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将军彭玉麟

一无所长,唯余文墨,一息尚存,笔耕不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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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曾国藩看来,满朝文武,只有两人能称得上英雄:其一是李鸿章,另一个是彭玉麟。李鸿章声名狼藉,彭玉麟则赢得了百年赞誉之声。

彭玉麟是历史上的幸运儿,几十年的军事生涯,比起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的倒霉蛋李中堂圆满多了,以镇压李沅发起义始,以抗法大捷终,说起中国海军,必然追溯到彭将军的创建之功,中国近代史上少有军人能与“雪帅”相提并论。

中国近现代史中,湖南人占据了极其重要的位置,似乎他们天生遗传了楚人项羽的军事才能基因,顶尖人物多与军队结下了不解之缘,所以有“无湘不成军”的说法。晚清四大“中兴名臣”,都是湖南人:曾国藩、左宗棠、彭玉麟、胡林翼。有趣的是,四人都是读书人出身,其中曾国藩和胡林翼考取了进士,而左宗棠止步于举人,彭仅得秀才功名。按科举成绩评,以进士划线,各占一半。单以科举论成败,平分秋色。以历史功绩算,伯仲之间。而从文化角度看,左、胡可以忽略不计,曾、彭相较,应该是彭更胜一筹。他的诗画不能说成就很高,但在诗魂早失的清代仍然唱出了性情,勾出了风骨。尤其是上万幅梅花图,独具一格,“干如铁,枝如钢,花如泪”,被称为“兵家梅花”,与郑燮的墨竹同为清代画坛的绝品。

作为秀才,写诗自然是看家本事。学者俞樾曾说彭“每为诗,摇笔立成,往往樽酒未寒,而诗已脱稿。”这大概不是亲家之间互相吹捧的话。彭玉麟有一枚小印:“儿女心情,英雄肝胆。”在他的诗中,这两点都表达得十分充分。除了忧时感事,抒发军人豪情,“英雄肝胆”,如抗法战争中写到“誓把妖氛扫佛朗”,“一箭天山噎白狼”,更多的是倾诉“儿女心情”。他写了上千首与梅花有关的诗,有些句子广为传诵:“无补时艰深愧我,一腔心事托梅花。”“平生最薄封侯愿,愿与梅花过一生。”“阿谁能博孤山眠,妻得梅花便是仙。”“惟有玉人心似铁,始终不负岁寒盟。”他自取雅号“梅花外子”,书画图章有“一生知己是梅花”、“古今第一痴人”、“伤心人别有怀抱”等。亲朋好友透露这位事业和官场的成功人士,在婚姻感情上却满腹苦水,让人“每谈家事为之叹息”。表面上,他冷落夫人,“终身无房室之欢”,是因为孝子容不得婆媳不和,实际则是他心中最柔情的部分永远被一个叫梅姑的女子占据着。关于梅姑,传说的版本有好几套,最流行的说法是,梅姑是外婆的养女,与彭年龄相仿。两人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但由于辈分相隔,八字不合,未能成婚,成为两人终身遗恨。画万幅梅花便是彭玉麟在
36岁听到梅姑死讯后立下的誓言,为此他日日挥毫泼墨。誓愿完成,年老体衰,仍然不辍。几十年丹青浸染,朵朵梅花饱含着浓情痴意,感动了天地人间。历史上有多少彭郎小姑,谁能说得清!但是万幅梅花图却只有彭玉麟一人画出。

彭玉麟的用情专一,在盛行纳妾嫖妓的上层社会,显得异类。他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或道德模范,而是用专情惩罚着自己,自虐着精神肉体。世间真正懂他的人不多,就连曾国藩也只是着眼于彭的痴情和功名,惟好友王闿运在“墓志铭”中道出了部分真相:“常患咯血,乃惟纵酒。孤行畸意,寓之诗画。客或过其扁舟,窥其虚榻,萧寥独旦,终身羁旅而已。不知者羡其厚福,其知者伤其薄命。由君子观之,可谓独立不惧者也。”雪琴先生的伤情忧时,乃至“咯血”“纵酒”,都是由于‘孤行”“独立”,压根没把自己融入社会,“终身羁旅而已”,以致别人看来病得不轻,满脑子胡思乱想,不着调(畸意)。这不单是沉溺艺术者的通病,也是彭玉麟辛酸情事与苦难幼年造成的终身创痕。

父亲彭鸣九辛苦半生,只做到一个小小的巡检(相当于派出所长)。好不容易积攒点钱,托老家亲戚买田养老。然而当举家还乡时,亲戚矢口否认,生吞了钱财田产。老彭一气之下,撒手人寰。心狠手辣的亲戚竟想继续迫害小彭。孤儿寡母惹不起,只好再次背井离乡,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为了养活母亲,彭玉麟早早便放弃学业,投身军队,靠做文书挣钱贴补家用。这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对其一生的思想和行为有着深刻的影响。

