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fe after life 《生命不息》之二

转眼荣枯皆不同...从云朵里伸出手的阳光,你能触摸得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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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14年7月

希尔维立在落地窗前看莫里斯组装球网。从旁看来,所谓组装就是拿一把木槌,对可见范围内的一切加以大力敲打。对希尔维来说,男童的心态是谜样的。他们能从连续数小时对木棍和石头进行抛掷的活动中得到满足,喜欢搜集各种静物,摧毁周遭脆弱无依的环境。他们在幼时所呈现出的状态,与他们长大成人的样子几乎可说南辕北辙。

门厅里起了喧哗。玛格丽特和莉莉欢天喜地地来了。两人曾是希尔维的同学,如今不常走动,这次特为爱德华降生登门送礼。

玛格丽特是个画家,誓死不肯嫁人,但看得出是某个有妇之夫的情妇。希尔维没把这不光彩的可能性去对休说。莉莉是费边主义者 ,主张妇女享有选举权 ,但不肯为自己的理想放弃任何现实利益。希尔维想象女性呼吸困难、喉部插管的景象,不禁抬起手摸了摸自己又白又美的脖颈,庆幸它安然无恙。莉莉的丈夫卡文迪许(这难道不是伦敦一家宾馆的名字?)曾在一次茶会上,用充满淫欲和雪茄气的身体将希尔维逼到一根柱子前,做出过某个至今想起仍令她羞赧的提议。

“啊,新鲜空气。”希尔维领二人走进花园,莉莉感叹道,“这里真乡野。”她们俯在摇篮上,像白鸽(或更难看些的灰鸽)一样对婴儿发出咕咕咕的呢喃,夸他多么可爱,又称赞说希尔维多么苗条。

“我打铃开茶吧。”希尔维说。她已感到疲倦。

他们养了只狗。一只三花法国獒,名叫宝森。“拜伦的狗也叫宝森。”希尔维说。母亲嘴里这个神秘的拜伦是谁?厄苏拉不知道。但这个拜伦似乎并不会来家里把宝森领走。宝森的皮肤软软的、松松的,长着蓬松的毛,厄苏拉用手指一捏,皮肤就像波浪一般滚动起来,它的呼吸像格洛弗太太给它炖的碎羊羔肉——格洛弗太太觉得那东西很恶心。它是条好狗,休说,是条恪尽职守的狗,是条能救人于水火的狗。

帕米拉喜欢给宝森戴旧娃娃帽,围披肩,假装它是她新生的孩子。虽然他们现在真的有一个新生儿了,是个叫爱德华的男婴。大家都叫他泰迪。他们的母亲似乎对婴儿的出现感到万分惊讶。“我也不知他是从哪儿来的。”希尔维的笑声尖促,仿佛抽冷嗝。眼下,她正与两个来看新生儿的“伦敦时代”的同学吃茶。三人都穿薄如蝉翼的华服,戴宽檐大草帽,坐在藤椅中喝茶,吃格洛弗太太做的雪利蛋糕。厄苏拉和宝森坐在草坪上,礼貌地隔开一段距离,期待能吃到蛋糕渣。

莫里斯装好球网,正意兴阑珊地教帕米拉打网球。厄苏拉忙着用雏菊给宝森做花冠。厄苏拉的手指粗短笨拙。希尔维的手指纤长灵巧,像画师,像钢琴师。希尔维在客厅里弹钢琴(“肖邦”)。有时他们吃完下午茶轮流唱歌,厄苏拉从来没有一次唱对拍。(“多么笨的笨蛋。”莫里斯说。“实践造就完美。”希尔维说。)钢琴盖一打开,就从里面涌出一股打开旧箱子时的气味。这让厄苏拉想起奶奶阿德莱德,一个拿黑衣服把自己一层层裹起、小口啜饮马德拉酒度日的女人。

男婴睡在山毛榉树下的大摇篮车里。在场众人都见证了这一刻,然而谁也不会记得它。这一刻摇篮篷檐挂着一只小银兔,婴儿舒适地躺在“由修女刺绣”的盖毯下,虽然谁也不知道是哪些修女,又是为了什么将自己的生命奉献给了绣小黄鸭的事业。

“爱德华。”希尔维的朋友说,“你们叫他泰迪?”

