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妈妈出卡子

这是我妈妈小时候的亲身经历. 多少年过去了，妈妈每次想起那段刻骨铭心，出生入死的往事，都会感慨万千。她说再苦再难的日子，与那段沧桑经历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

解放前夕的1948 秋，被封城的长春市民饥饿难忍。妈妈当时只有十四岁。她的家里姐姐出城了，哥哥走了。家里几乎快断粮了。姥姥用她家的金戒指去换粮。一个戒指换10斤米。妈妈知道那不是长久之计。因为家里再没有戒指了。这是最后的几枚。妈妈依然每天去上学，学校对面就是国民党空军司令部，从窗子就可以看见那些高官的家属排着长队等候一批批地被运走。有时候正上着课，炮弹袭击就响起了。老师也不负责任，就告诉大家课不上了，回家吧。妈妈当时纠结是去还是留。留就是有可能饿死，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是却可能获得生的希望。有一天妈妈家的远房表姐来了，她告诉妈妈说有5家长春大学的教授和家属要出城。共产党组织会安排人员一路护送，把他们送到沈阳。妈妈若是愿意，可以跟着他们一起走。妈妈一听，就同意了。第二天一早，妈妈穿着麻布外衣。身上背着书包，里面装着一个小褥子和一个军用饭盒，盛满了姥姥为她煮熟的米饭。临走前，姥姥又把几块大洋塞到了米饭底层。那件宽松的麻布衣服内侧有个口袋。妈妈自己包好了一袋炒熟的黄豆，放在那个口袋里。就这样上路了！

表姐领着妈妈来到红熙街路口，五家教授和家属都到齐了。为了方便行动，组织者将她们分成五组。妈妈被分到孤寡老人组。一个教授夫人带着一个老人和俩个孩子。大家一起跟着领队向第一道卡子走去。一路上妈妈看到了景象让她心惊肉跳。好多人躺卧在地上一动不动。他们应该是被饿死了！

到了第一道卡子，有国民党兵在那里发传单，她也顾不得看，收了放在口袋里。继续前行。妈妈看教授夫人推不动她的手推车，就在前面，把绳子套在肩上，帮着她拉。走着走着，就听见不远处有人喊着：把吃的东西放下，要不我们就开枪了。妈妈他们也不敢看，头也不回的加快了步伐。只听得劈劈啪啪的声音，子弹从耳边飕飕地飞过！

过了第二道卡子，忽然发现前面冲出来一群人，眼睛都绿了，见人就抢。妈妈还没来得及反应，转眼之间肩上的书包里面的军用饭盒就让人抢走了。妈妈吓坏了，跟着表姐一起拼命地跑。等她们停下来回头一看，教授夫人一家早已不知踪迹。妈妈他们这才意识原来抢他们的人是饿鬼呀。他们是之前出城门的人。被其他人抢劫一空，不知道多少天没有吃饭了。幸亏妈妈的衣服里面还有口袋，那些黄豆幸运地保住了。

她们俩人继续前行，希望找到教授夫人一家。不知道走了多久，来到了一个三不管的地段。这里即没有国民党，也没有土匪。有的是黑压压一片难民！那狼藉混乱的情景是妈妈从来未曾目睹过。仿佛是人间地狱！她看见一个受伤的男人，全身是血，躺在地上痛苦的呻吟着。妈妈猛然想起昨晚路经土匪强盗之地的事。不禁心惊胆颤，一阵后怕。她当时拉着车走在最前面。倘若枪林弹雨中的一颗子弹击中她，结局一定很惨！她们继续在人群里找着那五家教授，因为只有跟着他们，妈妈和表姐才可能逃出这个人间地狱。

傍晚的时候，妈妈一天下来连惊带吓，又渴又饿，她只有黄豆充饥。可是没有水。她偶然发现不远处泥泞的小路上，有几个马蹄踩下的大脚印。脚印的坑里还存着一些雨水。她也顾不上想那水有多脏。就用手捧起来喝了。天渐渐地黑了，妈妈拿出书包里的小褥垫儿，找了一块干净点的地方，就席地而卧睡着了。可是时不时地会被一个女人绝望的叫声吵醒。她是在找她的儿子，他可能去找吃的东西，一去就再无音信。丢掉孩子的母亲呼唤着儿子的名字。那撕心裂肺的呼唤，在漆黑的夜空回荡着。

