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说从小到大只有阿福把小九妹当大小姐宝贝着,这是不对的。小九妹坚信,若爹爹这刻还在世,他是一定会为自己仔细盘算一个好前程的。有爹爹在,娘哪敢这般放肆,明目张胆一味偏袒宠爱小弟,急吼吼打发自己,好像处理一件过时的家具。
爹爹生前写得一手俊秀工整的小楷,还会一口流利的英文和日文,成日里在洋人公司供职。 小九妹只记得爹爹每天出门和回家的样子,身条颀长,着藏青色长衫,戴深色礼帽,白皙的脸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潇洒儒雅,玉树临风,走近了还可闻到一股淡淡的烟味。和阿福的烟味不同,爹爹的身上好似有九月里桂花的香,淡雅清冽,若有若无的,令小九妹迷醉。
没有亲近相处的机会,又不像别的姐妹会粘上去跟爹爹发嗲,小九妹只远远的仰慕着爹爹。
和爹爹的关系有了质的变化是在小九妹考中学的那一年。
小九妹和几个年龄相近的姐妹一同在弄堂小学读书。这一年,一帮姐妹淘一起参加升学考试,唯独小九妹金榜题名考上了当地最好的初小,语文满分!姐妹个个名落孙山望尘莫及。
爹爹眉开眼笑地拖着小九妹的手出去买吃食,记不得爹爹请她吃的是凯司令的栗子蛋糕还是美心的眉毛酥了,小九妹只记得爹爹心满意足地看自己吃。金丝边眼镜后双目熠熠。
两人也没说什么话。但是,从这一刻起,小九妹觉得爹爹从来就是家里最懂自己的人。古话说,心有灵犀一点通,他们的这份默契好到无需点破。
自此小九妹读书愈加用心了,一有空就看书,写日记练笔头,还勤练毛笔字和钢笔字。她偷了爹爹写的钢笔小楷来临摹,临了一个多月就有七八分神似了。
学校里开了英文课,老师是以前教会里的修女嬷嬷,很凶很严厉,可是小九妹从不担心交不出功课考试考不好受罚。也许因为父亲的遗传,小九妹学英文写英文是再自然轻松不过的事了。
除了这些私底里狠下的功夫,日子依旧流水般过去,一如往昔。爹爹还是早出晚归,风里来雨里去。小九妹还是常常坐在灶片间和后院看书。父女两个看似没有交集,可是小九妹很定心,她知道爹爹是这个家里唯一看好自己将来的人。
隔一年小九妹参加中学生运动会跳高比赛,一不留神,起跳时用力过猛,竟然摔了一个左腿骨折。佣人们把小九妹从医院抬回家,爹爹一接到消息就风风火火赶来。黑沉着脸,没给一个好眼色,盯着绷上石膏的她,气急败坏地掷下一句,“跳高跳高,你快点把两条脚骨都跳断,我也就省心了!”就走了。
父亲离去后,小九妹兀自嘤嘤地哭了许久。家里人皆道她恨爹爹好糊涂好狠心,非但不同情她受伤反而责骂她。其实,小九妹是心疼爹爹为自己着急烦心了。只要是爹爹说的话,再狠再恶,小九妹听来都是无穷的怜爱。
告假在家养病的个把月,小九妹躲着爹爹,只怕一不小心被他看到自己的样子引他伤心。她反而一点不关心自己的伤,好像摔断了腿的人不是自己。
“小九妹,来这里坐!”张家姆妈招呼小九妹坐到了沈少右侧。
沈少拿出一对绘有龙凤呈祥字画的玉色象牙筷子,一长一短,一大一小。他递给小九妹小的一副:“你用这副筷子,我用那幅筷子。”
小九妹尴尬地接了过来,余光里偷偷打量沈少,正好看到他在殷勤地为张家姆妈布菜。张家姆妈问他工作的情况以及弟妹的事,他都一一作答,恭敬得体,礼数周全,神态轻松自然。
这让她瞬间想起了娘。作为女主人,娘在饭桌牌桌上的待客之道是大家公认的周到体贴。娘记性特别好,只要是她见过的人听过的事,再琐碎细小再复杂纠缠,她也不会搞糊涂。她以己度人,三言两语就能说到人心里去。因此,只要是来家里吃过饭或打过牌的人都会觉得娘特别青睐照顾自己。
可惜娘做人的本事小九妹一丁点也没有学会。
娘以前的事讳莫如深从来没人知道,小九妹只知道娘现在的事,也是阿福悄悄告诉小九妹的。其实娘并非爹爹的大房娘子。爹爹早年在乡下成亲的原配和儿女多年来守着祖屋和田产收租过活,逢年过节会挑些地里的时鲜土物上来走动走动,请安问好之余顺便商量一些乡下的事情,讨个主意再回。
那几天,娘总要吩咐阿福每日预备下满桌好酒好菜,还亲自下厨做羹汤。临回乡下,无论大人小孩个个吃得肚儿滚圆满嘴抹油,扁担挑了满满箩筐沪上的新奇吃食穿用。
娘对每一个远道而来投奔她和爹爹的远亲故友都是慷慨周到的。无怪乎家里上下街坊邻里没有人不夸娘贤惠大方会做人的。
娘还有一桩让小九妹暗暗称奇倾佩不已的事。一个旧社会的家庭妇女,只断断续续念过一年半私塾的半文盲,除了管理好一家大小吃穿用度,调教出一干佣人厨子保姆车夫,娘居然还帮着爹爹经营着一个做绳子的作坊。
旗球牌绳子在当地小有名气。爹爹只管在外做事,作坊的事全由娘拿主意。 原料供应,客户关系,雇人辞人,运货卸货。。。娘都打理得妥妥帖帖,几年下来规模越做越大,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客户都成了老朋友,老客户又带来新客户。
家里麻将局不断,饭局不断,尤其是逢年过节,常常是刚刚送走一批客人,又来了下一批,流水席吃得好像现如今的自助餐。
娘平日里穿条纹或素净花样旗袍,头发密密往后收拢低低地盘一个髻,偶尔插一根簪子。每次娘笑吟吟应酬客人吃喝陪打麻将,或者不露声色教导训斥佣人,小九妹看了都又敬又怕,想起红楼梦里的荣国府当家王熙凤。
小九妹是多么希望自己遗传到娘的哪怕一丁半点的蕙质兰心啊!几个姐妹都是烹饪女红高手,个个伶牙俐齿,得理不饶人。唯有她,累的半死不活也拿不出几个像样的小菜和颜色协调的编织刺绣,常常引来众姐妹耻笑。唉,更别提那待人接物人情世故的深奥学问了。一来,她是怎么看也看不明白,二来,她也不想学,因为学也学不会。
小九妹自惭形秽,也不怪娘不拿正眼瞧自己,只怪自己天性鲁钝,笨手笨脚,厚嘴讷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