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興》二.詭道之作(廿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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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瓮城的铁门「磅!」一声关上,嗡嗡馀音在四面砖墙间回荡。
砖墙上的小窗透进点点星光,我得点燃火把,才见到瑟缩在角落里,戴着手镣脚铐的嵇萦。

我解开她的锁炼,抽出塞在她嘴里的白布条。
嵇萦没说话,只是紧紧地搂着我。我轻拍她的背,就像不久前田续那样安慰我。

分别这半日虽不长,却发生了许多事。我本想告诉她傅佥悲壮的死,告诉她诸葛绪窝囊地坐上囚车,但一见着她的面,又不想说了。
我只想这样抱着她,分享她的体温。这漫长的一日,正该结束在安宁温情里。

但还有最後一件事得做。

「没受委曲吧?」
「没有。我没当自己是嵇萦。」

她的脸颊上有几道血痕,她不说,我不问。
在这一天的阳安关城,只要两个人都活到最後,彼此相拥,已经是无比幸运。

「所以……你真的向田续投降了?」
「……可以这麽说。」
「他到底是你的什麽人?」
「……旧识。」
「不要肤衍我。你答应过要从头说给我听。」

但是我怕,怕她恨我。

「妳放心,田续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是田续的人把独带到这里。从那扇门出去,就是城墙外了。」
「答非所问。田续到底是你的谁?亲生父亲?」
「呵呵,长得不像吧?我答应过妳,一定会告诉妳。只是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
「什麽事?」
「妳看我带来什麽?」

一个沾满尘沙的油纸包,打开一看,里头是一个黄丝边布包,边上有圈风乾的水渍。

「……哈哈。十万人里没一个识货。」

再打开布包,木香醉人。一排雕花玉徽映着摇曳的火光。

「还记得那晚在成都茶馆,妳听我弹琴?」

嵇萦突然抓起我的手,拉扯到右臂箭伤,有些疼。

「哈。有个大男人胆子奇小无比,逃了!」

一逃出去,正好撞见田续,我带他去广场,告诉他站在台上的是蒋舒的儿子……

「现在胆子够了大吗?」我拨弄着嵇萦修长而骨感的手指,指尖上有些厚皮。我轻按着那些老茧,隐隐有些心疼。

「我都没感觉。你就这点能耐?」

我再摸上嵇萦的手背,筋脉清晰,肌肤光滑柔细,左手腕却有一道三寸长,早已愈合的伤疤。
我不想问起她的过去,因为她必定会反问我的。

「胆子还能再大吗?」

「……这麽问,当然就不行了。」嵇萦把我的手甩开。「妳想我弹琴?会不会引来魏军?」

「不怕,田续引开他们了。但我不想妳弹,我想……继续那天晚上没做完的事……」

嵇萦身子一缩。「什麽事?」

「我想弹完我的家乡童谣。」

「……哦……弹吧。」

我正襟危坐,摆好架势,第一弦是商音……

嵇萦用力闭起眼睛。

我有些失望。九年来,我编造出一个故事,深深埋藏着真实的过去,直到那天晚上弹这首儿歌,我的童年回忆才重见天日。
也许正是那一刻起我喜欢上嵇萦,我感觉自己信得过她,这个同样是中原来的年轻率直的小姑娘;她必定能了解客居异乡的愁闷,明白被夹在仇敌之国间的苦衷。

我知道自己弹得惨不忍赌,但这是我最真诚的心声。我愿意把最真实的自己交在她手上,只是我还缺少说出真相的勇气,一再拖延……

「啊。这曲子这麽感伤,不是童谣吧?」
「可能吧?总之是小时候我娘教的。」
「旋律挺好的,被你摧残了。让我弹一次,来。」
「听一次就会了?」
「哈。太瞧不起人了。」