第二天天刚刚亮，妈妈和表姐就起来了。她们在人群里穿梭着，拼命地想找到五家教授们。她们担心如果今天找不到，他们可能就会离开这个地方了。而她们两个就会在这里饿死。因为没有人护送，里面的人是不可以出城的。终于在傍晚的时候，她俩找到了五家教授的队伍。领队的人告诉她们还要再等两天才能安排他们出城。妈妈她们心里有盼望了，踏实了许多。又到了渴的要命，找水喝的时候。这回再没有马蹄坑的水了。怎么办啊？妈妈正渴的要哭了，有人来卖水。说是远处废弃的大楼里搞来的干净水。妈妈身上没有钱了。于是就拿出黄豆，那人也收了。一把黄豆换了一杯水。当晚，还是躺着冰冷的地上，妈妈没有再听到那位母亲凄婉的呼喊声。可是却听到激烈的枪炮声。原来难民营这边的共产党和城里的国民党开始交火了。妈妈屏住呼吸，躺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清早，妈妈被一阵嘈杂声吵醒。喊话的要所有的男人都起来，赶紧去挖坑掩埋死人。于是教授们也一起去了。妈妈和表姐也无所事事，在饥饿中的等待，一天宛如一年。那天中午，她听到有人叫她名字。原来是妈妈姐姐的好朋友。她也要去沈阳。妈妈看见了熟悉的人，眼泪噼里啪啦的夺眶而出！她实在是后悔匆匆忙忙的离家出走。这些天所经历的，让她觉得家是多么温暖的地方。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要轻易放弃。即便是饿死，也要跟家人在一起。妈妈就和朋友相互讲述着自己的遭遇，聊了一会儿，她想起出城时在第一道卡收到的传单，就拿出来给朋友看。刚刚拿出来，就有人端着枪对准妈妈说：你从那儿搞来的传单？原来他以为妈妈是国民党的人。准备要把她带走。妈妈吓得浑身发抖，以为那人会开枪射击她。还是那个好朋友帮了妈妈。她一五一十地给士兵说明了原因，平息了风波。

总算熬到了可以出城的第三天。大家只能晚上悄悄地起身，在几个共产党的士兵的护送下出发。领对的人让大家千万不要乱走，只能跟着他沿着一条小路的中央走。因为两边是地雷区。一不小心走偏了，就会踩上。妈妈这些天连饿带吓，只有黄豆充饥。她哪里走得动啊！教授家的老人也是如此。她们步履蹒跚，走一段路就要躺在地上大口喘气。走了好久的路，也出了地雷区，老人实在走不动了。就跟大家说。我没有劲儿了，也不能拖累大家，就把我留下，你们继续走吧。士兵们看到眼前的情景，也不能决定。他们的任务是确保教授和家属安全地到达目的地。于是他们就打电话给共产党办事处请示。大约天快亮了的时候，来了一辆运货的马车，大家就都上了马车。他们就沿着中长铁路一路向南。

马车跑得飞快，很快到了公主岭，那里已经不缺吃的东西。领队告诉大家千万不能吃干的东西。因为他们已经饿得太久。吃了会撑死。妈妈身上什么都没有了。她只好把那件麻布外套当给人，换来了钱。急急忙忙买了一碗小米粥。那热气腾腾的小米粥让妈妈好像一下子起死回生。心从麻木到温暖。眼前的世界仿佛渐渐地从黑白变成了彩色的。

几天以后，妈妈和表姐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到达表姐的家里. 她的身体也在这些日子的磨难中被摧垮。好在有表姐家人的细心呵护照顾，妈妈在大病之后渐渐地恢复了体力。又过了许多日子，她得知长春解放了。沈阳去长春的列车也通了。于是归心似箭她踏上了回家的火车。她没有想到自己变化有多大。当她满心欢喜的敲开家门的时候，开门的嫂子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半天。问了一句：你找谁呀？她怎么也不相信，眼前这个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的姑娘，居然就是几个月前离家出走的徐家二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