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六年,范美忠的人生“跑”到了哪里?
范美忠,因2008年汶川地震之时,丢下学生先行逃生而获名“范跑跑”,并在全国范围内引发了一场关于“师德”的讨论。
近日,青年学者冉云飞在新浪微博中透露,第二期三峡古诗文修学旅行活动将与范美忠展开十场演讲与讨论,并在自己的公共微信账号上重刊2008年底旧文《我的朋友范美忠》,希望广大学生与家长能够重新认识范美忠,认识一个阅历丰富、思维缜密、博学有识的范美忠。
范美忠回顾道,2008年他个人正经历思想的过渡和徘徊期,鲁迅的光已照亮不了他内心的路,但也找不到更好的去处。他的工作经历相对简单,1997年,他从北京大学历史系毕业,在一所高中教了3年历史,又转行做了3年媒体,之后就一直留在目前任教的私立贵族高中——都江堰光亚学校。
2008年后,到都江堰光亚学校就读的新生们常常会对这个因“跑”出名老师怀有好奇,但大多对他的人文课堂意兴阑珊。
“曲高和寡”多少让他感到失望和沮丧,“但是相对其他工作,我还是更愿意教书,我还是和永恒的真善美在打交道,这不是转瞬即逝的东西,”他说。
范美忠接受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专访时说,人的很多痛苦来自对是非曲直的执念,而庄子让他走出这种执念。近年来,他的研究重心从鲁迅转移到了庄子,并在庄子的研究中找到了较为平和的生命出路。
结婚生子谁都没请
澎湃新闻:冉云飞和你将在三峡古诗文修学旅行上展开一次讨论和演讲,你能否说说跟他的交往,他怎么会找到你一起做古诗词活动?
范美忠:我跟冉云飞的私交已经十几年了。我第一次见他是在2002年。2003年我到成都工作,跟他的来往也就比较多了。他之所以古诗词的活动找上我也是因为他对我比较了解。因为我们以前关于古诗词的交流比较多,尤其是唐诗。我记得2006年搞教育培训活动,我跟他当时住一间寝室,我跟他一起背过杜甫的诗歌,后来有次在成都吃火锅也说起古诗词。
澎湃新闻:最近冉云飞在他的公众平台上重刊了《我的朋友范美忠》,你看过这篇文章吗?
范美忠:看过,这是08年底他给一个杂志社写的专栏。
澎湃新闻:文中说,他没有参加你的婚礼,没为你的孩子庆生,也没有在08年事情发生之时马上站出来挺你。你怎么看?
范美忠:我结婚和生孩子其实谁都没请。朋友也说我好像一直处在一种流浪或者漂泊状态,不知道我2006年怎么会突然结婚的。事实上连我的家人,我也没有事先告知。因为我觉得个人的事情,我没有义务通知任何人。
冉云飞的文章里也写道,我跟人的交往一贯是“相忘于江湖”。平时并不是随时联络,知识分子平时会比较独来独往,但有机会会在一起吃饭喝酒。
他没及时出来挺我,我觉得没什么关系。一旦涉及到我08年那种带有公共性质的问题,我觉得每个人都有权利保持他的立场,而且我不认为我的朋友有义务一定要赞同我,支持我。
我对朋友的看法和很多人不一样。朋友是基于对很多兴趣,思想和真理追求的同道,但不能仅仅因为是朋友就丧失他独立的判断。我不觉得朋友之间必须要两肋插刀,不能对朋友加上过多的要求,大家能够理解就行了,不然太累了。
留教光亚学校
澎湃新闻:你现在还在光亚学校教语文吗?
范美忠:我本来是想离开光亚学校到另一个学校,但是我们校长一直挽留,我可能会继续留在光亚学校,在另所学校兼职。
澎湃新闻:为什么说想离开光亚学校?
范美忠:我的学生不是很理想,并不是说这些学生一定很差或者不好,而是在于,不是所有人都适合高端的文化学习。因为我教的是比较高端的人文知识。知识到高中阶段应该分流了。根本来讲,我们的招生是有问题的,招到的学生不适合我现在教学的内容和方式,也不是所有人都善于深入的思考。现在电子媒体的发展,包括微信、电子游戏,如果学生安排时间不适当的话,他会沉迷于这些东西,而对于要用心思考感受的文学就没什么兴趣。我就感觉到,我的教学比较受挫,不是很有成就感。这是我想离开这个学校的主要原因。
澎湃新闻:难道没有学生能比较积极地思考,引起你的共鸣吗?
范美忠:也有,但是不多。以前会更多,现在越来越少,和我们招生的情况有关。另外一方面也涉及到时代的变化吧,现在的小孩一代和一代也不一样。
澎湃新闻:08年的事给你生活带来过什么影响?
范美忠:我的生活也没有受到什么干扰。现在教育改革很多学校也很需要当家型的人才,很多学校也很认可我。但是出于政治上的考量,学校不太敢聘请我。今年五一的时候有一个校长请我去做一个讲座,但是最终还是否定了,并不是说不认可我这个人,而是基于这种政治上的考量。
澎湃新闻:政治上的考量,具体是指什么?
