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天色刚刚放晓。天空中只云不见,深沉得如同一块深蓝色的丝绒般温柔。在西方的天际启明星挣扎着闪烁着最后的一丝光芒。而东方的天空已经出现了一抹鱼肚白,新一轮旭日,即将跳跃而出。
刚刚从沉睡中醒来的金城城池如山,门楼嵯峨。城墙如经水洗,呈现出一种肃穆的青灰色。远远望去,满城轻岚薄霭,雄浑壮美。
在金城北门,几个守门的军士刚刚费力地打开了沉重的城门,准备迎接新的一天的开始。还未等他们得喘一口气,却突然听得身后传来一阵异样的声响。军士们急忙回首反顾,却见城门正对的大街上轻雾缭绕,不见一物。远处雾气之中似乎人影憧憧,隐藏了千军万马,只闻声如闷雷,由远而近。
突然,一名骑兵顶盔贯甲,手中高擎红地白花的华部大旗,撞破薄薄的白色雾气,出现在街道上,正催马碎步向城门行来。接着,一排排队列整齐的骑兵,正连绵不断地从雾气中依次显露出来,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街上轻薄的雾气被大队骑兵排挤的翻卷流溢,逐渐四散。骑兵身上的铁甲,似乎已经被雾水浸透,甲叶上布满细小的水珠。骑兵们的盔甲在晨光中黝黑闪亮,寒光迫人。马蹄上的铁掌和街道上青石地面相击,发出清脆铿锵的声响。此刻数不清的马蹄上下飞扬,耳边就如同是骤雨突降,数不清的雨点敲击瓦片一般。
这是精锐骑兵大队出动啊,难道又有大仗要打吗?守门的军士紧忙避让一旁。骑兵们紧随着当先的旗手,缓步进入城门甬道。相对封闭的甬道,就如同是个巨大的音箱,将马蹄声加倍放大。置身其间,只觉宛若当空雷鸣不歇,声势惊人。
这是精锐骑兵大队出动啊,难道又有大仗要打吗?守门的军士紧忙避让一旁。骑兵们紧随着当先的旗手,缓步进入城门甬道。相对封闭的甬道,就如同是个巨大的音箱,将马蹄声加倍放大。置身其间,只觉宛若当空雷鸣不歇,声势惊人。
几个守门的军士不由目眩神驰。他们正在发呆的时候,却猛然看到队列当中捧出一面大纛,大纛下华部军大都督李辰全身甲胄,正面色冷峻地策马而来。
“大都督!”
“大都督!”
守门的军士条件反射似的挺直的身体,一起向自己的统帅肃立敬礼。只见李辰向他们微一点头,举手还了一礼,便马不停蹄地通过了城门。几个守门的军士身体挺得笔直,人人心中都不禁心潮起伏,
“大都督看到我了!他还向我还礼!”
紧随李辰之后,是斥候都督贺兰仁的旗号。只见出城的骑兵队伍连绵不绝,竟有千骑之多。直到快走完了,守门的队主方才在队尾见到一个熟人。他忙叫了一声,
“孟二郎,你们这是去哪里啊?”
那人却是没有驻马,只是交错之际俯首压低嗓音道了一声,
“北方有警,大都督巡查防务!”
然后便随大队一同出城去了。那队主不禁悚然一惊,莫不是北方柔然又有所异动?他忙对手下的士卒喝道,
“大家都打起精神来…”
却说李辰领了一千精骑出城后,在城外整队已毕,然后沿官道纵马向北疾驰而去,在身后,腾起阵阵烟尘。此刻,一轮红日喷薄而出。一千骑兵连人带马全身好似都被初升的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色,他们犹如是一群金甲天神一般,腾云驾雾般地在陇原大地上驰骋而过。
骑兵们疾驰了数十里后,却是突然转向东行。他们快马加鞭,一路疾行至兰州东部的边界,然后大队人马扎下了营盘。其中另约百骑却是马不停蹄,直往长安而去。
这百骑日夜兼程,风餐露宿,数日之后,终于到达了长安。他们在长安城外稍事休息,却分头四散。其中约十余骑径直往长安西门而来。
长安西门的守卫见远处烟尘滚滚,一队骑兵远远疾驰而来,忙手持兵器,于道中列队。当值的都主鲜于昭挺身立于阵前,他左手扶刀,右手前伸,右掌上竖,大声喝道,
“京畿重地,不得擅入!来者下马受查!”