十指连心,瓮城里馀音不散。嵇萦把曲子的味道弹出来了,那的确不是童谣,而是暮年老人回忆往事。奇怪的是,这回忆的味道并不陈旧,似乎也是当今发生的一切,甚至是将来的事情,却又在很久以前上演过。类似的悲欢离合一遍又一遍重覆,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怎麽样?」
「好听!妳还会谱曲啊?」
「哈哈哈哈。你以为我真能把长长的《广陵散》从头记到尾,一音不差?记不得的时候就自己随心境配。刚刚第一次弹,许多音还不够味。给我点时间,我一次次改得更好。」
「好啊。等下次见到妳一定再听。」

「什麽意思?」嵇萦接过黑色大布包,诧异地看着我。

「里头是衣服丶乾粮丶水袋丶伤药丶妳的鱼肠剑和武库里所有剩馀的飞刀。守军不在,今夜是逃走最好的机会。」
「那你还浪费时间弹琴?天都快亮了!我问的是你为什麽说『等下次见到我』?」

「因为……」

「你答应过我,要对我说实话!」
「因为现在有个好机会,也许可以挽救几万人的性命。我不愿放弃这个机会。」
「什麽好机会?带我一起去!」
「妳有脚伤,行动不便,我要去的地方很危险。」

嵇萦扯着我的手臂,她似乎忘了我会痛。
「哎呀!求求你啦,我从不求人的,第一次就给了你,咳咳咳。」

「谢谢厚爱。但真的不方便。我这是去阴平,找征西将军邓艾。」
「找邓艾?你忍心回头杀汉军?你脑子被流箭射中了吗?」
「如果我无所作为,可能有几万人白白牺牲。我就躲在邓艾後军吧。」
「救几万人?你哪来这麽大影响力?」
「……锺会说我有。」

不好,在嵇萦面前提了禁忌的名字。

「哈!那个说话像放屁的奸人给你灌了什麽迷药?他要你做什麽屁事?他捧你两句,难道你把季汉的一切都告诉他了?」

嵇萦不知道我的过去。把季汉的一切告诉锺会,是我的责任。
以前我一直逃避这个责任,好在这个该死的任务终於结束了。
不幸我又有新任务了。锺会以平蜀为上,诸葛茂以全蜀为上,锺会要我回去蜀汉朝廷,实现我们共同的平蜀全蜀理想。
但我是季汉谏议大夫,这新任务同样地该死。

「你不是答应不骗我吗?难道那个无耻小人比我重要?」

我刚答应了锺会不说,但嵇萦也有道理,再说锺会是嵇萦的仇人……
不行不行,我不能为自己的背叛找藉口!

我又把背叛的责任怪在自己身上了……
我就是要说!怪就怪吧,去他的!

「没时间说细节了。总之,锺会主力要进兵剑阁,希望邓艾走五百里阴平小路,偷袭江油城。而锺会趁汉军分心与邓艾作战,大军推进,直取成都。锺会要我跟着邓艾,趁着邓艾与汉军作战的时候回去。」

「放你走?何不现在就放?」
「锺会要我回成都朝廷,不是回姜维军中。邓艾走阴平小路,离成都更近。」
「这个阴险贱人,为什麽要你回成都?」
「他要我联络黄皓与谯周,作为魏军内应。如果他们说服季汉朝廷投降,自然可以保全几万人的性命了。」

「我操!卑鄙!下作!这条走狗改不了吃屎!他比狗还不如!」嵇萦失控尖叫,希望外面没听见……

不过嵇萦也没错,拉拢黄皓与谯周是卑鄙恶心,我也不想。

「不是为了和我活下来才假投降吗?难道真要背叛季汉?去巴结阉贼黄皓,讨好腐儒谯周,背叛所有信任你的人?你到底是帮谁?」

「当 然是帮……好人!劝降是最坏的打算吧。如果邓艾兵败,汉军又打退锺会,我回去成都不就正好吗?如果邓艾战胜,姜维战败,锺会又兵临成都,当然我也不希望这 样,但若真的到那一步,投降也可以保全姜维丶诸葛瞻丶小玉等季汉志士的性命,一起活下来影响魏国,把魏国变得像季汉一样,彻底打败魏国,这样不是更好?」

「呵呵,这是你一厢情愿的梦想,怎麽说你还是替司马昭巩固江山。司马昭可不会像季汉天子一样,让你随便乱来。再说你们就几个降臣,怎麽可能改变一个国家?你们连季汉皇宫里的一个老宦官黄皓都斗不过。黄皓的影响力比诸葛瞻大多了。」