        “厄苏拉和泰迪。我的一对小熊。”希尔维说着呵呵笑了两声。厄苏拉不想当小熊。她要当小狗。她平躺下来,看着天。宝森也一声呼噜,紧挨着展身躺下。燕子刀一般在蓝天纷乱切割。她听见杯碟轻叩,听见隔壁柯尔家的花园里,老汤姆推着除草机发出咯吱声。她闻见草坪边粉色石竹辛辣的香甜,新刈的草地发出浓郁的青草味。

“啊,”希尔维的伦敦朋友伸直双腿,露出一对包裹着白丝袜的优雅脚踝,“这漫长炎热的夏天,多么美妙。”

话音刚落,莫里斯忍无可忍地将球拍掼下,安详的气氛被打破了。球拍发出闷响,弹跳起来。“我教不会她——她是女的!”他吼完,怒气冲冲地扎进矮树丛,开始用一根木枝胡乱抽打起周遭来。虽然在他心里,他正身处丛林,手持砍刀。夏天过完,他就要去寄宿制学校了。那所学校休上过,休的父亲也上过。(“自从诺曼人入侵英格兰开始,祖祖辈辈大概都是在那儿上的学。”希尔维说。)休说,学校将助莫里斯“长大成人”。虽然在厄苏拉看来,莫里斯已经长得很大了。休说自己上学时,一开始每天一到晚上就哭,但似乎并不介意让莫里斯也去受这个折磨。莫里斯鼓起胸膛说,他绝不会哭。

“那我们呢?”帕米拉忧心忡忡地问,“将来我们也得去寄宿制学校吗?”

“要是你们不乖的话。”休笑着说。

帕米拉气红了脸,攥起拳头叉住腰,对莫里斯正在远去的冷漠背影吼道:“你这只猪!”她把“猪”说得仿佛很不好。其实猪是一种很可爱的动物。

“帕米,”希尔维温和地说,“你刚才说话像个泼妇 。”

厄苏拉向蛋糕的方向又挪近了一些。

“你,过来,”女友之一对她说,“让我看看你。”厄苏拉害羞了,准备撤,但希尔维牢牢牵住了她。“她真漂亮,不是吗?”女友之一说,“像你,希尔维。”

“鱼也有太太吗?”厄苏拉问母亲。女友笑起来,发出银铃般的声响。“多好玩的小家伙。”一个朋友说。
“是呀,她简直笑死人。”希尔维说。

“是呀,她简直笑死人。”希尔维说。

“儿童真会闹笑话,”玛格丽特说,“不是吗?”

儿童可远远不只闹笑话这么简单,希尔维想,可是你如何与没做过母亲的人解释做母亲的烦琐?希尔维感到自己的形象在二人面前变得无比成熟起来,而这两个少女时代的故交,在婚姻带来的踏实感面前,似乎也变得无足轻重了。

布丽奇特端餐盘出来收拾茶具。每天早上,布丽奇特做家务时都穿一条带条纹的连衣裙,到下午则换上白袖、白领的黑裙子,围白围裙,戴小白帽。她已升职,不再做杂务。艾丽斯回乡结婚后,希尔维又从村上找来一个叫玛乔丽的女孩,专门干粗活,此人十三岁,有斜视。(“布丽奇特和G太太两人不够吗?”休小心质疑,“我们的房子又不大。”“不够。”希尔维一锤定音。)

       小白帽对布丽奇特来说太大,总滑下来盖住眼睛。她正穿过草坪走向房子,突然帽子又把她的眼睛蒙上了,她往前一绊,及时站稳,避免了一次舞台事故,只有银质糖盅糖钳飞了出去。一块块白糖撒向草地,像骰子。莫里斯见状哈哈大笑。希尔维呵斥他:“莫里斯,不许笑。”

她看宝森和厄苏拉一起收拾空投下来的糖块,宝森用它粉红色的大舌头,厄苏拉偏要用糖钳。宝森嚼也不嚼就咽下去,厄苏拉则一块块地慢慢吸吮。希尔维想,厄苏拉长大可能会不合群。作为独生子女,希尔维常为自己孩子复杂的手足关系而困扰。

“你也上伦敦城里来吧,”玛格丽特突然说,“就在我那里住,好好玩一玩。”

“有这些孩子,”希尔维说,“又有个新来的,我走不开。”

