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史上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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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在网上看到温江大夫的回忆文章,深有感触。在政府当局竭力掩盖和篡改历史,中国知识分子选择集体性失忆的时候,温江大夫的文章勇敢地冲破了禁锢发出了追索历史真像的呼声。现在很多六十后,七十后对文革毫无所知,甚至还有人为祸国残民的江青鸣不平。还有一些从事文史研究的高等学校教师和学者否认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那场人类历史上最严重的大饥荒。发生在中国的臭名昭著的计划生育运动至今仍然是禁忌话题。我亲眼见证了中国学习苏联提倡妇女多生多育,做英雄母亲,到强制性计划生育的过程。现在全世界都面临人口老龄化的问题。中国人口老龄化的问题将更严重,解决起来也更棘手。我向各位推荐这篇文章,让我们牢记中国医学史上,也是世界医学史上的这个耻辱。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希望有关当局也能开放言路,总结历史校训,把今后的人口工作做好。



生死劫:我的计划生育运动经历

 

温江

 

中国近几十年来做事情时尚以搞”运动”的方式进行,大至国家建设,如大炼钢铁,人民公社(又称公社化,农民俗称“食堂化”),小至环境卫生,如消灭苍蝇蚊子(”除四害”),以至领导干部选拔(”提干”),打击淫秽卖淫(”扫黄”),发展民主党派成员,生几个娃儿,都是以轰轰烈烈,不循常規,突击猛干,”一年抓几次”的”运动”方式进行。此固有”集中兵力打歼灭战”,快见成效的优点,也有闲时不理会,忙时胡乱抓,不计成本,得不偿失,只求政绩,急中出错的弊病。最大的恶果甚至可坏到使”国民经济到了崩溃的边缘”。可见搞运动并非总是见效。把计划生育称为运动,是因其规模大小和惨烈程度,绝不逊于我党历史上任何一次运动,而且是一个被忽略了的大运动。别的事或可以”运动”应付,这计划生育,添丁养口,事关人命的大事,却一定行不通。一意孤行,运动下去,势必怨声载道,惨不忍睹。以老温所见证的经历,可谓瞩目惊心,人性灭绝。用当今流行的话说,或有点”反人类罪”的嫌疑。

 

本人不幸, 刚好被迫直接卷入了此计划生育运动,而且正好是卷进我国规模最大,措施最严厉,效果最巨大的一次。当时应是70年末期,时属文革后期,四人帮刚倒台,正处于拨乱反正,百废俱兴,英明领袖与总设计师你上我下,交替为政的时期。老温刚好医学院毕业,分到县人民医院报到。时任卫生局秦局长是南下军队卫生员出身,对管理知识分子经验较多。他在局里分派会上公开讲,”大学生,知识分子,是能做些事的滴。但最大的毛病,就是爱翘尾巴(所谓“到瓜(傻)不精”,自以为是,不服领导的官方俗语)。但对此我正好有高招,就是分配下来时先不分派工作,直接送到万家煤矿(本地知名劳改煤矿)劳动一年。不表现好不收回来,保证以后回来规规矩矩,听说服贴,决不敢翘尾巴”。当然,出于对”文革”后县上第一次分到的医学院毕业生的照顾,此局长还是刀下留情,没有送我上山挖煤,只把我派到乡下一个公社医院当一年县卫生局医疗队长,另有两位县卫校医士班新毕业的小姑娘陈姑娘,史姑娘一起派下来作医疗队成员。下下基层,仅相当于“上山下乡”,吃点苦头,受点”再教育”而已。确实比去万家煤矿挖煤好了不少。当然,此公社医院也非同一般公社医院,是省卫生厅重点扶持要点,有省上出资新建的27张病床的住院部和正规手术室,其环境设备已明显优于全县其他公社医院。但医院医生全是中医和卫生员,没有一个受过正规医学训练的西医医生。办好此省重点医院,倘若有些成绩,县上也会有点光彩。

 

