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鴨記
龐靜
一、
于安下班開車回家, 一路上想著冰箱裡的存貨,盤算著今天晚餐的搭配。還有, 天冷了, 得給鴨窩房頂上加蓋一条棉被。
初春女兒琳達從學校帶回了一對鴨蛋,高中生物課的作業——孵蛋。于安天天把蛋放在她的被窩裡,又怕睡熟壓破,又怕不挨著身體缺了體溫的孵化,真是鬧心。好在皇天不負苦心人,一對小鴨子破殼而出,現如今身高體壯,白羽豐滿,一尺多長了。
自從一對鴨子長大,它們天天仰著脖子並排站在車庫門口迎接于安,就好像一雙稚齡的孫兒孫女,她回家的心情平添了許多期待牽掛。車緩緩進了車庫,于安的心隨之收緊。奇怪,這對寶貝今天為何無影無蹤。她下了車走出車庫,「大白!小丫!」 叫了兩聲,嘎嘎地,一對白茸茸的肉鴨子從車庫邊的花叢裡蹣跚而出,驚恐忐忑地聚到于安的腳邊。「怎麼啦,你們?」她蹲下來愛撫著它們。兩只鴨子輕聲哼哼著回應于安的問話,它們脖頸上豎立的絨毛在於安輕撫之下慢慢地變軟變順溜。
「阿姨,剛才麥可的麥可追它們,咬它們的毛。」對門的小女孩伊娃站在不遠處向于安告狀。麥可是鄰居,他的一隻五尺長的大狗也叫麥可。怪不得!于安心裡嘀咕。麥可太可惡了!以大欺小,害得兩個寶貝現在還驚魂未定。
燒好晩飯,孩子們也被飯桌上的香味誘進了家門。「先去開信箱。」于安指使已坐在飯桌前的傑克。傑克三蹦兩蹦地從外面捧回了一堆紙張,嘴裡喊著:「媽媽,有一封掛號信。」
「我看看。」琳達總是這樣,家事國事奮勇當先。「噢!是為了大白小丫!」她一邊看一邊通告。「本市法定家居院落面積不足兩英畝不能養家禽。如果違法需按特例處理,必須去市政庭作證取得市區管理委員會批准。」
「太棒了!感恩節咱們不吃火雞,邀請左鄰右舍辦一個烤鴨大餐。」傑克幸災樂禍。
「做你的大頭夢!殘忍的吃貨!」琳達心火陡然升起，厉声斥责弟弟。
「大白和小丫是我們的寵物,不能算家禽。」于安也已經坐到了桌邊。這時候她細痩的臉頰有些發青,雙眉微鎖,話出口雖然不緊不慢,但她的心裡卻是翻江倒海。一年前孩子們的爹走了。那種離別的心傷至今沒有癒合,每次觸碰都撕心裂肺。他們一起抗爭過病魔,但拗不過天命。于安從心底對分離懷著恐懼。
琳達知道了媽媽的態度,心裡平穩了一些。傑克雖然對鴨子們沒有什麼特殊的眷戀,但爹爹去世時稱他為男子漢,他明白他應該為媽媽撐腰,現在也加入了如何獲得養鴨許可證的討論。
隔天他們去市府大樓交了兩百刀的保證金,然後就收集材料,準備在市政管理聽證會上說服委員會發給他們養鴨子的許可證。
二、
星期四的晚上,已經快十點了。秋風蕭瑟,影影綽綽的人群從市政大樓裡出來。于安和約翰先生走在一起,琳達傑克隨在後邊。今天的會議確定了下星期討論養鴨許可證的議程。
「你的願望不是沒有可能,但是肯定很難。你需要做很多事情。其中最重要的是爭取得到左鄰右舍的支持。」約翰是市政管理委員會的委員,也是傑克朋友的父親。他一邊下著臺階,一邊給于安出主意。
「我剛才在會上列舉了養鴨子的好處:首先它們是寵物,和別人家的貓狗一樣,為我們家帶來了快樂和諧;其次它們吃草坪下面的蟲子,減少了地鼠的食物。自從有了它們,地下被挖空的現象明顯減少;最後一條,它們為整個社區添了一道與眾不同的風景線。這麼淺顯的道理有那麼難接受嗎?」于安問。
「大家關心的重點是社區的形象,是房價。」約翰點明要害:于安的論點沒有與房價直接掛鉤。
「我真弄不懂這些人。說什麼院子裡多了兩只鴨子社區的房子就會掉價,市俗之見。他們怎麼不想一想鴨子為社區添了自然的風景溫馨的氣氛,鬧不好房價還會因為風景這邊獨好而往上漲呢。」于安很生氣别人不认同她的观点 。
「人們的看法不見得一樣。這場官司的成敗取決於有多少鄰居支持你養鴨子。今天來開會的人都是一邊倒。這對你很不利。」約翰就事論事。
「離我家最近的幾個鄰居今天都沒有來。我相信我一定能說服他們站在我這一邊。」這不僅僅是于安口頭上的信心,而且她確實有這份自信。
三、
「安,我問了羅恩,他對你養鴨子完全沒有意見。」柔媽是一個印度婦女,現在正坐在於安家的書房裡。她發福豐滿,臉龐油光,一看就是個養尊處優的婆娘。晚飯之後她來找于安訴說她的家務之苦。她來之前說是要請于安幫她出主意對付完全不做家事的老公,可是訴苦之後她似乎也不需要別人出主意了,話鋒一下子轉到了大白小丫的身上。
「謝謝你。我需要你、羅恩,還有麥可都出席下個星期的聽證會。你們是我的左鄰右舍,你們支持養鴨子,別人再多嘴也沒用。”
