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北京出现一种叫做APEC蓝的罕见天象,让我想起许多年前还在北京生活时,一天早上去食堂买饭,发现没有热腾腾的油饼和豆浆,只有冷馒头。问卖饭的师傅,说是因为北京申奥,国际奥委会要来北京视察,上级命令所有食堂早上熄火以澄清京城空气。
那是没成的那一次。没成可能是因为只限制了市内早饭熄火,力度太小,所以这次是北方六省市六万家企业一齐熄火。但那时的空气即使在严重污染时也比现在没有雾霾时要好,政府不让大家炸油饼可能是过虑了。那时我从来没有想过有站在海淀看不见西山的可能。好多年后,雾霾一词才呱呱坠地。现在呢,站在小区的一号楼就看不见对面的二号楼。
近日回京,正值雾霾如火如荼。天气播报是晴天,但天亮都半个多小时了,想在均匀灰色的东方天空中找到太阳的所在仍需要超常的视力和耐心(见图)。一天下来,屋子里就能扫出一大捧灰黑色絮状物。这么多年过去,想想该有多少这样的灰黑色絮状物被吸入二千四百万北京人每一位胸部那两台呼吸机的深处。那可是七天二十四小时都开机的。朋友们跟我抱歉道:真不好意思你这趟回来让你赶上这么大的雾霾。我说:别为我担心,我一共也呆不了几天。后边一句没说出口:你们该为自己担心才是。
一日蒙古寒流驾到,北京现出蓝天白云状。一位朋友说:赶紧多拍几张照片传回去,让美国那边看看北京也不总是雾霾天。原来自己成年累月吞吐灰黑色絮状物不算什么(其实没有吐,只有吞:PM2.5微颗粒直接飞入肺泡最深处安家落户,再也不会出来),让外人知道自己成年累月吞吐灰黑色絮状物才可怕。
由此我明白了小半个中国熄火营造APEC蓝不是为了怕外人在那几天吞吐到灰黑色絮状物,而是怕外人知道咱们自己成年累月都在吞吐灰黑色絮状物。丑则丑矣,勿外扬为大。
APEC蓝是一种精神,绵绵流淌在我们的血液中。
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以APEC蓝为鉴,可以知血脉。
其实让外人知道点雾霾没什么不好。我回美后给一个美国年轻人看我拍的北京雾霾的照片,她关切地问:“你会感到呼吸困难吗?”看来该给世界普及点雾霾知识了。雾霾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厉害呀。我们这么多年七天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吞吐,不也过来了。
家丑不可外扬也是出于一种无奈。雾霾这问题太大,不管我身价千万还是百亿,我只有默默承受,顶多在自家装空气净化器,所以觉得丑。我们的传统是只善于摆平小家的事,但环境问题是大家的事。与北京朋友们饭局谈话间提起雾霾的问题,答案一般是“能解决的问题政府都解决了”再加上一个苦笑。我希望能听到有人说“我能做点什么”,但知道这不是我族惯用的思维方式。在中国把大家的事当作奋斗的理想是会被视为怪物的。接触到一些有想法的年轻人,但他们的想法里不包含对雾霾这样大家之事的关注。五千年看过来,大家的事在中国只有两条出路:一是默默承受。中国人的承受力,从三年饥荒时数千万人变成饿殍而并未出现任何大规模社会动荡可见一斑。这绝对是世界一流。承受到极限时,就是第二条出路:跟着揭竿而起的流氓无产者去革命、玩命、害命。
我现在相信人不是只能默默承受,也不是只能在绝望间等着流氓无产者揭竿而起。美国五十年前环境问题也不轻(比中国现在可能好一点),这激起了一批美国人的“痴”劲,包括著名的环保堂吉诃德 – 绿色和平组织。他们小汽艇撞巨轮的办法当时看起来可笑可爱,但就是这少数人在几十年间把环保舆论越造越大,促成自下而上的诸多改变。现在美国人每天都能看见的APEC蓝不是等来的。
中国人也可以有这样的痴劲。雾霾问题太大,无从下口,那就喊一嗓子也好啊。喊的人多了,有环境意识的人就会多起来,再大的问题也就会开始有答案。于是抱着愿北京人能多见几天APEC蓝的痴望喊弱弱的这么一嗓子。
2014年10月底摄于北京。找到图中太阳者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