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恶望推动中国飞奔向前
熔岩从地心涌出,构成了中国耙耧山脉“炸裂村”的地貌,然而不论自 然之力如何雄壮,都抵不上这个弹丸之地人的力量——改革开放30年里,这个小村庄从乡镇发展为县再到市,直至成为中国首屈一指的超级都市,并祈望未来变成 一个国家。作家阎连科的最新长篇小说《炸裂志》就是以“地方史志”的结构纪录了这个村庄的急速发展史。在小说中,阎连科“本色出演”,他接受了炸裂市的邀 约开始撰写这部史志,故事徐徐展开又骤然结束,史志却没有获得炸裂市市长孔明亮的认可,这位炸裂背后的幕后推手,一个兼具理想主义色彩和独裁者特征的领导 人,一把火烧掉了史志手稿,并向阎连科宣布:“有我和炸裂在,你就别想在中国出版这本书。”
可以想见,《炸裂志》并不是一本怡人的小说,不仅炸裂市市长孔明亮 对它感到恼火,中文读者在阅读它的时候也难免感到不安。这来自小说叙述中粗糙的速度感,更重要的是来自其中人物势不可挡又极度扭曲的欲望,小说也不断暗 示,这种欲望不仅仅存在于炸裂村,它弥漫于如今的中国,这种欲望也如同燃料,驱动着这高速列车般的国家飞速向前,即便没有人知道它将驶向何处。阎连科在采 访中说,他的确在撰写一部寓言,看上去他在审视和审判一个村庄,实则他在审视和审判一个国家,“炸裂”这个地名也是这个寓言的题眼——炸与裂二字概括的正 是中国改革开放30年来发生了什么和正在发生什么。
今年55岁的阎连科自创了“神实主义”流派。这种写作风格贯穿于他 超过30年的小说创作生涯,故事往往发生在他的家乡——河南省的某个虚拟乡村,情节也总是荒诞夸张,带有强烈的滑稽剧色彩和黑色幽默卡通画风格,所谓的 “神实”,按照阎连科的解释,即是不论多么可不思议的故事,都来自于内因的驱动。《炸裂志》是他的第十部长篇小说,也是“神实主义”的一次集中展示,一个 看似荒诞,实则意图切中中国当下最核心现实的尝试。在采访中阎连科说:“《炸裂志》这个小说完全是虚构的、想象的,但是我想任何一个人读了以后,会发现这 正是我们的中国。”
这不是阎连科第一次意图用文学讲述中国现实,因此他也遭遇麻烦,获 得“禁书作家”的绰号。他的中篇小说《为人民服务》(2005年),长篇小说《丁庄梦》(2006年)以及长篇小说《四书》(2011年)都曾引发争议, 在中国大陆禁止出版。2006年他对《南都周刊》谈论《丁庄梦》的禁掉,说小说所言人所共知,也没有伤害政府的任何神经,因而禁令毫无道理。《炸裂志》在 正式出版前已在文学杂志《收获》2013年9月刊发表了删节版,小说大陆版本亦并非全本。
2013年9月,纽约时报中文网在北京采访了阎连科。他谈论了这部小说的创作初衷,讲述文学与现实之间的关系,更对中国作家在如今纷繁离奇的中国有何作为做出了思考。以下是访谈实录,经过编辑和删节,未经阎连科本人审阅。
阎连科把自己的写作称之为“神实主义”,即以内真实,而不是客观真实,来达到真实的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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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时报中文网:请问“炸裂”这两个字是怎么来的?
阎连科:“炸裂”两个字是我三、四年前去韩国时看到 的。当时韩国外国语大学有一个讲座,贴了一个广告,当然是韩语的,但韩语中间突然跳出两个汉字来,就是炸裂。我就问大学的人放到这一堆韩语中间炸裂是什么 意思,韩国人说是指来听讲座的人很多,没有座位,人满为患了。这是韩语的字面意思,但是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捕捉到,之前谁都不知道用什么话去形容的中国现状 ——这个国家到底是变成什么样,人变成什么样,我们会说“改革开放”,会说“人心不古”,会说种种其他,但却找不到最简单、最精髓的话把中国目前这30年 所经历的或者今天的现状说出来,就在当时在那一瞬间,我感到“炸裂”二字确实能表达中国这30年发生了什么和正在发生什么。
纽约时报中文网:为什么这么说?