“干吗走不开?”莉莉说,“让保姆带几天嘛。”

“我没雇保姆。”希尔维说。莉莉环顾花园,仿佛怀疑希尔维将保姆藏在了绣球花丛里。“也不想雇。”希尔维补充道。(也许她想?)育子是她的责任,她的命运。做母亲就是她生命的全部,反正其他东西她也没有。(再说,这世上除了做母亲还有什么别的事好做?)英格兰的未来正依偎在她鼓胀的胸前。这个位置岂能轻易让别人来替?就好像没了她比有她更加了不得。“而且我自己哺乳。”她又补充道。女友震惊了。莉莉仿佛害怕自己的胸也受到侵犯,下意识地抬手护住。

“这是上帝的旨意。”希尔维说,虽然她自失去蒂芬后就不再相信上帝。休的出现为希尔维解了围。他大踏步穿过草坪而来,仿佛一个人心怀决断。他笑着说:“这是怎么啦?”他抱起厄苏拉,往空中扔了好几次,直到厄苏拉差点被糖块噎住才住手。他微笑地看着希尔维说:“这些是你的朋友。”仿佛怕希尔维忘了她们是谁。

“星期五傍晚,”休一边说一边放下厄苏拉,“工作暂告段落,太阳也快下山了。可爱的女士们难道不想喝点比茶更烈的东西吗?来点金司令 如何?”休有四个妹妹,因此惯于与年轻女性相处。这种自如本身就足以让她们着迷。希尔维知道,休本意是照应年轻人,而非追求她们。不过有时她也为他受女人欢迎的事而略有隐忧,不知这会发展成什么,或已经发展成了什么。

莫里斯和帕米拉之间的紧张情绪缓和了。希尔维吩咐布丽奇特在小露台摆上桌子,让孩子们能在户外用茶——鲱鱼子吐司,和某种颤巍巍的粉色软东西。那东西的样子让希尔维觉得恶心。“幼儿食品。”休看着孩子们吃茶,似乎觉得那东西很好吃。

“奥地利向塞尔维亚宣战了。”休聊起天来。玛格丽特说:“多么愚蠢。去年,我在维也纳的帝国酒店度了一个美妙的周末。您知道帝国酒店吗?”

“不怎么熟。”休说。

希尔维知道,但什么也没说。

夜深了。在酒雾中醺醺然的希尔维,猛然想到父亲因为喝干邑白兰地而摔死的事,仿佛要拍死一只讨厌的苍蝇那样,她拍了拍手宣布:“孩子们,睡觉了。”她看着布丽奇特艰难地将笨重的摇篮车推过草地,轻轻叹一口气。休即刻上前把她从椅子里扶出来,吻了吻她的脸颊。

       希尔维打开并支好育儿室的小天窗。房间逼仄。他们叫它“育儿室”,其实它不过是阁楼一角,夏日闷热不通风,冬天则冷得要命,完全不适合安置柔弱的婴儿。但希尔维与休都认为,孩子要从小锻炼,才能更好地应对未来生活的残酷。(比如失去梅菲尔的一幢高档住宅,失去心爱的小马,失去对某个无所不知的神明的信仰一类的残酷。)她坐在天鹅绒钉扣软榻上,给爱德华喂奶。“泰迪。”希尔维亲昵地说。爱德华咕咕地打着嗝,就要沉入香甜无比的睡眠。希尔维最喜欢孩子的婴儿期。那时他们簇新、发光,就像小猫咪粉红的小肉垫。但这个婴儿又比其他三个更惹她怜爱。她吻着他头上细软的毛发。

轻柔的空气中,传来说话声。“好事都有结束的时候,”她听见休一边带莉莉和玛格丽特进屋用餐,一边这样说,“我想,充满诗趣的格洛弗太太可能已经为大家烤了一条鳐鱼。不过首先,你们有兴趣看看我装的培特发电机吗?”两个女人仍像做学生时那样,哧哧地傻笑着。

厄苏拉被一阵欢呼和鼓掌声吵醒。“电!”她听见希尔维的朋友说,“棒极了!”

