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122) 离别

【周一一大早,速中召开全体员工大会,传达中央最新指示:“反右”已经胜利结束,各单位继续开展整风。“反右”反了两个多月,我都快忘了这场运动的主旨乃是“整风”,现在言归正传,看来上边还是有意要把这出大戏唱全。

政治风向已转,各报刊也重打锣鼓另开张,及时更换社论和新闻:“贯彻中央‘边整边改’的方针”、“放手发动人民群众提意见”、“首都职工大鸣大放热火朝天,畅所欲言贴出大字报11万张”……然而这些鼓动已不能激起我的任何热情。不管领导如何声嘶力竭地号召,三个月前那种毫无顾忌向党提意见的心态,已经可悲地一去不返了。严峻的现实终于让我明白:必须隐瞒自己的真实观点,像变色龙那样去顺应环境,否则还会遭受更大的政治劫难。

耐人寻味的是,速中的整改运动一开始就来势很猛。走进办公大楼,仿佛置身于大字报的热带丛林。走廊、办公室、会议室、甚至厕所里,到处都用铁丝悬挂着大字报。军官食堂又开始免费供应夜宵;扬州城里的笔墨纸张甚至一度脱销。整改对象本该是部门和领导,可按这架势,不消一周大字报就会无以可写。怎么办?上级及时微调运动方向:群众也来一次和风细雨的“洗手洗澡”,但必须坚持自觉自愿的原则。运动马上有了深入下去的空间,同时又巧妙避免了矛头向上的危险。

小组间展开了“挑应战”、“打擂台”。黑板上每天统计战况:各组的大字报共有多少张,各人的整改意见共有多少条。不几天,出现了有趣的现象:大字报的篇幅越来越短,字却越写越大。白纸无售就改用报纸,到后来连这也节约起来,规定一张报纸必须裁成四小张使用。

群众的智慧是无穷无尽的,各种提高工效的经验不胫而走。广播站播出:历史教员汪大愚经过三昼夜奋战,创造了个人最高记录——总共贴出大字报552份!据内部透露:他是按照先领导、后群众,先党内、后党外,先单位、后个人的顺序,有条不紊地提意见。意见不多不少,一律奉赠三条。如果对某人知之不多,他也会结合其工作职责提出希望和要求。反正必须凑够三条意见,即使门卫和炊事员也不例外。汪君在案头放一份花名册,保证做到无一人漏网。他的经验迅速在教员当中传播开来,全校大字报数量直线攀升,天天向军区宣传部报捷。不过,汪氏经验并非人人能够运用自如,一些投机取巧的家伙只会当文抄公,把批评张三的意见套在李四头上,有时弄得驴唇不对马嘴。

速中整风搞得热火朝天,军区领导决定亲临现场视察。得知消息后,大家的运动热情更加高涨。经过几天的昼夜鏖战,大字报的洪流淹没了三层办公大楼。十几张一尺见方的大字报粘贴成一长条,从天花板垂到地板,就这样一条挨一条,一层压一层,密密匝匝,观众穿行其间,磨肩接踵,不时发出悉索之声,如同过去钻进青纱帐里打游击,颇有神出鬼没的情趣!只是这里闻不到土地的芳香,得不到阳光雨露的滋润,有的只是昏暗、闷热、汗酸、墨汁臭和浆糊霉味。大字报已占领大楼的每一个角落,真是旷古未有的奇观!

然而对我来说,运动早已结束。“中右”帽子高高在上,使我不得开心颜。老陈百般动员,叫我放下思想包袱,向汪大愚的纪录挑战,可我这根笔杆子已经不行了,对付着写了几篇隔靴搔痒之作,便知趣地偃旗息鼓。“反右”搞得我筋疲力尽,“继续整风”则给了我休整的机会,让我能够收敛心神,重新盘算未来的人生。

婷婷是9月5日离开扬州去上大学的。由于扬州不通铁路,她要坐一天的长途车才能抵达上海。我担心她的身体吃不消,但她执意按时报到——如果让学校知道自己大病初愈,可能被要求重新体检,弄不好就会休学一年,甚至取消入学资格,那样还不如直接叫她去死好了。命运刚刚为她打开一扇大门,就算还剩一口气,她也要捱进去。

虽说前几天被王父骂过一顿,但我还得去为她送行。毕竟我陪她走过了最黑暗的一程,再送这一程又算得了什么?那天一早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我穿着雨披骑车赶到王家。婷婷已经收拾停当,准备出发。王父从单位叫来两辆三轮车,一辆有雨篷,可以坐人;一辆是平板,用来拉行李。为怕雨水打湿,两大包行李都用油布裹好,捆得结结实实。我没什么可拿,只在车把上搭了些点心水果。

载客的三轮只能坐下婷婷和她爸两人,她妈挤上不去,而我又不敢下雨天骑车带人,于是母女俩只能在门口含泪分手。天色很暗,我小心翼翼地在头前带路,留神着每个水洼。骑了大半个小时,才到长途汽车站。王父找到去上海的车,我帮他把行李举到车顶,司机在上面码放整齐,用绳拴好。

离开车还剩二十多分钟,王父走开,留下我和婷婷道别。候车室太小,挤满了乘客和行李,我俩就站在屋檐下说话。婷婷脸着挂着倦意,显是一宿没睡好,不过她的情绪很高:“雨蒙,到现在我都觉得像在做梦,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几个月前我还在厂里当工人,现在就要去上海上大学,真是太激动了!”她攥紧我的手,像个小姑娘似的在地上使劲跺跺脚,以表达自己的兴奋之情。周围要是没有人,我相信她一定会尖声叫起来的。

我伸手抚去她眼角的泪水,轻声道:“我明白,婷婷,你为这一切付出了太多,你有足够的理由激动。不过往后的路还很长,你一定要保重身体,别叫我担心……”

可她的眼泪却越流越多:“雨蒙,我真舍不得离开你!这些日子要是没有你,我会怎么样?多半都不在这个世界上了!现在我好了,你却栽了跟头……可你一定不要失去信心!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无论爸爸骂你什么,你都不要往心里去。其实他也是为你好——那天你走了以后,他也说你是个好人,不可能去反党,但你太单纯,没有社会经验。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丈夫,我都会对你好,一辈子对你好!我要走了,你倒是对我笑笑啊!”

然而我却哭了,像个孩子似地哭了。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因为受了委屈而哭过,如今在这个即将做我新娘的女孩面前,我却控制不住内心的忧伤。我们互相为对方擦拭着眼泪,这一幕想来一定很可笑,因为擦着擦着我们俩都笑了起来。

“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为她擦干最后一滴泪,“我是个男人,没什么可害怕的!”

她点点头:“你要记着给我写信,一周一封。再忙也要给我写几句话!”

“我会的。瞧,爸爸在那边喊你了,你们该走了。”

婷婷踮起脚尖,飞快地吻了我一下。我把她送上车,她挨着爸爸坐下,转身隔着车窗向我招手。

车发动了,缓缓驶离车场,她的面容终于消失在尾气和雨雾之中。】

2013-8-8

牧民新歌 发表评论于
严峻的现实终于让我明白:必须隐瞒自己的真实观点,像变色龙那样去顺应环境,否则还会遭受更大的政治劫难
格利 发表评论于
生离死别,感觉烟雨蒙就要与女主人公就此告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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