阎连科:今天中国所谓改革开放30年的成功,更多的 是指经济上的成功,全世界都非常关注,因此每一个乡村、每一个城市都像爆炸一样,像爆炸一样迅速出现了交通、公路、通讯、人,这是一个方面;另外一方面, 这个国家的富裕,城镇的发展种种,仿佛一夜之间完成,绝不是30年,而是一瞬间。因此与全世界其他国家的发展速度相比,中国的速度应该是一种爆炸式的,这 就是“炸”。那什么是“裂”?为什么不说爆炸?其实爆炸是一个单一状态,而炸裂就是一个双向的,既有爆炸的,也一定有分裂的。我们今天的社会是极其分裂 的,人心是分裂的,不存在一个没有矛盾的人;很早的时候我们可以找到很多单纯的、善良的、古朴的人,这种人是统一的,但是如今在我们现实生活中对中国现实 有所了解的人,或者读过一点书的人,关心这个社会的人,每一个人的内心都是分裂的,都是不统一的,这就是“裂”。
阎连科最新长篇小说《炸裂志》,2013年10月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我想,炸与裂,正好可以概括我们30年来社会和人的现实状态,包括 物理状态和精神状态,我觉得再找不到其他更合适的词了。当我们使用“改革开放”这个词时,这个词其实极其简单,极其没有意义,或者是极其不准确的。我们 30年发生了什么事情,人们都说我们改革开放了,但是你仔细去想,是谁在推进改革开放,当然我们说是政治,是所谓十一届三中全会,领导人什么的,但是当你 去分析的时候你会发现,真正推进这个社会往前走的,是人的理想转化成一种欲望——不管以前是什么样的理想,共产主义理想也好,宗教理想也好,情怀理想也 好,道德理想也好,这些种种的理想都转化成一种欲望,使这个社会向前取得了所谓改革开放的成功。但是继续往前走,人的欲望又转化为一种恶望,罪恶的恶。今 天我们不谈论政治,就说经济和社会,你会发现这个社会有如此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就是人的欲望转化成了恶望。现在中国的千奇百怪,正是欲望、 恶望和理想共同相互作用的结果。
纽约时报中文网:那《炸裂志》概括来讲,说的就是这种欲望,恶望与理想的合力?
阎连科:在《炸裂志》这部小说中,你会觉得所有的人 的脚步是从来没有停息过的,所有人的理想也好、欲望也好、恶望也好都是强烈的。我觉得这个小说,当然也充分地表达了我们这个社会蓬勃的、向前的脚步,但我 觉得真的是无可阻挡的、蓬勃的,却是向前奔跑的那种扭曲的骚动,不论在北京、上海,还是在最偏远的乡村,都能感到这种骚动,而未来是什么样子没有任何人知 道。
所以我经常说我们每一个人都被驮上了一个飞速向前的高速列车,高速 列车从来不会停息,大家都在车上跟随向前,没有一个人掉下来,掉下来的也迅速再追上列车,但是这个列车往哪里走我们是不知道的。因此这个小说,你读其中的 故事和人物,里面提供的信息量,都是飞奔向前的,你会感觉到阅读的速度是无法停下来的,甚至你会觉得小说某些地方是粗糙的,不如我原来小说细腻,但是它确 实是急速的,非常有节奏的内容,快速、快速、快速。
纽约时报中文网:《炸裂志》中,具体的故事情节和人物有多少来自于真实的现实新闻?
阎连科:今天我们每天都在讨论说,中国的现实远远比 我们文学作品丰富、复杂、荒诞、传奇得多。10年前、15年前中国作家就意识到,文学的丰富性、复杂性、传奇性远远落后于生活,逐渐到今天人人都意识到现 实中发生的事情都比我们小说的故事更离奇,但你又必须得承认它是一个真实的,真实到让你的小说写出来就和假的一样,就是真实发生的事情把它移植到小说中就 使人感觉很假。
《炸裂志》有它的丰富性,也有它的简约性,简单说,它写了一个村庄 的一瞬间,也许是30年,也许是35年,一瞬之间从一个极小的村庄变成了一个超级的大都市,超级到变成中国一个新的直辖市,它是上海、它是北京、它是广 州、它是深圳、它是重庆。小说也讲述了两个家族的恩恩怨怨,可以讲一个人从村长当上镇长,当上县长,当上市长,当上市委书记,乃至于目前他在心里想着我能 不能让这个超级大都市变成一个国家,已经是非常膨胀的那种。
纽约时报中文网:你以往作品中,一个一以贯之的特点就是病人特别多,比如说《丁庄梦》,《受活》里很多人都有病,我觉得“有病”反而是你抓住的一个很重要的中国特征;不过这次倒是不聚焦“有病”了。
阎连科:当然,我写了很多带有病体的人,《受活》也 好,《丁庄梦》也好,《日光流年》也好,包括一些中短篇也好,但是这些人是肉体上有病的不健全的人。但是在《炸裂志》中,人人肉体是健全的,可人人都是精 神不正常的人。我想如果是要从病体角度去考察这个小说,我之前的小说是写的作为人肉体的不健康,一个病理学的文学依据;这次恰恰所有的肉体都是健康的,非 常强壮的,但是精神却是有问题的。
纽约时报中文网:关于神实主义,你自称《炸裂志》是神实主义的典型作品,能不能解释一下神实主义到底是什么意思?它和魔幻现实主义或别的什么主义有什么差异?