「放心吧,我們一定會去的。」柔媽的保票令于安非常舒心。一晩上聽她無聊的家長里短,總算沒有浪費時間。自從老公走了,于安求人心虛,有些難為情。現在柔媽把她的難題解決了,于安不需要自己去找羅恩和麥可。
上班空閒時于安把大白小丫的窘況跟同事們說了。沒想到同事們十有八九說于安是瞎操心瞎費勁。珍妮說她太不解民情。人家尋常百姓工作一輩子辛辛苦苦不就是養著一幢房子嗎?你現在為了養鴨子攪和得房價都往下跌,實在犯了眾怒。于安不明白養鴨子與養貓養狗有什麼不同。珍妮還說鴨子屬於家禽,貓狗是寵物,沒什麼可爭論的,約定俗成而已。同事們的規勸也有道理,但是大白小丫已經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實在無法割捨。她不信天底下沒有公理,而且柔媽說了,左鄰右舍並不反對她養鴨子。
聽證會的頭天晚上,于安敲開了柔媽家的門,叮囑她一定和羅恩麥可一起出席明晚的聽證會。柔媽說放心吧,還告訴于安據說市長也會岀席聽證會。
四、
七點半的聽證會,于安一家六點半就到了會場。他們打算利用會前時間以溫情換人心。可是會議大廳冷清清的,除了他們三人,見不到別人的影子。望穿秋水,好不容易到了七點半,當委員會的大人物已經上臺穩坐聽證席之後,人們才三五成群魚貫而入。
于安一家坐在了第一排。于安時不時地回頭往後排看,此時她對近鄰的掛念勝過往昔任何時候。她看見了大衛和她的太太文迪。他們家在于安家的斜對面。大衛是心理醫生,自己有一個診所。文迪管理大衛的診所。于安一家剛搬來時,他們很熱心地為于安一家拉攏社區裡的社交圈。于安老公去世後,大衛還很懇切地跟于安聊了很多次。半年前他們生了一個可愛的小女孩,從此淡出了社區的社交活動。于安很高興這時侯看見他們。他們正忙著與身邊朋友交談, 眼角的余光肯定交接了于安的目光, 但是大衛和文迪都沒有接住她的目光。
會議開始。主持人讓于安上臺申訴養鴨子的理由。于安重點讲了大白小丫多麼善解人意,為他們家帶來了多少歡樂,它們已經是家庭的成員。于安告訴聽眾們她很理解台下諸位給狗給貓當爸爸媽媽,她現在和他們一樣,她為當了大白小丫的奶奶而自豪。台下的笑聲混雜了嗡嗡的交談聲。于安覺得效果還行。
接著社區代表講話,沒有限定,隨意上臺。于安坐下來又回頭往後看了看,心裡生出了些许不安。社區代表甲正在臺上形容于安家的鴨子使社區環境變得骯髒,滿院子鴨糞,鴨毛滿天飛。琳達一邊聽一邊恨恨地說著大骗子。大衛也上臺了。他說他的女兒明年夏天就可以在院子裡的草坪上玩了,如果鴨子還在,他很擔心女兒會把手上抓的鴨糞送進嘴巴。台下哄笑。于安有些發懵, 實在笑不出來。大衛接著說:「我是醫生。我知道蚊子吸血不分人畜,萬一社區裡有人為此感染了禽流感, 誰應該負責呢?」 台下肅然。于安有些激動, 但她無言以對。
五、
市長站到麥克風前面了。他說社區是所有居民共同擁有的,一個好社區要凝聚每一戶居民的努力, 而好社區的形象也會回饋給每一戶居民。他又說我們的巿政管理委員會是為民服務的機構。「我聽說有個別委員不顧民意,只照顧少數人的利益。」話鋒急轉彎, 他接著說道:「當我聽說有一戶居民違反法律規定破壞社區形象時,我和大家一樣, 非常生氣!」傑克看了一眼媽媽, 她緊咬牙關,臉色白中泛青。這時于安氣血沖上頭頂, 剛才申訴完的那一點愜意和柔媽羅恩麥可一样蹤影全無, 腦子一片空白。
于安對後來發生的事情毫無感覺了,只知道市政管理委員會最後一致否決了她的養鴨許可申請。傑克琳達一邊一個攙著于安的臂彎走出市政大樓。約翰先生從他們身邊走過,並沒有停下來打招呼。
于安讓琳達把車開到了晝夜營業的超市。她說要買刷涼臺用的油漆。傑克說我們的涼臺才刷過。于安說不是為了涼臺是為了鴨子。「我要讓這幫混蛋明天早晨在他們的車庫門口看見巨大的紅漆LIAR!」于安的話中含著復仇的快意。
嗄吱,哧---,琳達急踩刹車。「媽媽,我們不能那麼做!」她淚珠欲滴,音帶哭腔。「是啊,媽媽,人家已經表決了。」傑克也在後座幫腔。
車停在路邊,于安挺直了後背,搖下車窗,深深地吸了一口涼氣。以往,姐弟倆一致和媽媽起衝突時,于安必須深呼吸,想一想,然後再應對。她突然悟到當初為什麼沒有立即為大白小丫找領養人家,為什麼要來這個聽證會。既然選擇了這樣的解決方式, 就應該預料到兩種可能性結果,而且必須接受結果。「回家吧。」于安對身邊的琳達說,語氣充滿了無奈。
二零一四年九月二十三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