪怕坐火车也不例外。上车前文俊仔细考虑了他的搭配:他把爸爸当年去美国的深灰色呢子大衣要到了手,再配了一条深红色的围巾——那时大学生不管男女都兴带围巾,有点像五四时期的青年。春节后文俊又买了一条西裤和一双新皮鞋正好穿上。这样一打扮,还真显得人才出众。

车厢里面人陆陆续续上了不少旅客。因为是春运,所以火车十分满员,一眼望去到处都是人,行李架上面黑压压的堆得满满的;过道的小凳子上面也坐满了人,每个车窗的毛巾杆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各式毛巾,犹如万国旗。旅客里面也有不少小孩,在铺位上下爬上爬下,十分兴奋,整个车厢嘈杂喧闹无比。

刚才文俊帮的那个女孩在对面的中铺,快发车的时候,她那边的上下铺终于来了一男一女,看样子像夫妇,听口音像江浙一带的人。这江浙女的体态丰满,约莫起来三十多岁的样子,打扮的很俗气。她刚脱了外套,露出绿色毛衣,两个胳膊圆滚滚的。她系了件紫色毛线围巾,围巾很漂亮,但是围着她脖子上显得很不协调。而这个江浙男的是小个子男人,黑黑的,脸很尖,嘴巴大,有点地包天。男的穿了件棕色皮夹克,打扮像是个个体户。

火车终于开始动了。在月台上整齐地站成一排的列车员的目光下,站台上大喇叭播着《好人一生平安》的乐曲中,火车渐渐加速,离开了成都。文俊看着城市和人群就被甩在后面,接着是大片大片的农田。这个时候虽然天色暗淡,但是早春的油菜已经是绿油油的,有的地方油菜花都开了一点点。不过还没有成片,一般要到三月中旬才能满眼金黄。成都就是好,冬天暖和,到处都是绿的。

火车在寒风和小雨中,平稳的一路向前。中年男子从包里拿出了一包硬盒的阿诗玛香烟,拿了几支出来,想派给众人。那时候这个烟还算比较上档次的,五元一包。江浙男子接过,惬意的鼻子下面嗅了嗅,点着了烟。纹身摇摇手没有接,看样子不吸烟。中年男子示意了下文俊,文俊有点犹豫。在大学里有时也抽,不过他没有烟瘾。坐车抽烟正好打发时间,不过他突然看了女孩一眼,心想她会不会讨厌抽烟的人。正想着,随手就拒绝了。

抽了会烟,那个江浙男子提议打牌,说着从包了拿出两付牌来。那个时候很流行打两付牌的升级,也叫双抠。文俊在学校里经常打,有时周末还打通宵。中年男子表示赞成,说道,“我会打一副的升级,两付的没有打过”。那江浙男子指着文俊说,这个小兄弟肯定是在我们那一带上学的,大学生都会打,他可以帮你。文俊点点头,说没问题。那个纹身的男子也转个头来,说想试试,就是不知道规矩。刚才文俊帮放行李的那个女孩正坐在她的铺位上看书,弯下腰来对纹身说道,“你打吧,我可以在旁边帮你看。”

这下几个人忙忙碌碌准备把小茶几收拾出来。卧铺上的小茶几大约像中学的课桌一样大,但是要放下六个人的东西就十分拥挤,通常都是堆积如山。一般每个人都会有个茶杯,然后加上食品,零食水果,甚至还有孩子的玩具,如果有婴儿就还有奶瓶什么的一大堆。大家一边收拾,一边交流带的吃的零食:中年男子带了一袋怪味胡豆,一袋火腿肠。他有个很大的杯子。江浙夫妇东西最多,有城隍庙的五香豆腐干,在成都买的绿豆糕和桃片,还有一个荔枝罐头。纹身好像没啥零食,就一个搪瓷的杯子,上面有个五角星图案,看起来用了很多年。因为这边太拥挤,文俊的东西和女孩一样,就放在过道那边的茶几上。文俊只有一袋走的时候他妈给煮了的十几个茶叶蛋,没有其他的零食。女孩则有包女生喜欢的陈皮话梅,这女孩的杯子很普通,不过外面用毛线织了套子免得烫手。