「不, 黄皓不过是因循敷衍人性,他没有影响改变任何人。但诸葛瞻与一班有理想的季汉大臣已经促成了史所未见的改变,他们使得成都人重视律法,让成都的太学生自主 表达意愿,或者志愿上战场。诸葛瞻的理想是以律法凌驾人情,以并蓄兼容培养是非善恶之心,也许在我们有生之年成效有限,但只要一代接一代地坚持下去,愚公 移山,终究能解决黄皓背後的人性茍且与贪婪。」

「你知道愚公移山故事的结局吗?是神仙帮他们的。要不是神仙,只怕他的子孙到今天还在移山。」

「说句朝真观里不能说的话:神仙才是一厢情愿的梦想。一切靠自己,何必劳烦神仙?如果从来就没有神仙,亲手搬山便是唯一的选择!每搬一块石头,高万仞的太行丶王屋山就矮一寸!」

「嗯。」嵇萦点头感叹。「要像你这麽乐观,我实在办不到。我只能祝福你们成功。你脸皮够厚,心地够善良,这样竟然还不太笨,搞不好真能做些事情。」

「……谢谢。」这是我听过嵇萦最良心的恭维。

「所以你不带我去邓艾那里,怕碍事?」

「……阴平小道已经荒废了几十年,开山凿路五百里,脚上没伤也不见得能活到最後。」
「那你也受伤啦,还去冒险?」
「不出力就不碍事吧?妳放心,我脸皮厚。」
「呵呵,那什麽时候才能再见?」
「五百里荒山野岭,或许得走快一个月?我会去成都,应该不难找吧?」

「唉。」嵇萦侧头,把耳朵凑到我的心口。「才不见你半日,就好像过了一个月。真要不见你一个月,我大概都忘了自己是谁了。我该去哪里捱过这个月呢?」

「妳可以就近回汉中养脚伤,等战事结束了再来成都。妳也可以回汉军找小玉,或者先回成都丶去青城山找我养母。妳自己选吧。」
「躲起来太自私,成都在千里以外,我这样怎麽去?我去帮小玉吧。」
「好啊。请妳告诉小玉我还活着,但千万别说我投降了。」
「呵呵,小玉这麽崇拜你,你要保持形象,对不对?」
「说到在小玉心中的地位,姜维是太阳,我只是根腊烛,晚上勉强一用。我这是怕她难过。妳就告诉她我还被关在牢里,一时死不了吧。」
「要不要来点严刑逼供?兄长临死不屈!地位上升到月亮了!」
「哈哈,没吃点苦头似乎说不过去。但我大概做不到临死不屈。」
「对,我刚才略施美人小计,你就泄露天机,说邓艾要走阴平小道!这事对汉军太重要了。我必须告诉姜维!」

「……对。」

我太对不起邓艾了,他对我有恩啊,我竟然恩将仇报……

「那你小心姜维埋伏。埋伏通常都是放过前军,专打中军主将。你离邓艾远点吧。」
「好。」

嵇萦还在听我的心跳,我顺手把玩她的短发,像胡人一样无拘无束,挺好的。

「哪天妳也给我剪个胡人短发好吗?」
「你别学我啊,要有自己的风格。我帮你剃个胡僧光头好吗?」
「哈哈,人家胡僧为了配合习俗,一个个戴发修行,我却来个剃发不修行。」
「对对……挑战成都人的容忍程度,直到你被赶出去为止。不如再穿件太极道士袍?」
「没问题的,只要成都还是季汉……」

嵇萦抬头看我,眼神有些忧郁。

「我再求你一次,你和我一起走,好不好?忘了季汉丶忘了仇敌,一起住在竹林里面,就算一片竹林枯了,我们再搬到另一片去!」
「刚才说我想救人……」
「不准用同样的理由!换一个!」