众所周知,文革后期,由于领导们忙于抢班夺权,以至政令不行,民不聊生,计划生育工作几乎无人问津。加之城市人口无所事事,”造人运动”得以复兴。和全国相似,四川省人口出生率当年已从文革初期国家规定的1.0%上升到2.7%,走到了全国前列。不知是当时哪位中央领导的指示,当年夏天,要拨乱反正,落实计划生育政策。突然下令,要各地在年底以前,要把人口出生率从3%左右下降到1%以下。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不与上级领导保持一致,必然要面临行政处分,乃至丢官掉爵。政令既出,从省,市,县,区都马上派有党委书记专职负责,责任到人,定时完成。此事听起来不难,不就是个指标吗,才变1.7%嘛,当年反右运动的指标多大呀,那可是要抓人口5%的右派。当时把不听话的人多多加上去,帽子戴上,不也就成了吗?可这减少1.7%的人口出生率的确就不大容易了。除了已经生下的可加以罚款,猛坐“学习班”外,那还没出世的新人口,多数是已经做在肚子里的了,那都是一条一条的命呀。全国不说了,光四川省的一亿多人口,全省今年就必须少生近两百万新生命出来。要在5个月内达标,不灭人消胎是绝对做不到的。

 

几十年的搞运动的经验,加上文革的新鲜演练,各级领导可谓雷厉风行。宣传先行,行动到位,全国层层动员,各级把关(后来知道,此运动不光是涉及医疗及党政系统,公安局,派出所,武装部,民兵连都有安排)。上级一声令下,马上就贯彻到最底层的生产队一级。城市情况我没参与,不得详情,或许会比乡下文明一点。我直接参与的农村,是由省,市,县,公社大办计生引产学习班,落实方法,设备,人员。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领导主要是”指拇发电”(农民讽刺干部”光说不做”的代名词),主要执行人员,还是基层社区及公社医院医疗人员,当然就包括我们。两个医疗队的小姑娘马上到县上参加了两周学习班,主要是刮宫和注射雷佛鲁尔及水囊引产技术。雷佛鲁尔本是一种黄色的消毒药,注入子宫腔,发现可以刺激子宫收缩,导致人工流产。水囊引产技术是把水囊插入子宫,再注水压迫子宫收缩,导致人工流产。3月孕以前孕妇一律用器械刮宫流产,4至8月孕孕妇一律用雷佛鲁尔或水囊引产。我由于是男性医生,男医生农村地区做人工流产还不易被接受,所以负责内科体检,医疗技术把关,负责每位孕妇的身体检查工作,没有直接动手亲自操作人工流产手术。

当时,每个生产大队有民兵连,每个生产队也设有专管妇女事宜的妇女队长,(生产队相当于”公社化”前旧体制的村一级,一般不超过几十户或100来人,每5到10个生产队合称为一个生产大队,又称“管区”)。公社的高音喇叭,直接连线到每一个生产队。每天几次高声广播新的计划生育政策。街上也贴起了宣传计划生育的大标语和宣传资料。为详查妇女的怀孕情况,由毫无医疗知识,但刚从县上培训回来的的生产队妇女队长给每位妇女作妇科体检。大肚子不说了,证据确凿,其他妇女一律强行作妇科检查。也就是用手指伸入阴道作阴道腹壁双合诊,以了解有无子宫增大。有孕而无生育指标者,一律强行送公社作人工流产。以后数月当中,每隔14天,所有育龄妇女都要由妇女队长重新再作妇科双合诊,以把新的妊娠一律消灭在萌芽之中。由于运动来势凶猛,不少孕妇不得不外出避难,走亲串友,远走他乡,以图保住现有妊娠,时称“超生游击队”。不过当时对她们的政策,可不是象中央电视台表演的那么妙趣横生,也远比现今 ”城管”,”强拆”人员对老百姓更加强硬,凶狠,当时那可都是按当年对待 ”国民党反动派”,或”现行反革命” ,杀人犯一样对待的。

 

