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两年多的时间里,偶尔会在这里那里撞见他,我依然每次都移开目光,沉默地走过,他又如初识时那样目光灼灼地盯着,直到我走远.我想他也有些困惑,不知道我到底怎么想.我再也不愿在他面前表露丝毫,但他不知道,在九十年校庆的时候,我穿着新买的白衣黑裙,满校园逛,就想在哪里遇见他,只为让他看见婷婷的身影,那一晚,湖边传来二泉映月的幽幽琴音,就如我寻找等待了一天后的幽幽失落;当我看见他跟一个小巧的女孩儿从我们楼里走出,他只关注着她的灵牙利齿,我站在原地,看他搂着女孩儿走远,心里生出多少嫉妒,却等到进了房间,才让眼泪落下;一晚好朋友在路上看见他,把他叫到宿舍楼附近的煎饼摊,逼他做了两只煎饼果子,一边还奚落挖苦,他也只好乖乖听着,后来他告诉我很高兴我有这样的好姐们儿,他很佩服欣赏她的聪明机智.朋友回来告诉我,又惹得我悄悄流泪.大学余下的日子里,就是这样白白地为他空耗感情,没有人再让我燃烧;他就那么固执地存在心里,那锋利调皮的目光,那锋芒的话语,那漫不经心的身影,填满了我的情感.
等到毕业住进研究生楼,我已不复当初那个胆怯羞涩的小女孩儿.想起三年级时候读的’欧根.奥涅金’,想起塔提雅娜,青春少女的纯真,热烈,失望,骄傲,无知,成长的过程,无论古今,无论中西,原都一样.
一年半后在我将要离开学校时,给他写了封短信,语气极平静.几年的时间,我已不再怨恨,最初的恋变成无保留的关心,甚至感激他当初坦白地拒绝我的热情,他完全可以做戏,这个女孩儿走在他身边,至少可以满足虚荣;如果那样,我受伤的,就绝不仅是自尊了.何况回头看,在我的感情里,也搀杂了很多虚荣的成份,并不能称为真正的爱,我对他,何尝又不是借一纸文字去征服?何尝不是想要得到别人都想要的?何尝没有走在他身边的虚荣?但我不想否定,整个大学时代付出的,体会的,是实实在在因了他的情感的起伏,纯真岁月的情爱,又何需深刻丰富?
在信里,我告诉他可能要出国,临别祝他一切平安. 无论他在哪里,成为什么,我都真诚地祝福他.不管怎么说,他激发了我的激情与温柔,让我觉得自然,世界,生活都因他变得这样美好,为了这份纯洁的爱,我对他永存着温柔的关心.信留在同学那儿,我也收拾好行装走了,不知道他能不能收到,何时才能看到.
没想到回家几天后就收到他的电报,要来西安,开始我以为是同学的恶作剧:他从未对我这么认真过,何况我们已经年余不见,他何必急切地跑来.立在站台上,一节节车厢看过,控制不了急剧的心跳,一下子仿佛又回到几年前,看到那个初恋无措的我,和现在的无所牵挂与从容,交织在一起,随绿色的车厢飞驶而过.不知为什么,那天并没有接到他,虽然他确实坐了那趟火车.第二天,他竟然找到我偏僻的家,我发现已能自然地跟他说话,平静镇定;陪着他去郦山,自然得象对待一个老朋友,好象我们从未隔着几年的时光,和时光里彼此的改变.
四年前,我只能远远与他相对,觉得自己渺小而自卑,在他的印象里,我一直清高冷傲,除了那封信里的短暂温柔脆弱和如火的激情,他原对我一无所知.四年前,多么渴望这样近地站在他身边,看着他的目光,对他说:即使你是魔鬼,愿随你到天涯海角.而今,为了离别的重逢时分,我忽然发现自己长大了,因为他不再是可望不可及的星光,他就只是一个普通男儿,有魅力,也有缺陷.当我终于靠近他时,内心已平静.当你最渴望时往往得不到,当你不再希望时一切都摆在了面前.四年前,多么珍视与他相聚的每一分,即使是在人群中,即使没有机会与他交流,只要知道他就在视线所及之处,我就感到快乐.现在,忽然有了与他独处的机会,终于能走在他身边,无人打扰,他还是那个健壮的男孩儿,我却不再羞怯,不再感到卑微,却也没了当初的心动.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忽然糊涂了:这个人原来这么陌生.我们其实是太不相同的人:他要的,是依赖,是小鸟般的顺从,是藤蔓的缠绵,是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我的安静的外表下,却有与生俱来的对平等自由的追求;他是标准的男孩儿,在感情上一定要占主导,一定握着追求的主动,而我内心里却更愿意爱人,喜欢付出.我的个性的表里不一,让他误会;他的随便的表面下的脆弱与不自信,当初的我看不清.
短短的一天,我们各处玩儿,一句实质性的话都没说,也许是怕离开北京就几乎是永别,他这样匆匆赶来,当面,却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而我,也绝不问他为什么来,直到我坐上回家的车,他也没有试着挽留一下,似乎这就是一次无比普通的分别,明天就会再见;而我,终于还是沉默地转身.
