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读到梁文道的这篇文章,很以为然,故贴在此。
为香港祈祷。为在香港的众友人,亲人祈祷。天佑你们,天佑香港!
梁文道: 五分钟的香港史 (原文来自《新世纪》周刊)
我們不能想像,當年立憲派在向清廷要求政治改革,想把權力從皇帝手上下放至一套更加民主也更加有限的框架內時,慈禧太后會這樣子質問他們:「為什麼過去兩千多年來都沒有人要向皇帝爭權立憲,今天你們卻跑過來跟我這個老人立憲呢?」
我之所以想到這個荒謬的情景,是因為最近在網上,又看到有不少人提到了一個每逢香港發生爭執爭論的時候,就一定會被拿出來說的老問題:「為什麼在過去一百五十年裡面,香港人不跟英國政府爭民主,如今回歸了,卻反而才吵著要民主呢?」
一種政治意識的醒覺,一種政治觀念的普及,總有它的背景與時機。抽空掉所有這些背景和時代的因素,單純地質疑今日港人的民主訴求為什麼沒有在過去出現,大概就像我開頭設想的那個情況一樣,實質意義不大。因為要是按照這個邏輯,恐怕全世界的國王都要覺得自己很冤,怪自己生的不是時候,怎麼爺爺當年就沒遇過這種事?再退一步說,就算那些國王和獨夫可以恨自己命苦,但怨嘆歸怨嘆,這種話終歸不是一個拒絕民眾訴求的理由。
許多人反覆提起這個奇怪的問題,除了不熟悉香港的歷史,主要的原因可能就在於心態。他們猜疑港人是否有種甘為英奴的情結,所以過去不向殖民主申訴什麼民主權利;等到回歸,這才回頭向祖國要這要那。換句話說,這是只敢「欺負」自己人的心態。
那麼,香港人是否真的那麼諂媚英國呢?這就得分兩頭來說了。首先,面對殖民者,你最應該要的恐怕不是什麼個人的權利,而是直接反殖。事實上,香港歷史上便曾有過兩次聲勢浩大的反殖運動。
發生在1925年的省港大罷工或許太過久遠,姑且不論(儘管這場為時16個月的罷工至今仍是世界紀錄),但「香港暴動」就很值得注意了。當時參與者及支持者稱它為「反英抗暴」,於1967年5月6日發動,同年10月結束,是一場由香港的左派響應內地「文革」,展開對抗港英政府的工人運動。這場運動試圖讓中國提前收回香港,或者至少癱瘓港英政府的管治能力,一時間頗成氣候。
其間,香港商業電台節目主持人林彬在節目中強烈批評左派的行徑,數日後,他與堂弟遭人投擲汽油彈燒死,被認為是「香港暴動」場面慘烈與言論自由受影響的標誌性事件。「香港暴動」可算是香港發展的分水嶺,間接促使當時的殖民政府改善施政。
可大家知道這場騷動是怎麼平息的嗎?一方面那固然是港英強力鎮壓;另一方面卻是中央下令叫停。為什麼有人起來反殖,想要早點回歸祖國,祖國反而想要冷卻這股愛國熱情呢?原來是為了貫徹中央那「長期打算,充分利用」的八字方針。
港人「歸家」的渴盼也許並不像我們想像的這樣強烈,畢竟構成香港多數的人口,有的是1949年後就南下的,更多的是之後陸續逃港的難民。此所以「九七問題」一擺上政治日程,香港便出現了「信心危機」,以至於出現又一輪移民潮。
表面上看,香港民眾的訴求,只是部分人為了應對回歸的計劃。可是,它同時又是對港英當局的衝擊。要知道,那正好是在韓國及台灣民主化的大環境下,身為「東亞四小龍」的香港,其中產階級也正好在這個時候有了更清醒更強烈的民主意識。這是過去的港英所沒見識過的新情況。時常抱怨「港人過去不向英國爭民主」的論者,恐怕都不曉得,如今香港的骨幹人物,早在上世紀80年代,就曾經利用各種方式提出自己的主張,那時他們要的不單是回歸之後的民主普選,還包括英國治下的政治參與空間,使得當時的港府十分頭疼。
最有意義的是,現在被人稱作「民主回歸派」的,一方面要求民主,另一方面則站在民族感情的立場,歡迎回歸,期待擺脫殖民統治。他們的態度,大可以一言總結:「香港回歸,不必再受殖民者統治,我們中國人終於可以做自己的主人翁了;這時候,民主豈非天經地義,勢所必至?」於是民主權利的實現與民族回歸就是個一而二、二而一的理念了。
現在回頭再看「香港人為什麼當年不向英國爭民主,現在才反過來欺負祖國」這句老生常談,言者可能根本沒意識到它對「民主回歸」這個理念以及對自己的傷害,因為它不知不覺地把中國和英國放在了同等的位置。自己人當家的祖國難道能和殖民者相提並論?終於不必受外人統治,要做自己的主人翁,難道也是欺負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