「……我不能拖累田续,是他保我的。我跑掉,锺会要为难他。再说锺会看来挺信任我,如果有机会,我或许能影响他,网开一面,少下杀手。」

「别作梦!那颗臭混蛋哪里是你能影响的?他一对血手上缠满着丝线,操纵玩弄着所有身边的人!」

「这我也看出一些。但是在锺会心里,操纵别人也是必须的吧?他的眼界高,人又聪明,他自然希望其他人都听他的。但妳别担心,锺会控制不了我。我知道自己该做与不该做的事,况且我现在要离开锺会,去找邓艾。」

「不,你摆脱不了锺会!快和他切断一切关系!我们一起走,走得远远的,走到锺会找不到你的地方,去东南那个孙权开发的荒岛夷州,买块地,弄片庄园好吗?」

「就像你爹……对不起这是最後一次,就像妳爹隐居起来,躲着锺会?」

「哼,这个狼心狗肺的,哪有那麽大面子,让我们躲着他?只不过贱人贱性不改,还是找上门来巴结,还带了他令人作呕的新作。我没告诉过你吗?」

「没有。什麽新作?」
「《才性四本论》,通篇狗屁!」
「真巧,刚才锺会也向我提起了。最後说『才性合』,才能与德性渐行渐近,以才育性,以性育才。」
「自吹自擂,低级!恶心!你若相信他,狗屎都能吃!」
「但我觉得他真有些道理。一个聪明的将军,总是胜多败少,减少伤亡吧?这样便是为将之德。」
「哼,怎麽不说聪明的才懂得骗人,像你这样的?骗死千万人也可以吧?」

嵇萦从我身上爬起来,背向着我。

「消消气呀,别让他破坏了我们的关系。」我轻揉着嵇萦的肩头。

「好。你说说,德性是怎麽来的?」

「唔,德性来自父母师友的教化,也是自己生活的领悟,发现人们必须彼此关怀帮助,天下才能和平,知礼尚义,同荣共存。聪明的人是不是领悟得更快些?」

「哼哼。号称绝世聪明的锺会领悟到了吗?」

「也不能怪他。魏国是很危险的地方,生存压过诚信,一说错话就丢官丧命。锺会领悟到改变人性是不可能的,领悟到关怀帮助庸人,不如利用庸人,还领悟到紧跟司马昭,得到他的信任,才能施展他的王霸理想,也就是他所谓的德性。所以……才性合不合,也必须看环境吧。」

「哼。这块生虫的朽木还对你说实话?他靠这样骗取你的信任!」嵇萦摇头。

嵇萦当然不相信锺会。她也是魏国人嘛。
但我相信锺会说的是真心话,虽然我不同意他。如果锺会能在成都生活几个月,也许会改观?

「诸葛茂,你刚刚说才能,似乎把才能限定为聪明,是不是?」

「我明白妳的意思。才能不只是聪明,像小玉那样勤习武艺,勇冠三军,也是才能。」
「所以才能有很多种。」
「对。」
「那小玉能不能领悟出人们必须彼此关怀帮助,天下和谐进步?」
「……小玉天生就这麽善良。」
「没悟出来?」
「嗯,没有。这是她天生的德性。」
「所以不是所有的才能都能悟出後天的德性。」
「对。」

嵇萦真是难得的清谈人才,比我厉害!怪不得养母一见面就喜欢她。

「那麽德性能不能培养所有的才能?」
「嗯,我想到个例子,谯周谯老是个老好人,非常好学,他饱读群书,学识丰富,才能众多,智慧丰富。」
「你的麻沸散还没过吗?你说这腐儒才能众多丶智慧丰富?那诸葛瞻不是已经飞升成仙了?」
「呵呵,聪明与智慧不太一样,就像力气与武艺不同吧。谯老的好学之德转化为他的史学成就,可为天下师表,其他就不一定是大师了。」
「谯周以性育才,只育了史学一才罗?其他的都是半调子?」
「也可以这麽说吧。人生有限,能育成一个专才也就很了不起了。」