于是这个四个人分成了两家,开始打升级。其中那对江浙夫妇一方,那个穿蓝色西装的中年男子和那个纹身一方。文俊坐在中年男子的后面和那个江浙女的中间,开始给他讲规矩。那女孩则坐在纹身的旁边,先帮他理牌。文俊趁着理牌的时候,仔细观察这个女孩。女孩是椭圆型瓜子脸,一头长发披到肩上,头上戴了根粉红色的压发条;眼睛很大,水汪汪的,脸上稍微有点青春痘。她的身材很苗条,文俊注意到她胸前的曲线玲珑有致。上车后她的风衣已经脱了,上身穿件一件淡黄色毛衣,下面穿了条牛仔裤。文俊觉得这个女孩还算漂亮,不过最突出的应该是气质很好。

第一轮是抢庄,大家拿牌都全身贯注,最后是那江浙男子抢到了。他很高兴,呵呵的笑着。这下精神放松了。牌拿完后,他很熟练的埋好底牌,然后顺手拿出黑桃的AAKKQQ长套,啪的一声拍在桌上,一边看着大家,一边问中年男子道:“大哥到哪里出差呀?”。中年男子停了理牌,转头用重庆口音认真地回答道:“我到上海办事。”这边文俊帮他挑了几张小牌,一扬手,牌飞到了桌上。江浙男子又转头问文俊,“小兄弟在哪个学校读书啊?”。江浙人的老婆抬眼一看自家全是大牌,眼睛都大了,忙着找垫分的同时,说道:“有毛病,净查人家户口!”一边用胖胖的手理里面的分,脸色幸福而满足。

文俊一边继续帮中年男子理牌,一边说道:“我在华东化工学院读研究生。”刚说完,中年男子转身拍了下他肩膀说道:“要得!小伙子,我正要去你们学校,下车我们可以一起走。”文俊很高兴的答应了,文俊那个年龄很希望得到成人的注意和重视,当然觉得有些自豪。这时轮到纹身出牌,那女孩帮他随便抽出了几张,轻轻的甩在桌上,好像很不甘心。文俊想,女生就是这样,只喜欢打顺风牌。又过了几轮,这次那个江浙男子又得意洋洋地拍出了剩下的黑桃的连张,看着纹身问:“这个兄弟也到上海?”那纹身也不看他,简单地回到,”嗯“,就不多说了,他的口音也像川东一代的人。文俊下意识地看了纹身一眼,总觉得他有点冷冷的。再看女孩,她发现她的神色很期待。文俊经验丰富,当然知道她是希望他出大牌,她想垫分。文俊指导中年男子出主牌杀掉长套。果然女孩很高兴,甜甜的笑了一下。

中年人始终都是笑呵呵的,脾气很好;虽然他不怎么熟悉,但是出牌想得不多,很从容,显得对输赢不怎么在乎。纹身始终坐得笔直,很认真专注,但是经验不足,经常拿不定主意要问女孩。有时候中年人就鼓励他,“没事儿,随便打就是了。”而江浙两口子异常认真,尤其那个女的,每次打完一副就要念叨对方哪张不好,哪张没有配合,男的呢也总要争辩几句,否则觉得没有面子。文俊发现江浙男子老是坐得半躺着,就像没有腰一样,把脚放在他女人的腿上。而那女人的总喜欢斜着眼看旁人的牌,文俊觉得不公平,但是又不太好直说,只有不时帮中年人把手腕往自己方向弯进去。

这对夫妇的水平不错,配合很默契,所以一开始领先不少。文俊也是高手,几轮打下来,他基本摸清了女孩和对手的出牌风格,就越来越顺手了。中年男子学得也很快,所以文俊有时间会仔细去看女孩,后来发现女孩不帮忙出牌的时候也在静静看他。有时中年男子把牌出错了,女孩也不着急。有时她的牌出得不好,她调皮的笑笑或者是眨着眼睛。文俊有点开始喜欢这个女孩的性格,觉得她很豁达可爱。事实上两个人都很享受这个眉来眼去的感觉。

