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王宝生, 西象村儿的。是村长让我来的。”那人一股脑地说。
“那你,有事吗?”音仪问。
“我——”,那人瞅着音仪,欲言又止, 低头想想,片刻,又抬头, 脸色凝重。
妈妈站在旁边,满腹疑虑, 正欲插话,王宝生开了口。
“齐老师——哦,齐汇南——他出了车祸, 没抢救过来。”王宝生万分沮丧地说。
音仪脑袋象被铁棍猛击了一下,登时嗡嗡作响,两眼发黑,眼前那张脸也模糊起来。 她的身体忽然不由自主地颤抖,摇晃了一下, 被妈妈扶住。
“你在说什么?——你在说些什么?!”她挣扎着问道。
“齐老师改了主意,要赶回家过年,可那车上载的东西太多,冰天雪地的,翻进了沟。他给送进县医院抢救,等我们得了信儿,赶去,他——人已经不在了。——临终时他只留了你的地址,交代一定要告诉你。”该说的都说完了, 王宝生无措地看着音仪。
音仪晕了过去。意识朦胧中, 妈妈好像谢了王宝生,请他进屋歇息。 然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音仪睁开眼,她已经坐在家里的沙发上,爸爸妈妈都在疑虑而担心地察看着她。她身体又颤抖起来,象在发冷,大滴的眼泪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滚落。
“音仪,那个齐汇南——到底怎么回事?”妈妈盯着音仪的脸,尽量心平气和地问。
她只知道齐汇南是音仪中学同学,本来是个尖子生,上了北大,后来因为政治原因退了学,跑到了乡下。
“他——他是我——我男朋友——。”音仪忽然嚎啕大哭, 撕心裂肺地吐出这几个字,身体蜷成一团。
爸爸又怒又悲,刚要说什么,被妈妈止住了。“出了这事儿,先别难为孩子了。”妈妈小声说。
音仪不理, 也不在乎父母的责怪了。她什么都不在乎了。汇南没有了,她的整个生命都给掏空了,万籁俱寂,一片空白,这个世界变得如此空荡冰冷无聊,象是宇宙里的真空,像是深海之底, 飘来飘去的仍旧是汇南的身影, 只剩下汇南的身影,他背对着她,朝着更加陌生的门槛走去。
那个身影飘荡着,飘浮着, 在她尚有一丝气息的心上,带着爱情的温馨,和他肉体的热力。他一定是想念着她,那份想念一定打败了他的意志和对世俗的逃避。他发现他不能再等到将来的久长的日子,他要跟她在一起,尽可能地分享朝朝暮暮。他改变了计划, 打算回来跟她一起过年。
我的爱,我的爱,我的爱!命运带走了你的身体,而你带走了我的心, 带走了我的幸福。老天有眼,也将我一起带走,让我跟随你到另一天国,在那儿,在那鬼魅丛生的天国,让我们继续相爱,携手到老。
死亡,是个多么令人向往的温馨世界!走近它,我就走近了你。
王宝生留下汇南临终写的纸条,看见它,音仪更加泪如雨下。
除了音仪的名字,地址,上面还写着:“音仪吾爱,原谅我不告而别,请代告父母。恨别,爱你的,汇南。”汇南的字迹匆忙潦草,这些字,也许就是他在短暂的清醒的片刻,急忙要了笔纸艰难写下的。
妈妈陪着音仪,找到汇南的家。音仪头一次见到两位长辈,见了面,言未出泪先流,还是由妈妈把事情讲清楚了。 汇南的父亲个头高大,却略有些驼背,听了噩耗,顿时眼泪奔涌。汇南妈妈小巧秀丽,脸上嵌着那双音仪多么熟悉的明澈的眼睛。她脸色变得惨白,颤颤巍巍地坐下来,然后低头啜泣呜咽。
最后两家人凑到一起,一道奔向北通县医院, 在那儿认领了汇南的尸体,联系了当地的殡仪馆火化了。那天,音仪被爸爸妈妈紧紧拉住,他们听说汇南受伤严重,怕音仪见了更受刺激,就死活没让她看上一眼,叫人把汇南推走了。等到音仪终于见到了汇南,他已经成了一个小木盒里安静无声的骨灰。她把他紧紧搂在怀里不撒手,象在抱着他的胳膊,抱着他的头,喃喃自语,痛哭不已。
等一切处理完毕,一行人又赶向西象村,那里还有汇南的遗物,和他尚未写完的书。不管怎么样,音仪也要把那本书留下来。 汇南不在了,如陨星瞬间划过天空,但他的亘世才华,却应该传于世人。也许她能为他做的,就是这些了。
村长亲自来村外接一行人,见了面,伤心嘘唏不已。
“音仪”,俄而,村长怜悯地看看音仪,迟疑着,又似终于下了决心,接着说:“有件事儿我得告诉你——汇南住的那个房子,刚被刘疯子烧没了。”
音仪大惊失色,“什么?!——怎么会?!”
村长跺跺脚,长叹一声:“唉!!这事情怎么就都赶上了呢!——齐老师好心,从前会时不时地给那个刘疯子东西吃。前天刘疯子又跑过去。齐老师不在,他就自己撬开了门,进了屋觉着冷,就烧屋里的纸取暖,结果火愈烧愈大,等大家伙儿发现了,房子已经烧掉了一大半儿了。”
一行人听了,急忙赶到村头汇南的房子那儿,而静静等待着他们的,却是被火烧火燎的断壁残垣。家具没了,书和书稿也不见半点踪影,地上依稀可辨的,大概就是厨房里那个水泥水池子和被烧得面目全非的煤炉残迹。
汇南的才华,汇南短暂一生的心血,那个将惊醒世人的伟大寓言故事,被汇南所怜悯的的疯男人烧得一干二净,痕迹全无。
一个青年才俊,还没有来得及照彰他的卓越才华,就已经被命运恶意的漫不经意的错误给抹除掉了。他人不在了,些许文字也没留下。他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从来没有存在过, 也再也不会有了。
音仪肝胆俱裂。
她脑子里恍恍惚惚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汇南的一切,原来都留给了她。她是他唯一的见证,唯一的记忆。她的生命,不再是她自己的了。
音仪送走父母和汇南一家人,由音宣陪着,在村长家借宿一夜。
第二天清晨,音仪, 音宣和村长回到汇南房子那儿,在废墟上仔细寻找任何可能存留着的物品。他们正徒劳地翻腾着地上的残物,不知不觉间,旁边已经围起了一群孩子。他们先是沉默不语地望着,然后其中一个呜呜咽咽哭出了声,接着是更多的哭声。 那哭声此起彼伏,发自于童心最伤痛之处, 象不成曲调的悲歌,在偏僻清冷的乡下零零碎碎地回荡。
“齐老师——齐老师——”
音仪抬起朦胧的泪眼,看见了那个之前总跑来找汇南的叫妞妞的女孩。她穿着鼓溜溜的棉袄,脸蛋儿又红又黑,边哭着,边用手抹着脸上的泪。音仪一下子跑到妞妞的跟前,蹲下来,紧紧抱住了她, 哽咽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