「好!那才性四本论的结论已经很明显了!」

「好!答案就是……就是……」

「你刚才有没有专心听呀?我懒得再说一次了。你说,『才性不合』是不是比『才性合』更说得通?」

「呃,只有『悟性』这一种才能可以增进後天的德性;而德性也不能培育所有的才能,往往只能挑一种;而合不合还得看环境。所以『才性不合』比『才性合』更有道理。但『才性不合』不是四本论的选择之一呀!」

「那是他的题目出得太差劲了!试试在『才性异』里分出『才性合』与『才性不合』!有沱自认聪明的狗屎,妄想用歪理证明自己的品德高尚。正好,找抛狗尿照照自己的愚蠢丑陋德性!」

「呵呵,但锺会也希望创造太平盛世吧?他也不是完全缺德。」
「哪个奸人不这麽说?他的太平盛世下面埋了几万十具尸体还是几百万具?狗屎一堆,你还捧着说香!我呸!」

嵇萦拿起白布条,有些愧疚地抹去我脸上的口水。
好像越擦越湿了……

「……呵呵,我都没想到这些。否则刚才应该会与锺会谈得很精彩。」
「精彩你的头!你是傻人有傻福。这条旷世恶犬心胸狭窄,如果他觉得你比他厉害,他便妒火中烧,非把你烧死!」

如果我发现一个人比自己聪明,又处处讨厌我,也开心不起来吧。

「啊,原来我逃过一劫!不过妳真厉害,能轻松驳倒锺会。」
「不是我,刚才那些是我爹当年说的。」
「这麽复杂深奥的事妳还记得?」
「当时我爹说了七丶八条理由反驳,我只记得三条。 喔对了,他还说『性』绝不只德性一项……」
「啊啊啊可以了可以了。所以锺会当年带着《才性四本论》来找妳爹,言语上被狠批暴打了一顿,灰头土脸地走了?」
「哈,这块爬满了蛆的腐肉哪里配得上我们亲手料理?我爹根本不开门,他一叠纸往我家里窗里一扔,走了。我爹只在如厕的时候看,看完一张,随手擦屁股。」
「……」

但锺会还是把文章留下来了。
我大概能体会锺会的失望。写了篇文章,心里挺得意,但他这麽孤独,没人能交流,想听听高人的意见,谁知道嵇康根本不屑。

要我是嵇康,看到这一个脑袋不清不楚的庸人来烦我,就假装读一读,随口说两句好听的改进意见,何必「自取灭亡」呢?

但嵇康一定比我聪明,他的境界我无法理解。
如果真能猜的话,我想嵇康是刻意不与锺会合作,牺牲自己与锺会的面子,却给世人造一个高士典范。
这风骨与勇气让人肃然起敬,我有这个胆子就好了。

我用适合自己厚脸皮丶不太笨的方式吧,我与锺会站在一起,想办法改变他……这可能吗?

「啊呀,天真的要亮了!」
「不行,再聊一会儿。」嵇萦双手撑地,一屁股坐在我腿上,她的伤脚翘在半空中,缠脚的布条上有一小片乾掉的血渍。

「守军回来就来不及了。」
「知道知道。茂子,你在魏军,我回汉军,我们在战场上不就变成敌人了?我看你这呆头呆脑的活靶好欺负,飞刀误杀了你怎麽办?」
「呵呵,那我留在後军,妳飞刀射不到。」
「万一邓艾输得後军变前军呢?总得有个好认的记号。」
「也对。……我拿条黄布带缠在脖子上,好吗?」
「黄巾贼?也好。我也这麽干。我们快来对真言暗号!」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哈哈哈……」

我与嵇萦同时报出十六字真言,开怀大笑。

「……不,今年是癸未年。」
「岁在癸未,记得了。妳听见『岁在甲子』千万别手软。」
「呵呵,好。」

有默契,心意相通,在一起真开心。
我真不想放她走。

「妳见到小玉,帮我带句话给她:『错不在妳,该发生的事还是会发生。』」
「什麽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废话。喔,你要她别为蒋舒投降难过?兄长很体贴嘛。对了,你刚才说小玉在哪里?白水关?」
「呃,我还没说。锺会判断姜维会与众军退守剑阁,妳往剑门关去吧。」
「剑阁?你这死没良心的开什麽玩笑?阳安关到剑门关三百里山路,你要我一个瘸子自己走?不怕被老虎吃了吗?还不能走官道,会被魏军抓回去!」
「可惜妳不会骑马……那就去汉中躲起来吧。去沔阳找那个蒋……」
「不行!邓艾要走阴平小道,这麽重要的军情我一定得告诉小玉和姜维。我不去就对不起他们!」