阎连科:我对小说的一种新的认识是从写作《四书》开 始的,写作过程中间忽然发现我完全需要把对文学的理解、认识进行一些梳理,这些梳理就是我们能够看到的“神实主义”。首先到底什么是“现实主义”?我们认 为现实主义的一个最根本的问题就是因果关系,是一个完全对等的因果关系,无论一个人物要讲什么话、做什么行为,他一定是因为有这样的性格,形成这样的性格 一定有他的人生过程,就是一环扣一环,完全是1+1=2,2+2=4的过程,即便小说的结尾出人意料,但之前埋下的伏笔必须是和结果在因果上是完全对等 的,否则你就说这个逻辑不合理。
再说到荒诞派。我们会说20世纪文学来自于卡夫卡的影响最大,我们 说他荒诞,是因为格力高尔一夜之间变成甲虫;一个人莫名其妙一次一次被审判、被传票;一个大学生永远进不去的城堡。为什么这是荒诞的?去分析会发现所有的 荒诞中间几乎都有一个零因果,没有什么原因,就是有这样的结果了,我不管你格力高尔有什么情况,当小说开始的时候他已经变成甲虫。零因果给我们留下来一个 黑洞,让我们所有的读者要拿出探照灯去寻找。
之后你会发现,到拉美小说的时候,魔幻现实主义形成了一个半因果关 系,没有零因果,也不是那个全因果,所有我们认为魔幻的地方或者说荒诞的地方都和现实有某种勾连,但是由于三分现实的原因导致七分的结果,或者八分的原因 导致了两分的结果,它是不对等的,所以我称它是半因果,三七开、二八开、四六开都有,但一定不是完全对等的。
说到神实主义,神实主义有个最根本的特征是具有内因果,就是所有这 些因果不像卡夫卡那样是没有原因的,也不是全因果,也不是半因果,它是有一个内在的因果关系。以《炸裂志》为例,小说最开场的一个情节,村长身边有一个秘 书小姑娘本来从来不同意村长动手动脚,但是有一天村长成为镇长了,任命书来的那天,那个小姑娘的扣子它自己解开了;村长办公室那个铁树已经死了三年了,但 是用那个任命书在上面晃悠晃悠,那个铁树就在一个严寒的冬天重新发绿了,开花了。这些不是零因果,也不是半因果,也不是全因果,而是内因果——因为我们中 国人太明白权力的无所不能,金钱的万能,在金钱和权力面前,荒诞的事情发生在这个小姑娘身上,发生在铁树身上正是这个内在原因。因此神实主义中我们看到所 有的荒诞、所有的夸张、所有的幽默、所有的魔幻,其实都是因为内在有个最根本的原因。
所以我说,作为一个作家我根本不去写河流表面的任何浪花,什么浑浊 的、什么激荡的、什么拍岸的浪花,我所关注的就是河流下的河床和水的摩擦与碰撞,写河床的跌宕起伏。当然我说的神实主义绝不排斥现实主义,不排斥荒诞派, 也不排斥魔幻现实主义,这些都有可能给我营养,最终回到那个最根本,我想就是河床和水面的关系。
纽约时报中文网:现在我们常说中国的现实比虚构更离奇,如今中国这样的现实让你在虚构创作时感到困扰吗?