二十多天后再回学校准备出国时,桌上放着他的信,短短的只有四页,和几张我们游玩的照片,纸上依然留着他的气息.信很普通,但我还是再一次感到意外,因为从没想过他写信的样子.更没料到,当天晚上就又碰见他,再一次为他开门,让我记起那个夏夜,他处心积虑地敲响我的房门,面对那一双聪明,调皮,随意,大胆的目光,我有多么兴奋,多么羞涩,又多么感动.这相似的一幕里,却是不相似的我和他.
跟朋友在校园里的木木咖啡屋聊天儿,谈着出国的事宜,一抬头,看见他走来,立刻就注意到我跟一个男孩儿在一起,曾几何时,我独自在远处看他搂着女孩儿有说有笑地走过,今天,他看着我的眼睛里可有些许当初我的伤心?我低下目光,并不是要躲避,只是不想让他不快.屋中灯光晦暗,人声稀疏,大家都在低语,他却隔了很远大声叫我的名字,象从前一样无所顾忌,说他要去舞会,然后就走了.对着他的背影,我自问:你还以为我仍是当初的那个小女孩儿,可以随你指挥?朋友望着他走远,问:是那个男孩儿吧?我点点头,他说:眼光不错吗,他很帅.
与朋友分别后急匆匆赶去舞场,心情象去安慰一个误解的小弟弟,而他已经离开,感到些歉意,又不知道去哪里找他.他一直努力象从前一样潇洒来去,但我分明了解那份努力的辛苦.我不必问一句他的生活,凭直觉就清楚他过得失意而灰心,当初的锋芒,自信差不多已消失殆尽,只硬撑着那个架子,他的变化让我有些始料不及.当然,走出校园后的挫折经多了,他也变得稳重了些,尤其对感情,不再当作娱乐.幼稚的年纪里,他轻易就能获得真情,却不懂珍惜,一个个女孩儿从身边走过了时,他方觉得怅然若失.有一次陪我坐车回学校的路上,我问他想去哪里,他让我猜猜看,我说:我觉得你现在既不想跟我回学校又不想回自己的地方.他点点头,我们下车走进一家小餐馆,知道他拮据,我要付钱,他却硬是不让.哎,这点儿大男子主义.对他说,希望他振作起来,但我自己也不清楚除了几句空洞的鼓励,我还能给他什么.他这时才对我说,几年前复印了我的信,心情低落的时候拿出来看看就能感觉好些.我看着他,有些心疼:他不过二十七岁,竟已这么颓废,要靠了一纸话语增加信心吗?
读研究生的时候教过本科一年级的学生,班上一个小女孩儿跟他认识了,大约很喜欢他,还给他织了条白围巾,他来找我,让我陪着去取,说这个女孩儿知道我,告诉他这个小老师特别爱笑,很喜欢.我猜他想是要两头炫耀,那点子虚荣,何时可以藏起?我欣然前往,好奇她是哪一个,心里已无半分酸涩.看到这个阳光灿烂的漂亮可爱的女孩儿,笑容如我当初一样纯真,很羡慕,她不会如我当初一样被伤,因为他已懂得呵护.我终究不知他们的下文如何.
那一天,我们约好见面,我在一月的街上等了很久,直到傍晚他才回来,那是我临走唯一一个我们能独处的夜晚,而他偏碰上一个棋友,所以误了时间,让我等到九点多.他满脸带着歉意,我轻轻说:我们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呆在一起了.他竟象小男孩儿一样不知如何是好.几年前,我亦是来付他的约,他也是被迫从牌桌前起身,我还清晰地记得他不情愿的表情,和让我觉得屈辱的沉默,那天晚上我觉得自己那么傻,那么难过;那双无所谓的目光,与现在直视着我的,何其天攘有别.暗红的灯光下,他的眼睛里都是柔情和依恋,他始终不了解,四年前,我多么渴望他能这样望着我.转开一点儿视线,我轻轻笑了一下,打断他的注视:生活什么时候可以停止游戏?过去的一切都翻过一面,这次轮到我平静似水,只是我不忍心象他当初一样坦白得残酷.
那个一月的寒冷的午夜,他坚持替我去大使馆外排了七个小时的队,这样的体贴我终生难忘,这个让我付出整个大学时代的男孩儿,用这样的方式,回报与我,也表达自己的歉意.对他,从开始到离别,我都无可奈何,爱不得,怨不能.
临走前,他去学校跟我最后道别,我们慢慢走在二体外的路上,天那么冷,他把我搂在怀里,深深地用力地吻我,在我耳边轻轻说:不要忘了我,等我五年,五年后我去美国找你.我没有回答,没有承诺:今生,我又怎么能够忘记他?忘记自己的青春?不知道他可否算得初恋,我只清楚,那个风一般的身影,那双玩皮聪明的眼睛,永远定格在我的大学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