才性合,我和嵇萦都想做有德的人,在道义与私欲的挣扎中,尽量选择前者。
於是我们也合了。

「而且茂子啊,阴平小道不是年久失修,几十年没人走吗?那沱黄鼻屎是不是骗你的?他是不是故意放我走,要我骗开姜维,促成他进军成都?」

「姜维没那麽好骗吧。妳的身份只有田续知道,田续信得过。」
「不,魏国人没一个信得过!攸关性命的时候谁都会背叛你!」
「锺会说邓艾在沓中一战即退,又留在阴平按兵不动,就是准备走阴平小路。挺有道理的。」
「千万别相信这个龌龊下流的人渣!他随时都在算计人!」
「好好。我不相信他,我相信妳。」

正要搂着嵇萦,突然一声鸡啼,窗外鸟鸣婉转。

分别的时候到了。这一别,会不会是永别?
即使是永别,这也是我们的选择。我去成都,她去剑阁,虽然不舍,也明白自己更该做的事。

打开铁门,探个头出去,没见到守军,城墙上却传来交谈声……

「我得进去了。答应我,别回头!快走!」

「嗯。」

嵇萦才跨出第一步,还是回头了。

「诸葛茂,你再答应我一次,别丢下我一个人死了!」

「好好,妳再不走,我们就要一起死了!」

「你如果不忘了我,我答应你,以後我和你一起死!」

「嗯?什麽意思?」

「哎呀!」

嵇萦搂上我脖子,两瓣嘴唇贴了上来。
这傻人闭上双眼,安享一刻湿湿滑滑的傻福。

她没有回头,我却不忍心进去。

回到田续空荡荡的军帐,我靠在一口木箱边,再睁开眼时,天色大亮。田续摇醒我,要我参加关城誓师,锺会交待不去就杀头。

我什麽都不是,躲在最後头。关城里塞满了人,伍什严整,部曲鲜明,就像春耕一块块田里插秧一样。黑色与黄色的稻苗宣示阳安关易主,宣示平蜀之战旗开得胜。

关城在手,汉中丶阴平丶武都,整个季汉北方已在锺会掌握之中。汉中周围的汉城丶乐城丶黄金孤立无援,锺会大可以下令强攻,各堆一万具尸首在城墙下,尽快拿下这些要塞。

但谁愿意滥杀无辜?锺会的目标不是平定汉中,而是打下整个季汉。他在三城之下各派一万活人看着守军,剩下的十万主力便没了後顾之忧,全心扑向成都。

晴空万里,子龙山顶的城楼被昨日的大火烧垮了一半,没垮的也被薰得乌黑。城墙垂下各色旌旗,正中间城门上方是一面巨大的青色纛旗,「锺」字的每一笔划都比一个人身还要粗长。

锺会出现在内城城墙上,差不多是傅佥跳下去的那个位置。他全身的银甲映射着烈日的光芒,像大白天里一颗闪耀初升的明星。锺会一举手,十万将士高声欢呼,庆祝英明的将军夺取三郡,庆祝大方的统帅犒赏三军。反对的斩首,听话的重赏,恩威并施,照田续的说法,治军不正该如此?

「大魏天威,晋公圣武!」

「万军讨贼,志在平蜀!」

口号震耳欲聋,我想跟着喊,却喊不出口。

锺会也明白自己该做的事吧?他很聪明,连司马昭都听他的。为什麽他只想到利用魏国,却不愿改变它?

与其让锺会走下子龙山,我更希望十万人全站在内城上,虽然这看来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那之前,我想站在山下的人群里,虽然他们有时令人气馁。我要学习诸葛瞻的包容,一步步改变他们,期待千年丶万年之後,他们都能站到锺会的高度去,平视彼此,俯看山川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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