 公社医院就建在公社所在的乡镇上。高音喇叭就在大门外。声音如雷贯耳。自运动开始以来,医院大院就大门紧闭。一把大锁,与外界隔绝。进出大门完全由土改时入党的老中医,现医院的陈术端陈院长亲自控制。27张病床中的25张全部划作计划生育任务专用。高潮时还要在会议室加床。手术室只作人流手术。非急诊住院病人一律不再收住院。县医疗队全职作计生工作。头几天住院妇女全是由生产队派人送来。几天以后,情况就不一样了。多数是由武装民兵押送进来。以后有好几次是用解放牌大卡车,超生妇女被五花大绑捆在车上,十几个荷枪实弹的武装民兵站在身后。先在街上游街,高音喇叭广播罪妇名字,生产队住址,逃逸旅程,再押入医院,立即执行。与当时“严打”或“镇反”时枪决犯人方式并无异样。大有文革中唱的“谁要敢说党不好,马上叫他见阎王”的势头。按说计划生育,只是政策,尚不是刑法。“运动”一来,就无法无天,为所欲为,以称之为“运动”。对胆敢公然违反我党政策的威慑效果,不言而喻。人性何在?法律何在?思其原因,唯一可以联系起的因缘动机,与其说是对上级的服从,不如说是各级官员为保自己乌纱帽,或是视为升官晋爵的一次机会的一己私利更为准确。人性泯灭,可见一斑。

医院内部,也是哭声震天,骂声不绝。骂天,骂地,骂先人,骂医生打的堕胎药不灵,骂肚子痛而死胎不落地。只差没骂政府,没骂官员 (高压之下,多半也不敢)。但心中之气,一定是冲着政府,官员而来的。早期孕妇多已作人工流产后回家,住院妇女多系晚期孕妇,7,8个月乃至9月孕的孕妇占一半以上。胎儿多已成熟,又多系历经艰难都不会流产的超健康胎儿,对引产措施也异常抵抗,多数打药后好多天乃至一周都不流产。孕妇们就在院子里边跳边骂,试图把胎儿骂出来,跳出来,以早日结束苦难,回家与家人团聚。8月孕以后的胎儿,在肚子里面喝了黄色毒药也不一定毒得死,流产出生后半数是活胎儿。他(她)们的生命力极强,对氧气的需求也似乎不高。各种想象得出的处死办法,都似乎不大奏效 (。。。,。。。此处必须省略200字!)  。水桶里尒(mi 4)了几个钟头,仍有挤眉眨眼,无闭眼断气之象,叫作恶者十分难办。此情此景,真是分秒不能回想。亲手杀害人类同胞,祖国未来,实在是永远罪不可赦。可怜医疗队的两个小姑娘,二十不到,尚未耍朋友(四川话谈恋爱的代名称),就一人被迫拖下几十条命债。不知她们如今作何回想。小姑娘们是执行者,可以被她们自己的良心和别人的手指所指责。可更应指责和鞭笞的,不是那些指示她们执行的良心丧尽,人性灭绝的幕后”指拇发电”的各级官员吗?

 

所有这些已经或准备灭掉的生命,都存在会议室的5,6个有盖塑料水桶里,由医院厨师周孃晚上拿出医院,埋在附近的田边地角。由于数额颇大,这几月少说也有百十条生命终止在这个院子里,周孃常常要走好久夜路,才能觅到一个不重复的地方。周孃在医院做饭,工资很低,大约一月就二十几元。她为人善良,也不愿做协助杀人的伤天害理之事。好歹许她3元一胎,等于几乎多拿一年工资,方把事情办好 (相当于现今政府订购波音或空客的战术)。由于地点相对集中,周孃半夜鬼鬼祟祟,不可能走得很远,也不可能挖得很深。若干年后,一定会有人在附近不断发现或找到这些冤魂野骨。既然人间地界容不得他们,但愿他(她)们或能够有幸免受人间之苦,提前在天上乐享天年。

 

