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是母亲节。托小猫早上起来,拿了周末在学校里做的手工来送给我。她上了三年幼儿园,已经在老师带领下做了三次母亲节手工。实话说,今年的老师想象力似乎不如去年的老师丰富,因为这次的手工比起去年的镜子手工来,简陋得多了,就是一张卡片而已,当然,画得还是很用心的。托小猫另外再附送妈妈一张自己主动画的画:画上是穿着红裙捧着花束的妈妈和西装革履的爸爸。
“你们在结婚,”托小猫说。她还没忘了把自己画在妈妈后面,创造出未婚先有子的理想假象来。
好几天前就说定了,作为母亲节礼物,托小猫要去请妈妈喝一杯咖啡。但是爸爸的那份需要他自己付钱。
“因为我的猪里没有很多钱,”她可怜兮兮地说。“等到爸爸节的时候,我再请爸爸喝咖啡,但是妈妈要自己付钱。”
她从大猪里倒啊倒,倒出一块五毛二来,紧紧攥在手心里。一路上很担心,不停地对爸爸说:“如果在咖啡馆里我的钱不够,你要帮我补齐。”
两杯咖啡上来了,托小猫赶快把一块五毛二的硬币放在老板娘手里。她像往常一样抢走爸爸碟子里的巧克力,却没有拿妈妈的那块。“今天是妈妈节,我不拿妈妈的巧克力。”她说。
一直到晚上她都很乖:主动读中文;吃饭、洗澡、睡觉都不唧唧歪歪。刷牙的时候我问她:“你今天很乖,是因为今天是妈妈节吗?还是因为你决定以后都这么乖了?”
她忙不迭地摇头:“我乖是因为今天是妈妈节。我不想每天都这么乖,因为每天都乖太难了!”
哈哈哈每天都乖太难了,你说得真好啊。连妈妈都做不到每天乖,怎么能要求你每天都乖呢。
最近有些贪玩。当然我的贪玩形式是很单一的,并不是泡吧或者流连夜总会。我甚至都不再喜欢旅游了,就算贪玩的表现也是懒惰的。人的惰性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东西。我外婆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懒惰,而我呢,从小懒惰,能不动则不动,能不变则不变。这真是要命,因为命运常常把我放在必须动必须变的境地里。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我总觉得我对外界的关注远远小于对自己内心的关注,即使在我最喜欢热闹的少年时代也不例外。我现在回忆起几年前的某个场景,常常会不记得物质细节:比如天气啊、具体地点啊、衣服颜色啊等等,但常常会记得某个时刻的细微的心理活动。这真是件可怕的事情,说明“自我的内在”是个深不可测的泥淖,让我多年以后还无法抽离。
玩文字游戏,其实也是对外界不够关注的一个表现。但玩文字游戏似乎也不是对内心的关注。文字游戏就像是灵薄狱,浮游在内外之间,让人暂时不用面对内心,也不用面对外界。所以沉迷于文字游戏,大概还是一种懒惰、一种鸵鸟的姿态罢。
昨天临睡前对老鼐说:“你有时候真让我生气。但是如果没有你,人生也许更加无味。”
老鼐投桃报李地说:“你也是。有时候你真让我生气,但你还是我可爱的妻子。”
从这对话就能看出老鼐比我厚道。他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辩证法,而我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功利主义。
但这世上我能这样无所顾忌地、真诚地以功利主义言论伺候的,也就只有老鼐一人。有时我对女儿也会这样说,不过游戏的成份更多些。
我时不时会哲学思考一下。比如昨天我问老鼐:“你说,是为了幸福而活着,还是为了活着而幸福?”
话说出来我自己已经晕了。幸好老鼐四两拨千斤,一下子就断绝了我不着边际的瞎想。他说:“应该顺其自然,为我们所拥有的而感到幸福。”
他这么回答,其实只是指明了态度,并没有解决我的哲学本质问题。但是我也不指望他了。鼐百科的智慧是读书读出来的,但也有天性的因素。我的天性与他不一样,后天的成长环境也不一样,所以注定了要比他纠结。当然我并不以此为荣。
今早我又问他:“你说我们该接受自己的缺点还是试图改正自己的缺点?”
他回答:“我们应该见事做事,没事不找事。尤其是不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
看看,我多纠结,他多不纠结。
这个不纠结的男人最近凶性发作、当了好几天的连环杀手。前两天在浴室里用我的面霜瓶子拍死一只蜘蛛,过了两天又拉我去看墙上一只奇怪的昆虫,没有翅膀,却有两排密密麻麻对称的长腿,行动出奇迅捷,老鼐用吸尘器管子凑上去吸都几乎失手。我看到那虫儿武林高手一般出神入化的轻功,几乎起了仰慕之心,可是这武林高手不除掉,回头来咬我女儿怎么办?此念一起,恶向胆边生,杀心顿时战胜了仰慕之心。
临近夏天,事杂心乱。还得去趟巴黎,而且是无聊之极的苦差。很快又要准备回国事宜,回国去见了爹娘尽白头,欢喜之外,多的也是伤心。可是伤心什么呢?伤心家人聚少离多?好像不是。伤心父母越来越老?好像也不是。伤心自己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好像更不是。说来说去又发神经了。世上伤心事总是如此:可说之事,大多不值得说;值得说之事,大多不可说。而不可说之事一旦变成可说,也就不值得说了。
五蕴难空,一切苦厄难度。生活的碎片哗啦啦此消彼长,比如墙上的虫儿飞身跃下的轨迹,还有大猪里硬币的叮当声。我小小的女儿已经如我胸口一般高,我英俊的丈夫鬓边多了白发。我爱他们并且任他们爱我,却不知道怎样才能除去我心里无法除去的悲伤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