就见那队骑兵闻声手下一紧,齐齐猛勒马缰。他们坐下战马纷纷拧头甩尾,骤然减速。当前的那匹战马收脚不住,直冲到鲜于昭的面前,座上骑士狠勒缰绳,那马前腿高高撩起,身体直立,前蹄连蹬几下,几乎踢到鲜于昭的脸上,如是几番方才停下。马蹄激起的尘土向前直冲过来,顿时将鲜于昭全身笼罩。鲜于昭被弄了个灰头土脸,一身黑色的盔甲几乎变成了土黄色,他才要张嘴怒喝,却发现似乎满嘴都是沙子。
鲜于昭心下大怒,他咳了两声,刚要口出恶言,却见对面十余骑一起翻身下马,动作如若一人。这些人个个精壮魁梧,神情彪悍凶狠,他们当道一立,不用做声,已是杀气四溢,人鬼皆避。鲜于昭立刻从他们身上闻到了一股血腥味,这些都是上过战场,杀人如麻的勇士。鲜于昭心中一寒,立时将原本就要出口的脏话咽了下去,转口喝道,
“来者何人?”
却见当先那人上前一步道,
“某乃骠骑大将军,兰州刺史,华部军大都督李公麾下,从七品上荡寇将军慕容献庆。今奉我家主公钧命,前来长安公干。这是我的官凭印信,还有华部军大都督的号牌令箭。”
“这些没有教养的边地蛮子!”
鲜于昭在心中暗骂,但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接过印信令箭验看。他在长安各门值守已有写时日,自然有几分见识。此人荡寇将军的印信和一军统帅所颁的金毗令箭都是没有丝毫问题,鲜于昭勘验无误,将印信令箭交还见慕容献庆,
“原来是慕容将军。”
鲜于昭见来人官位高于自己,口气也客气了几分。
慕容献庆哈哈一笑,
“好说,好说。某家身负要务,心下急迫,适才险些冲撞了你,还请恕罪!”
鲜于昭心中对此人的感觉好了一些,便道,
“不妨事。我们这些把守京城城门的只不过是吃些尘土。比不得慕容将军镇守边陲,少不得上阵杀敌,却是要面对敌寇锋矢若雨。”
慕容献庆仰天大笑,
“说得好!不知将军名讳上下如何称呼。他日若得空来咱们兰州,某当一尽地主之谊!”
鲜于昭秉手而礼,
“不敢,末将鲜于昭,忝为从八品下虎牙将军。”
他接着问道,
“不知慕容将军此来长安办的何差使?在下对这京城里的衙门官署方位倒是熟的。”
慕容献庆叹了口气,
“咳,咱们兰州穷啊。上回河阴之战我们华部军浴血死战,阵斩高敖曹,方得下万段丝绢的赏赐。这可都是兄弟们拿命换来的啊。可如今朝廷不仅每年只给五百段,还时常拖欠。今年的迄今未至,大都督那里都快揭不开锅了,他老人家急得眉毛胡子都白了。万般无奈,我家主公特遣在下前来大行台催讨,望大行台早日颁下赏赐,以解燃眉。”
鲜于昭同情地点头道,
“那是太不应该了。既如此,慕容将军就请速进城办差吧。大行台设在大丞相府内,位在朱雀街上。将军进城之后,往南拐,就可以到朱雀街。到了那里,大丞相府一望可知。”
慕容献庆谢过鲜于昭,和手下上马进城。鲜于昭又叮嘱一声,
“京城法度森严,比不得边陲之地,请将军行止谨慎!”