这期间还有一些插曲,值得一提。某日下面大队民兵押送来一晚期孕妇,似至少有8月孕以上,小医士史姑娘没听到胎心,疑是死胎。不过观其腹部偏大,肚脐突出,脸色不佳。老温体检发现不是妊娠,而是腹水。此地寄生虫或肝炎肝硬化导致腹水的常有发生,所以此例病人被我们特赦放出医院,嘱其到其他医院就诊,免去她“人流”之苦。不过后来专区”计生简报”有报道,邻近崇州县发生妇女因肝硬化腹水打雷佛鲁尔后肝昏迷致死的案例。成了冤死之鬼。我们也算运气,百忙之中,还未摊上此等丑闻。

 

忙乱中也发生过一场虚惊。由于本公社计划生育执行有力,成绩斐然。当然也有各种计划生育不人道的”谣言”外流。一些消息后来传到我所读医学院妇产科权威杨式之主任耳里。她是省计生委成员之一,立即驱车携助手前来咨询。当年没有私车,能坐小车的都不是等闲之辈。陈院长当然不能不让她进来。半个钟头之后,东看西看,该主任突然勃然大怒,说,”这哪叫计划生育,你们简直是杀人!”,说要去省府控告我们杀人罪。不过,下午她又专门回来,灰头土脸,对我们说:”你们自重吧,我管不了,也不管了”。杀人罪,谁不怕呀。倘若今后政策有变(我党政策素有”初一,十五月亮”的多变美名),发令领导可以因”犯错误” 被贬到“政协” 去当常委,执行者可要面临被“敲沙罐”的(四川话枪毙,砍脑壳的代名词)。陈院长和我们紧张了一天的气氛这才缓了下来。杨教授是我国为数不多的拿过美国医学博士学位的共产党员,是省医学界说一不二,叱咤风云的权威专家。她去省上见到了什么人,我们不得而知,但能让她封口的人,地位一定不低。若今后这次计划生育运动被定位是不可歌功颂德的丑事,此人一定是可以够得上”黑手”级的人物。

 

时年年底,省上宣布人口出生率胜利下降到上峰指标。突击5个月,四川省人口出生率超额成功,降到0.7%。也就是说,当年四川一省一亿多人口,足足少生了两百万以上。以四川占全国人口10%估算,那当年全国的冤魂应在千万以上。真是应了”一将成名万骨枯”的名言。这少生的人口与“计划“毫无关联,多数是人为夭折,即当年本来必然出生的能哭会笑的婴儿。我们所在公社有一万把人口,这少生的百十口数额,多数由我们参与执行。这些受害者和家属被强上菜板,任人宰割,强制堕胎的经历虽短暂,但身心痛苦必将伴随她们今后的整个人生。他们虽是农人,是占我国人口80%以上的缺乏发言权的农民兄弟,但他们也是人,是和我们一样能说会笑的普通人。具讽刺意味的是 ,他们正是我们官书上号称的 ”夺取政权,巩固政权的中坚力量”,用最动人的官方语言, 她们是我们的 ”阶级兄弟”!可就是她们身上的某一块肉被认为是“多余的”,她们就不得不享受了以往只有 ”国民党残渣余孽”,”地富反坏右”,”大叛徒,大特务,大工贼” 们才能享受的全部经历与痛苦。真可谓人性泯灭,情何以堪 。说人性,在这里已经是太奢侈;讲人权,在这里已经是太沉重。

 

   

 

如今30几年已经过去。由于国家严格的计生政策,我国人口出生率长年保持在1%左右。已在世人口与后来人口的博弈,总是暂时以前者的胜利而告终。被无情强制堕胎,引产的父母们被迫以非人方式为国家发展做出了牺牲。他们的惨痛与悲哀,旁人很难完全理解。他们被强权剥夺本人及后代的基本人权的惨痛事实,不可以以任何光辉的理由加以辩解。如今,运动式计划生育已不会,也不大可能再实行下去了。我只希望今后少搞运动,多做踏实事情。但愿这种害人害己的运动离我们更远,最好永不回来。


爱吃肉的胖子 发表评论于
刚读完"夹边沟记事",读的艰涩,读的痛苦悲凉;心情没平复,周末晚上又看到这篇残杀未出生孩子的,很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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