“已断晨炊又午炊,年来百事与心违”的困窘少年生活,使他对自己有明确的社会等级定位:书生、寒士(在毛泽东时代,可说是有鲜明的阶级觉悟)。他不像许多寒门出身的人一旦得志,立刻忘乎所以,疯狂放纵,补偿以往的缺失。他宁愿一生保持本色,绝不改变。第一次镇压李沅发起义胜利,他就幻想“书生从此卸戎装”。晚年上辞呈说“臣以寒士始,愿以寒士归”。别人眼里也是这样,他“百战功高,仍是秀才本色”。这种寒士、书生,不是寻常意义的甘守贫贱的寒士、书生,而是热血慷慨、忠肝义胆的古道侠士。
34岁生日曾写诗抒怀,“一腔热血谁堪买,卖于黄衫紫髯俦。”“狂歌浩饮仍弹铗,流水高山不抚弦。失路谁堪悲阮籍,浮槎我最羡张骞。”儒生兼侠士,是古代理想的人格搭配。彭玉麟正是按照这个模式塑造自己。 世间流传的彭玉麟画像,尖嘴猴腮,小三角眼,活脱戏剧舞台的奸臣相。大约是写实吧。本想贴出他的画像,然而又觉得惨不忍睹,肯定不够格做“偶像崇拜”,与想象中的儒将差得太远,还是不看为好,终于舍弃。文字记载则不同,“衡阳彭刚直公玉麟貌癯,如闲云野鹤,出语声细微,至不可辨。然每盛怒,则见之者皆不寒而栗。”这个描写比较传神,把书生之儒雅与侠士之威猛的混和气质生动地刻画出来了,与我心目中的形象很是接近。朦胧引发的想象是催生美的源泉之一。

从其设置的社会定位出发,他鄙视痛恨借科举制度谋取升官发财的做法。曾给弟弟写信说“帖括为进身之阶,吾深耻之!”“吾所望于族中子弟,当务其大者远者,毋徒汲汲于进学以自慰。文章不朽,传之名山者多矣。闱墨试帖,趋时之技艺,必固求之,抑末矣!”大概与此有关,他在治国理念、为人处世等方面,与同样没有进士功名的左宗棠往往不谋而合。

以书生、寒士自居的他,与满清的官僚集团格格不入,就一点不让人意外了(类似毛时代那些以大老粗自居的人对知识分子自然取排斥态度)。他以自虐式的勤勉、俭朴、苦修生活了一辈子,既是表示不忘本,也是将自己从腐败的官僚集团中摘出来,与之划清界限。彭玉麟曾在给同治的奏折中这样描述自己:“臣素无声色之好,家室之欢,性尤不耽安逸。治军十余年,未尝营一瓦之覆,一亩之殖,以庇妻子。身受重伤,积劳多疾,未尝请一日之假回籍调治。终年风涛矢石之中,虽甚病,未尝一日移居岸上。”晚年在赴广东组织指挥抗法时,更上书说出了“不要官,不要钱,不要命”的名言。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六辞高官(从巡抚到南洋大臣、兵部尚书等)职位,不但在近代史上,就是在整个中国历史上也是罕见的。

彭玉麟死后,谥号“刚直”,比较准确地概括了他性格中的一面。他在官场中刻意“独立”,正是由于对敷衍公事、腐败骄横的官员深恶痛绝,所以,对这些人出手毫不留情,谁的面子都不看。轻则“擢发骂之”“奋拳殴之”,重则砍头处死。不要说一般不法官员落在他手上活不过午时三刻,就连自己的外甥犯法也立杀无赦,李鸿章的堂侄夺财霸女也被他斩首。曾国藩对他有知遇之恩,其弟曾国荃因滥杀无辜纵兵抢掠,被彭玉麟数次上书曾国藩催促清理门户,大义灭亲,以致老曾大为震怒,差点与他翻脸。所以,民间流传“彭公一出,江湖肃然。”

晚清“军中重文轻武”,是曾国藩等湘人带来的风气。彭玉麟投笔从戎,是为生活所迫,然而也激活了他骨子里的暴烈刚猛个性。书生当兵,要想在粗人云集的军营中站住脚,往往比大老粗更加玩命嗜血。曾国藩领军,有“曾剃头”的恶名。他十分赏识“彭玉麟书生从戎,胆气过于宿将,激昂慷慨,有烈士之风。”称赞彭“烈士肝肠名士胆,杀人手段活人心。”雪帅作战视死如归,率水师在长江与太平天国舰队激战,为了鼓舞士气,面对密集的炮弹箭雨,他“以血肉之躯,植立船头,可避则避之,不可避者听之。”他对手下说:“今日,我死日也!义不令将士独死,亦不令怯者独生矣。”(后日林彪“枪声一响,老子就死在战场上”是其翻版,俩人长相、说话也有点像,令人拍案称奇。)武侠小说中有一条江湖戒律,不可轻视妇女与小孩。彭玉麟给当时的大小官吏以及狂傲的乡绅大腕留下了深刻教训之一是:不可随意欺负蔑视不起眼的穷人和弱者。因为雪帅经常微服私访,动辄杀人。虽说有些人作恶多端,确实该杀,但有些却罪不至死,如怠慢仗势欺人者,也不由分说拉出砍头,就有滥权的倾向。这种极端的做法,是彭自我定位和潜意识中对官场富人反感的反映。

晚清“军中重文轻武”,也是入伍的文人对军队的建设与影响往往大于头脑简单的武人。彭玉麟除了勇敢威猛,还善于及时总结经验,在水师的组织、作战、管理等方面制定了行之有效的规章,为以后的中国海军起到了奠基的作用。彭刚直这样的秀才寒士投身军队,对他来说,找对了施展才能、释放郁积胸中苦闷的地方,是得其所矣。可以说,湘军成就了雪帅,雪帅也美化了湘军。

随着彭玉麟、曾国藩等先后离世,湘军与它所支撑的满清便无可救药地衰败了。大厦将倾,再精干的中兴人才也只能让苟延残喘稍微延长一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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