阎连科:如今所有人对中国作家的写作都不满意,都说 中国的作家想象力不够,因为我们的现实太丰富、太复杂了。我想中国作家不该去抱怨现实的丰富性、复杂性、荒诞性让我们无法去把握,我们要思考的是,作为作 家是否有一个认识现实的新方法?我们惯有的认识现实的方法已经无法抵达今天中国最深层的现实,你可以抵达一个人的灵魂,但无法抵达一个民族、一群人、一个 国家的灵魂。
我想这个东西绝不是现实主义能够把握的,可能需要一种神实的东西, 除了内因,它要汲取很多现实主义的、魔幻现实主义的、黑色幽默的东西,汲取各种流派最精华的东西,只有这些东西汇集一处才可能抵达我们说的被遮蔽的真实和 看不见的真实。《炸裂志》这个小说完全是虚构的、想象的,但是我想任何一个人读了以后,会发现这正是我们的中国,我们中国人就是这个样子,每一个人在小说 中就像奔跑一样,所以这个小说也表达着无可阻挡的中国,中国是向前的,我们不说它是向上的,而说它是向前的。
当然并不是说阎连科的《炸裂志》就比别人的小说写得好,但至少我认 为我运用了自己的方法去写我们今天丰富而复杂的现实,而不是用大家共有的方法来写。我曾经为《纽约时报》写过一篇文章,讲述自己所经历的拆迁,而这个小说 中,一个城市的发展更是要面临无数拆迁,但我不会象写散文那样写拆迁过程,而会写一栋高楼或者一片垃圾房子要拆,不需要任何东西,军队一来,大家揣着枪, 房子就自然消失了。我想这难道没有真实吗?小说也不需要去写一座立交桥是怎样一镐一锹建起来的,而是非常简单,就是来了很多人,在这里示威、游行,然后把 血淋淋的,断掉的手指头、脚指头往地上一撒,立交桥就建起来了。
今天关注中国现实的作品其实很多,不再像是五六年前,我老讲中国最 优秀的作家不关注现实,最近会发现所有的好作家都在关注现实。我想不管大家怎么样,不管别人关注什么,《炸裂志》写的是生活中没有发生,但是可能会发生的 故事。可能,这个可能仅只是停留在可能的基础上,也许明天果然发生了,但也许100年也不会发生,它的基础完全就是在可能两个字上。我想很多作品写了生活 中已经发生的事,还有一种写的是可能今天不发生但明天一定会发生的事,阎连科写的却是可能100年都不会发生的事,只是有一种可能。这就是这部小说与其他 小说的差别,所有事情都在于那种可能性。
纽约时报中文网:可能在五六年前,你在批评很多中国作家不关注现实的时候,很多读者也在批评,主要一个说法就是作家都变成专业作家了,你何来生活?你如何了解生活?如今作家纷纷关注起现实,我想知道你了解现实的途径是什么?是通过互联网还是什么?
阎连科:我是极其封闭的,是不上网的一个人,也是不 坐到电视机前面看新闻的人。我虽然也有微博,可平均一个月可能也不写一条,以前是因为网站的人不断地讲,写一条吧,阎老师,写一条吧,现在好像微博也没那 么重要,也没人催了,就可以长期不关注它。今天的信息完全不要中国人自己寻找,只要你站在街头上,信息永远都会扑面而来。今天在中国要主动去寻找信息的人 一定是一个极其迟钝、极其笨到不可思议的人,今天中国的信息到处都是,我觉得每一片树叶都挂着一个国家的信息,在北京感受一片树叶,你能够感受这个国家的 受污染程度和环保的情况,为什么要东奔西跑去考察呢?那是社会学家和环保人士的事情,作家最重要是你能从这一片树叶感受到整个国家。
我想,今天的作家要真的粘在网上获取信息,我觉得要么他就是成瘾 了,像抽烟一样,要么就是确实迟钝到不可思议。对一个作家来说,你可能在天安门广场站一分钟,你的思考、你的敏感可能带给你一个伟大的作品;对另外一个作 家,你可能在北京跑步跑三年、30年也仍然是那个样子。我想一个人对现实的敏感度,对现实的适应程度和体验生活没有关系,在于他的内心和现实究竟有没有一 些非常扭结的、纠结的关系,他有没有到达一种敏感、焦虑的程度。当一个人面对现实极其敏感的时候,其实他不需要特别多的信息,或许一个信息足以支撑起一部 小说。
纽约时报中文网:如果把你放置在一个观察者的角度,你是觉得乡土文学在中国是不是即将让位于城市文学?
阎连科:短时间内完成不了,我们今天去看中国最活跃 的作家,仍然和中国的乡土密切相关,30年后、50年以后我们就说不准了,但是放心,乡土文学永远不会消失,乡土文学所呈现的复杂性、恒定性,都是城市文 学无法替代的。再反过来说,我经常还说一个伟大的作家一定是一个地域性的作家,这个地域性一定不简单是只来自于乡村,老舍是有非常强的地域性的,老北京; 王安忆有她的地域性,上海弄堂式的。你考察全世界任何伟大的作家,地域性都非常了不得,一个作家一定不要把自己从地域性里剥离开来,这是非常重要的。如果 一个作家能四通八达,走到哪儿写到哪儿,你放心好了,绝对不会成为一个特别伟大的作家。
纽约时报中文网:《炸裂志》从村庄写到大都市,它究竟是乡土文学还是城市文学?
阎连科:很难定义。这个小说恰恰审视的不是一个村 庄,它审视乃至审判的是一个国家。那么中国的作家,一个有野心的作家,绝不会简单的把目光盯在一个村庄上,他希望他的村庄是一个世界,当他来歌颂这个村 庄,他在歌颂一个世界,他在审视或者审判一个村庄的时候,他也一定审视、审判的是一个世界。把一个村庄写成一个世界,把一个人变成所有人,这就是一个作家 的理想和野心。
困困是纽约时报中文网文化版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