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中国近现代史无甚光彩,看人也哭笑不得。
据一些学者研究,先秦时的“士”是在巫和史两种不同文化传统的基础上,融合了从神学演化出来的理想主义与从史官发展出来的现实主义,形成了春秋战国时的士文化与思想学派。孔子也承认这一点,“吾与史巫同途而殊归也”(马王堆帛书《易传》中的《要篇》)。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发现,由此我们才能更深入地了解知识界与学者的特性。至今有些学者喜欢做预言式的推论,应该是巫的胎记未褪。而知识分子每每带理想主义色彩,也是巫的本色。至于忧国忧民,爱议政事,则是史官传统。由此我们也可以更多地理解一些文人学者的怪癖异行。
一
章太炎可算是民国第一怪人,人们熟悉他的革命家与学者的身份,熟悉他义正辞严的犀利文章,熟悉他的一群英才弟子,然而当听到他的许多幼稚行为,真的很难与大名鼎鼎的老先生联系起来。当年被袁世凯软禁时,太炎先生不但在室内遍书“袁贼”二字,还在院里挖洞,写了很多诅咒老袁的字条,扔进洞,一边烧,一边口中念念有词:袁贼,烧死了,烧死了!一个天真的老小孩。
章先生一半天性,一半故意。他曾自称“神经病”,认为“古来有大学问成大事业的,必得有神经病才能做到”,于是人们也以“疯子”称之。称“疯”,表示他思想行为与众不同,常常出格,让人意想不到。一般人不傻,但不疯,也就不能理解大才,成就不了大学问大事业。有些人也疯了,但依旧大事小事都做不来,那是真疯。做大事大学问者,必得半疯,才能独树一帜。
太炎先生把袁世凯送来的钱扔到来人的脸上,怒骂“袁奴滚走”的故事,流传甚广。然而胡适也谈过另一桩事,章老曾要求袁世凯批准他向熊希龄内阁借款六百万。人要他送计划书来,他答曰没空。问他为什么借,老人家一点不隐瞒,回答让人忍俊不禁:老实说,可得六十万回扣。任凭人家怎样耐心解释都不听(当然也不敢不耐心),说,为什么黄兴、孙文能弄到那么多钱,我为什么不行?气鼓鼓地走了。第二天,又来了,人家干脆问他需要多少钱,这回他说要十万。财长梁士诒只答应给两万,老爷子又大怒,“我不要你们的狗钱!”第三天,人不来了,写了封信,只说要一万。梁像得了便宜似的赶紧送去了事。说老人家贪财吧,分明又有底线;说他不爱钱吧,又会仗着自己的名望声势理直气壮强索。也就是他能干这种事,人们不觉得无耻反而觉得自然好笑。换了别人,或能腆脸张口,却一定被当作真的有病当场拿下送进精神病院。
人们大多钦羡章太炎“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而无人敢治其罪,但这是以其很早投身革命,“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者,并世亦无第二人”换来的,是当时的社会认可的。
统治者喜欢内心充满敬畏的人。章老先生无所畏惧,所以袁世凯、北洋、国民政府都不待见他,但是基本上能保持礼让三分。有一次在杭州楼外楼,遇到蒋介石。蒋主动上前问好,章却大咧咧地端着架子,不咸不淡地说,在靠一支笔骗饭吃。蒋提出用自己的车送章太炎回家,他一口回绝。蒋在尴尬之余又提出把自己的手杖送给章,谁也没料到,老先生一见便舍不得丢手,拿了就走,什么客套都没有。假若太炎先生长寿,活到49年后,也在楼外楼遇到毛泽东、、、、、、这个假想其实根本不成立,试想,省委书记江华连靠近毛住处的烈士坟都迁移了,8341怎么可能让个邋遢(章的邋遢不卫生很有程度)老头出现在主席散步的两里之内?章太炎生逢其时,死得其所,大有福之人。
二
严复是武人出身,海军前辈,与邓世昌同级,是萨镇冰师兄,留英学的还是军事。不过,那时的海军是抹在大清脸上的一道黑,是中国的耻辱,被人嘲笑为“欲御侮而适以召侮”的桃木剑。
武曲无望,那就在文曲上发光吧。旧知识分子只有两条路,没有下海经商的兴趣,要下海就去开军舰。严复的内心很苦闷,弄文就翻《天演论》,自己畅快了不说,把鲁迅一代人闹得都带着一点猴气,想安静下来都难。严复自己也是一个多面矛盾体。曾经上书光绪,主张变法革新,也曾参加“筹安会”,为袁世凯抬轿。曾经疾呼禁止鸦片烟,却染上了毒瘾,李鸿章训诫也不顶用,终身吸食。他饱受西学熏陶,却要求国会在宪法中明确将孔教定为国教。他在家乡上的是新学堂,出国又在英国皇家海军学院取得优异成绩,归国后任北洋水师学堂总教习、校长,属于正四品的道员,偏偏鬼迷心窍,跑去参加科举,失败,冲击,再失败,再冲击,每次连乡试都通不过,举人也拿不到,事不过三,他竟考了四次,可见历经风雨痴心不改对传统科举出身的迷恋。何苦来哉!我为老人家不值!从严复可以看出那一代学人的心中纠结成啥样了!不过换个角度看,科举在羞辱了严复的同时,也嘲笑了自己,有眼无珠。或者说格局太小,容不下大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