慕容献庆等别了鲜于昭,策马进城,然后转道往朱雀街而来。待到了大丞相府门前,慕容献庆命手下远远候着,自己则下马上前通名,交上印信令箭呈文。大丞相府的门官,验了他的印信令箭,收下了呈文,当场批下回执。慕容献庆拿了回执小心地行礼问道,
“请教这位大人,敢问什么时候能得回音?”
那门官面无表情的回了一礼,
“下官品级低微,不敢称大人。什么时候有回音,此非吾等可以妄言。你且去官驿住下,若有结果,自会有人前来通告。”
慕容献庆拱手相谢,自领了手下去寻官驿住下。
晚些时候,宇文泰得到了通报,
“启禀大丞相,兰州来人了。”
宇文泰放下手中的公文,目光凌厉,
“来者何人?”
“为首的是一名荡寇将军,同行共一十三人,已在官驿住下。他们此来带了李某的呈文,催讨斩高敖曹所颁赏赐。这是呈文,请大丞相过目。”
宇文泰接过兰州来的呈文,略扫了几眼,问道,
“来人有什么动静?”
“启禀大丞相,他们住下之后,便闭门不出。职下已经派人探查过,那人不在内里。”
宇文泰双眉紧锁,他再看几眼呈文,又问道,
“给兰州的每年五百段丝绢,一般是什么时候颁发的?”
“去岁首颁于十月,按理今岁当是相同。如此催促,难道兰州真是穷困如斯?”
宇文泰冷哼一声,
“李天行前几日方行文,此番他出征草原大捷,缴获无算,又怎会缺钱?这封催讨赏赐的呈文来的蹊跷,恐别有深意。派人将来人看紧了,不要让他们胡来。李府那里加强戒备。”
“遵命!”
几乎与此同时,大内的密室中也有人奏报,
“兰州来人了…”
就在慕容献庆从长安西门入城的几乎同时,北门外却是来了几个贩马的胡人。守门的军士正要照例上前盘问,却见那为首的胡人睁大双眼,望着雄伟的长安城墙大声道,
“哎呀娘也,这长安真是大耶。我们这一路辛苦赶路,连热食都没得几顿,好容易到这般繁华的所在,这长安果然是大,不同一般,美得真象天上一般。今夜大伙一定要好好松活松活,什么羊羹啦热饮啦管够!咱有钱!还得每人从青楼里喊上一个小娘子侍候着。你们不知道哇,那些个小娘子一个个细皮嫩肉的,那叫一个水灵。北地的那些女子和她们简直没法比。今天让大家都开开荤,咱有钱!这位军爷您刚才问什么?哦,咱们是夏州来的马商,我这几个手下都没见过世面,让您见笑了。”
他回头瞪着眼睛对手下喝道,
“我都给你们说过多少回了,这长安是国都,比不得那穷乡僻壤,你们一个个都要注意形象,要斯文。把哈喇子都给我收回去!那个谁,说的就是你!我都说了你多少回了,鼻涕不能就这样抹在袖子上。一定要象我这样,把袖子翻出来,把鼻涕抹在袖子里面,然后再翻回去,这样袖子面上就一直是干净的。要斯文,懂了吗!”
守门的军士见了简直哭笑不得,忙抽身闪开,挥手示意让他们赶紧进城去。
那马商一行进了城,在城中七拐八拐,方才找了一个僻静的客栈歇脚。为首的胡商进了房间,四处查看一番,确认无疑,方转身对身后一人行礼道,
“大都督!”