指导了一会,这对夫妇开始落后,于是那个江浙女的抗议了起来,“你两个都是人家大学生帮忙,不算不算!”。纹身道“行,自己打。”他说话总是很短,很直接。

女孩虽然坐在旁边不再指导打牌,但很注意他们的动静。有时谁的水喝完了,为了不影响牌局,女孩就帮他们加水,免得他们起来。热水壶的水没有,女孩就会车厢连接处锅炉去接。文俊想,这个女孩心细,而且愿意帮别人。后来打水的工作文俊就提前抢着去做。

吃中饭的时候牌局暂停了一下。文俊买了盒饭,女孩则拿出了家里准备的腊肉香肠和豆腐干,泡了碗方便面。这时火车的喇叭开始播放歌曲,是韩宝仪的《你潇洒我漂亮》。在轻快的歌曲中,两个人一边吃,一边默默的想着自己的事情。有时不约而同抬起头来,互相看一眼。

吃过午饭,那四个人牌局在江浙夫妇的坚持下也重新开始。但是大家体力下降不少,打得要随意多了,没有上午那么专注,开始边聊天边打牌。广播播了会音乐,又开始播宣传南巡的广播,文俊也没有仔细听,反正都是黑猫白猫那一套。

听着广播,那中年男子突然显得有点忧心忡忡说道:“估计中央的政策应该是搞活经济吧,这两年也的确有点萧条啊。“

那江浙男打了张牌出去,接过来说:“可不是嘛。节前到我三哥他们厂里去了趟,他们在海宁,是搞机械轴承出口的,根本没有订单,外国人不买。工人天天在车间打牌哩。”

那中年男子又说道:“就怕中央这么说,地方不执行。”

江浙女突然插了一句:“这帮当官的,没有一个好东西。他们的话,信不得的呀。有次我去我们街道办事处办事,有个家伙还想占我便宜。”

江浙男瞪了他老婆一眼,意思是这样的事情就不要拿出来说了。

女孩觉得有些无聊,就到铺位拿了一团毛线,朝文俊笑笑,开始打起来。女孩有时也抬头张望下牌局。文俊对打毛衣很好奇,他知道大学很多女生打毛线,但从来没有近距离观察过。他就坐对面仔细看。

这时已经是下午两三点钟,火车早已不再在四川盆地下面,而是逐步在盆地的边上越爬越高,所以能看见淡淡的一轮太阳。文俊看到女孩十指跟葱白一样,说肤若凝脂也不为过,她很熟练,两手动作飞快。阳光从车窗穿了进来,从后方照在女孩的头发上,有些淡淡的金色;她全身就笼罩在这一泻金光里面,双手在毛线上方翻飞,如同在海上飞舞的两只燕子。文俊看得都有点痴了。

女孩注意到文俊在观察她,有些不好意思,停了手,笑着说,“给我爸打的,本来走以前可以完工,结果还是耽搁了。”文俊好像一颗提心吊胆的放了下来,他想,“幸好不是给男朋友打的。”这样想着,自己又觉得好笑,人家给男友打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文俊看打了部分的毛衣又平又结实,针线十分整齐,赞道,“打的真好,和商店里卖的一模一样。”女孩笑笑,算是认可他的恭维。

天色慢慢暗下来,这边牌局也快散了。女孩又过去帮这个江浙男子倒开水。刚把水瓶提起来倒了一半,突然火车猛地刹了一下车,开水瓶口和江浙男子的水杯碰了一下,那水杯一下就歪了,紧接着水杯从茶几上滑落了下来,连着半杯滚烫的开水眼看着马上要掉在女孩的腿上。一霎那间,文俊想冲过去想把女孩拉出来,但是离得太远。他只看到中年大叔把女孩拉着拼命退后,但是女孩站在这众人中间,根本没有空间躲闪。正当头电闪雷鸣的一刹那,纹身也没有怎么动,手向下一伸,已经讲水杯稳稳抄在手里。与此同时,江浙男子怕水洒到自己身上,一个侧身弯腰闪避,把头埋到了他老婆的腿上。

文俊跨过去,帮着把女孩拉了出来。女孩吓得不轻,靠在文俊身上,脸上全是惊恐的表情。忽然听到啪的一声,一个东西掉在地上,原来是那个江浙男子刚才侧身闪的太厉害,一个东西从他腰里蹦了出来。

大家顺着看过去,是一把三角刮刀,长长的的刀锋随着火车的节奏滚来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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