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南方,谁也说不准算是什么季节。明晃晃的日头里突然飘来一场透雨,气温
在一夜之间便降了十几度。而只要雨一停,气温很快又回升到二十多度。天气热了
冷,冷了热地循环往复,日子一天天在秋季和冬季之间来回拉扯变幻。
这个周末,刚好就是介于秋和冬之间最好的例证。一大早,从窗帘后透过来,让人
满怀希望的阳光,等人起床后却又寻不见了。抬头望见半天厚重的云彩,确定今天
会是个阴天之后,从云彩后射向地面的光芒,冷不防照到人眼睛里,不由得一阵晕
旋。
雪儿被来回变幻的天气搞得迷迷糊糊,加上这些天的人多事杂,弄得她疲于应付。
满世界,她认识的,不认识的,叫得出名字的,只记得住模样的,电邮,电话,text,
呼拉拉如雨后的野草一般,交纵错杂地盘踞了她所有的时间和空间。所有人的问候
和寒喧都为他而来。做为他最亲近的人,她觉得有必要对他的亲友们做出解释。她
向热心的人们一遍又一遍重复同样的故事。在别人安慰着她的同时,她需要花费更
多的时间来反过来安慰别人。她要打起所有精神让别人确信,她很好,以后也会一
样如常的生活。
但她觉得累了。因为失眠的缘故,黑夜里关上灯,她靠在他常坐的皮沙发里,套上
一件他最喜欢的灰色毛衣,用毛衣领子遮住了她的口鼻,呼吸着来自他身上的气息。
白天,窗外的阳光透过窗帘,照到地上墙上书案上。她随着阳光一寸寸的推移,目
光在这个他和她一起生活了三年的房子里转动。恍惚间,天花板如同麦浪一样起伏
摇晃。雪儿只觉得胸腹间如海浪翻腾,脑子里千军万马驰骋,却是抓不住完整的一
片思绪。她只要一合上眼就会看见红色。
在铺天盖地的深红色背景中,他单膝跪地,向她伸出手臂,"把你的手给我,我会牵
住它一生一世。"
他在后院里为她采了一朵玫瑰放在小花瓶里,下面附了张纸条,"玫瑰的娇艳抵不上
她万分之一的美丽。"
他躺在地上,苍白着脸,任她怎么摇他,叫他,他却一动不动。
他在远处向她招手,用委屈的眼神望着她,"你怎么让我等了那么久? 你怎么还不来
看我?"
现实和梦境,对过去的回忆,对将来的恐惧,彼此纠缠夹杂着,被扔到搅拌机里高
速旋转之后,搅出来是一杯说不出颜色,粘稠浓重到化不开的东西。一如户外阴沉
的天气。她累得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倒在沙发里,想就此沉沉睡去。既然他不在,
她实在没有再醒过来的理由。
突然响起的电话,像警钟一样在空旷的房子里长鸣不已,将她飘忽而至的睡意统统
赶走。里面是琼斯的声音,"小雪,你好吗? 还能来吗? 要不要我去接你?"
她想起今天是个大日子,需要开车去琼斯郊外的农场。这可能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后
一件事。她必须得去,还不能迟到。可雪儿不认得路,只能靠着卫星导航仪指点。
陌生的路上来往车辆不断,隔着车窗,模糊了噪音,还是响过她开到最高音量的导
航仪。
快开到路口,却没听清机器里发来的指令。"你刚才说什么? 到底是不是该在这里左
转?这上面 怎么连个重复键盘也没有。" 雪儿低头拨弄着导航仪,嘟囔着。
雪儿突然看见前面的卡车在红绿灯前转向左,不由自主地扳过方向盘跟着前面的一
辆大卡车向左转。等开到马路中间,她只看见她身边右侧的几十米处,四条行车道
里的四辆汽车,像生了气的野兽,正加速向她笔直冲过来。一抬头,她才猛然意识
到,自己慢了一步,刚才左转的绿灯现在早变成了红色。
而她已经开到了马路正中间。来不及倒车或躲闪,无处可逃的她看见四辆并驶过来
的车,在太阳照射下反射出来刺眼的光茫。她没时间做出任何反应,残余在身体里
的惊恐本能,使她的眼睛越睁越大,紧盯着四辆急驶过来的汽车,离她越来越近。
慌乱中,她脚踩的不是油门,而是刹车。她和车僵硬地停在原地一动不动,安静地
等待着命运的裁决。两部车从她身后掠过,一部红色的跑车如同电影里的特技那样,
在她眼门前做了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扳开了车头。剩下辆深蓝色卡车在离她车挡
板一两米处,晃着车身突然停住。
依然呆在车里的雪儿,隔着窗玻璃看见对面车里司机对她挥着拳头的怒视和叫骂。
虽然身上不痒也不痛,但意识冷静地告诉她,就在刚才短短的几秒钟中之内,她已
经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走了一个来回。
生和死之间,原来一直离得那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