范美忠:作为一所公立学校,如果请我去做讲座或者外聘专家的话,可能会遭到教育部的一些压力,也可能会遭到媒体的关注。校长可能要考虑各个方面的后果,而不是像我。我这样的人,想说什么话就说什么话,因为我不是一个具体做事情的人。
澎湃新闻:08年的事情后,光亚学校的校长有没有把政治考量的压力施加给你?
范美忠:没有。无论是08年以前还是08年以后,校长对于我都是很认可的。同时他本人也比较有担当吧。所以他本人也没怎么理睬教育部门的压力。两三年前,教育部门还曾想逼着光亚学校把我赶走,但是我们校长没有理睬。
澎湃新闻:你的家人,孩子对你08年这个事情有什么看法吗?
范美忠:我小孩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事情,事情发生的时候他才几个月。我们也不会去和他说这件事情,等他长大了他肯定会知道这个事情的。他现在还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也缺乏足够强大的心去承受别人的评判。我们中国人还是处于一种蒙昧状态,我们的蒙昧就在于,我们不知道伦理道德本身不是通过谩骂他人而得到提高的,而是通过自我反省。
澎湃新闻:以后您的孩子长大以后,问你为什么当时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您会怎么回答?
范美忠:我可能根本不会去解释。我会说你自己到网上去查我的访谈。我不太想和任何人解释了,因为我已经说得太多了。我觉得如果你看懂我的访谈的话,你的思想会得到脱胎换骨的提升。
从鲁迅走向庄子
澎湃新闻:《民间野草》这本书出版过程中有什么插曲吗?
范美忠:其实是有一些障碍的。当时这本书我发在新浪读书沙龙,当时出版人看到了就很想出,但出这本书不赚钱。后来08年后他又和我联系了,但是并不是说08年我出名了,他觉得书卖得出去了,事实上他完全不知道我08年的事情。他08年读完博之后才回国,在广播电视大学出版社主持出版我那本书,到教育部报批的时候,教育部还说我那东西写得挺好的。所以出版这本书和我08年的事情没有什么关系。我的书本身是非常高端和小众的,这本书也就印了5000册。
澎湃新闻:对鲁迅的研究持续了多长时间?
范美忠:我从97年大学毕业以后研究鲁迅的,在社会上的一些遭遇在鲁迅那里找到很大的共鸣,但是他只为你提供了共鸣,并没有提供解决的方式,这个过程一直从1997年到2005年,一共八年时间。2005年我写完了《民间野草》这本书,基本上对鲁迅的研究告一段落。
从2005年到2010年,基本上就是一个过渡阶段,当然这种过渡阶段也是一种疗伤。我在光亚学校教书的时候也不太关注政治现实。因为现实黑暗让人难以承受,那个时候我也读过《圣经》,参加过两年教会的学习,很希望得到心灵的解救,但是最终没有成为基督徒。这当中六年,我一直想在极度的黑暗中找到一种出路。
从2011年开始,我就研究庄子了。一方面我把《庄子》读懂,一方面也完全解决了我的精神问题,同时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经典也有了新的认识。以前对中国文化我完全处于排斥、批判的状态,但我现在觉得中国文化绝非我想象的那样。就像鲁迅、胡适他们那代人对中国文化建立了很多成见,他们其实不太懂中国文化。中国人要解决精神的问题,当然你可以成为一个基督徒,你也可以向传统的经典回归,它涉及到我们中国人精神的核心问题。
澎湃新闻:转向庄子是否跟你的生活阅历、生命体验有关?
范美忠:这是一个很关键的因素。我的学问是和我个人思想、生命体验、思想的碰击息息相关。比如说我在庄子之前研究鲁迅,鲁迅的生命体验以及他面对中国这个社会、政局、文化、中国人的状况,这种状况和我的人生体验高度相同。基于这种生命共同的困境和体验,我去研究了鲁迅。但是,鲁迅那里没有生命的出路,基本上走向绝望。鲁迅把我的生命带入一个极端的处于绝境状态。我现在研究庄子,庄子对于中国的文化是极端重要的,因为庄子的存在,中国古代自杀的诗人是极少的。他对人有种心灵的拯救,能让人从一种执著的状态中超越出来,从一种执念当中摆脱出来,使人们心灵得到自由,生命得到安顿。我走向庄子,也出于向精神家园回归的渴望。对庄子的研究,也是我生命走到一种阶段,实现一种思想状态的突破。
澎湃新闻:是不是可以理解你最初是个愤世嫉俗的人,现在则相对平和一些。
范美忠:我现在平和了很多,从年轻的时候黑白分明,到现在逐渐了解到这个世界不是那么容易的。成家了之后,家的归属感也会让你的心灵变得更温和一些。从人成长身份的规律来讲,有句话说,如果一个人30岁之前不是愤青的话那他没有希望,因为没有理想;如果一个人30岁之后还是愤青的话,他还是没有希望,因为没有成熟,他还没有理解人和这个世界都永远是很不完美的。像我是比较思想型的人,如果我的观念不调整,我的判断是不会调整的。观念的调整主要是两个方面吧,一个是转型庄子,一个是回到史学,从道德变化的眼光调整到一种历史的眼光来看这个现实,也是我变得平和的很重要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