这胡商原来竟是前番立功不小的兰州保安总局的干员弥屈。他身后那人,缓缓摘下遮檐的皮帽,露出一张胡子拉查,满是污垢的脸庞,只有一双眸子,依然闪亮慑人,却正是从兰州赶来的李辰。
却说李辰领兵离开兰州,转道东行。没有大行台调兵的命令,大军擅自离境行如谋反。所以他命贺兰仁率骑兵大队驻于兰州边境随时接应,自己则亲率精选的百多名勇士前往长安。到了长安城外,为掩人耳目,他命慕容献庆率队公开进城,从明处吸引各方注意力,自己则和剩余的人分散潜入长安,暗中行事。
却听弥屈低声道,
“启禀大都督,兄弟们已经四下入城。接下来如何行止,还请示下。”
李辰点头道,
“做得好。命他们在城中暗自探查,记住切勿轻举妄动,有情况速报于我。另外派人去府上打探,小心不要露了行藏。”
“遵命!”
李辰又道,
“我们去趟保安总局的布点,看他们知道些什么。”
李辰与弥屈二人离了客栈,仍扮作贩马的胡商。穿街走巷地来到了西市。这里百货云集,人流如织,热闹非凡。他们走了一阵,看到一家药铺,门前搭个幡儿,上面用墨线画了个圈,里面是“师记”二字。在两个字的中间,却是显眼地画了朵红花。
弥屈见了,对李辰微一点头。两人一前一后慢悠悠地逛了过去,一路还不时在道边的摊贩和店铺面前停下看看。到了那药铺门口,他们却没有进去,而是径直走了过去。他们往前再行了一段,确定四下没有异样,方才转身回去,走进了药铺。
这个药铺不大,进得门来,只闻药香扑鼻,一条长案占据了大半个屋子。长案后面是药柜,柜面上贴满了纸条,上面书写了各种药材的名字。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正在长案后的碾药。他见到二人进来,便放下手中的活计问道,
“二位客官想要些什么?”
弥屈当先拱手道,
“有劳长者。有一位朋友让我来取一味药材。”
那老者微笑道,
“却不知是什么样的朋友?”
弥屈道,
“是位道士。”
老者面色微动,
“哦,却不知要取的是什么药。”
弥屈道,
“是当归。”
那老者微微点头,轻声道,
“可有凭据?”
弥屈点点头,从怀中取了半张纸交给那老者。这半张纸中间裁开的一边却似犬牙交错。那老者接了纸看了几眼,抬头笑对弥屈,
“唉,岁数大了,老眼昏花看不分明。还请客官少待,我去内里举个火来。”
弥屈知是他要去里面和自己手中的存留比对,便笑道,
“长者自便。”
那老者冲二人点点头,然后转身进了了里屋。李辰和弥屈边在外面静待。过了一会儿,就见那老者出来,面带笑意道,
“货已经办好了。请二为入内查看吧。”
李辰和弥屈随那老者进了里屋,却见那老者转身肃容秉礼道,
“老夫师隗,为兰州保安总局麾下正九品上旷野将军,受命隐居坊间,为金城耳目。请问尊驾何人?”
弥屈还礼道,
“在下弥屈,为保安总局从七品上荡逆将军。”
他用手一指李辰
“这位大人和在下此来,专为你上次所报主母之事而来。”
师隗和李辰见了一礼,他人老成精,知道来人不愿透露身份,就也没有问李辰的姓名来历。他请二人坐下,叹气道,
“主母自从金城返回长安,初始还好。却不知缘何突然市井里开始流传她的流言,所言极为荒诞,不堪入耳。我前往府中探问,却见府门紧闭,禁卫森严。在下也难知详情。流言却是甚嚣尘上,来势汹汹。在下无法,只得修书上报。”
李辰听了,只觉得胸口发闷,似乎喘不上气来。他强自镇定地问道,
“这么说来,你也不得确实此事了?”
师隗道,
“流言真伪莫辩,却偏偏说得活灵活现。府上又如临大敌,主母也久不露面。更是令世人疑心传言为真。如今满城议论纷纷,众口铄金。然某实不知其中究竟如何。唯愿早日将主母接回金城,以平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