她与帕米拉共用一间阁楼房。她们有一模一样的小床,当中有一块地垫、一个床头柜。帕米拉睡觉喜欢把手放在头附近,时而发出轻呼,仿佛被针刺痛(莫里斯最喜欢用针刺人)。隔壁一边是打起鼾来如火车进站的格洛弗太太,一边是整夜吟语低喃的布丽奇特。宝森睡在她们门外。宝森即使睡着了,也仍然死死看着门。有时宝森也轻轻地呻吟,不过听不出究竟是因为高兴还是痛苦。阁楼层就是这么一个拥挤而吵闹的地方。

稍后客人离开时,厄苏拉又一次被吵醒。(“这孩子睡得实在太浅。”格洛弗太太曾说。仿佛睡得浅是一种应当纠正的缺陷。)她爬下床,悄无声息地走到窗前。虽然家里严禁她们爬上椅子向窗外张望,但若此时她敢于这么做,就会看到下方草坪上希尔维和她的朋友们。她们的裙衫在暮色中仿佛飞蛾的翅翼般扑闪。休站在后门,准备送她们过小路去火车站。

有时,布丽奇特会带孩子们去火车站接休下班。莫里斯曾说自己长大了要开火车,或者像欧内斯特•沙克尔顿爵士那样到南极去探险。或者就到银行做事也不错,像他父亲那样。

休工作的地方在伦敦,他们不常去,即便去,也只是到汉普斯泰德的奶奶家,在客厅里度过拘谨的下午。莫里斯和帕米拉之间时而爆发的争吵搅得希尔维“神经衰弱”。于是在回程火车上,她总闷闷不乐。

大家都走了,人声渐远。希尔维穿过草坪往回走。一个像蝙蝠的黑影此时慢慢展开了双翼。一只狐狸躲开希尔维,踏着她的脚印,一溜烟消失在矮树丛里。

“你听见声音了吗?”希尔维问。她背靠枕头,正读一本福斯特早期的作品,“可能是孩子?”

休侧耳倾听。这个动作让希尔维想起宝森。

“不是。”他说。

婴儿通常一觉到天亮。就像天使。好在是人间的天使,尚未被上帝收去。

“不过他最惹人爱。”

“是呀,我觉得应该让他留在家里。”

        “他长得不像我。”休说。

“是不像。”她愉快地回答,“一点都不像。”

休笑了,充满柔情地吻了吻她,说:“晚安,我要关灯了。”

“我再读会儿书。”

几天后一个炎热的下午,她们跑去田里看丰收。

希尔维和布丽奇特带着女孩一起走,布丽奇特还用披巾扎了个包,把小宝宝捆在希尔维身上。“像爱尔兰农妇。”休忍俊不禁。那是一个周六,摆脱银行枯燥工作的休正坐在露台的藤榻上,仿佛怀抱赞美诗集般无比爱恋地抱着《威斯登板球年谱》阅读。

莫里斯吃完早饭就不见了。他已经九岁,家里允许他随便出去玩,也不限玩伴。但他似乎只爱跟其他九岁的男孩一起玩。希尔维不知他们究竟玩些什么,但他每次回家从头到脚都是泥,还总带回些恶心的战利品。比如一瓶青蛙或蚯蚓、一只死鸟,或一颗雪白的小动物头骨。

等到她们终于背着婴儿,提着餐篮,戴着遮阳帽,打着遮阳伞,步履蹒跚地出门时,太阳已经往中天爬了不少。宝森像一匹小马,在他们身边小跑前进。“天哪,我们这样大包小包地好像逃难。”希尔维说,“好像犹太人逃出以色列。”

“犹太人?”布丽奇特说,没化妆的脸上拧出一副厌恶的表情。

她们攀过田间护栏,走过被骄阳晒硬的坑洼。泰迪一直在头巾中熟睡。布丽奇特被钉子钩破了裙子,还说自己脚上起了泡。希尔维恨不得脱下胸衣,扔在路边,她想象着经过的人将要浮想联翩。白昼耀眼,田里站着许多母牛,她突然忆起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她想起休在多维尔蜜月之行的宾馆里解开自己胸衣蕾丝飘带的事。当时从窗外飘进海鸥的啼鸣,还有一男一女用法语机关枪似的粗声争执。从瑟堡回英国的船上,希尔维就已经怀上了莫里斯。虽然那时她还不知道,还沉浸在无忧的欢乐中。

“夫人?”布丽奇特打断了她的回忆,“托德太太?田里站的不是母牛。”

中途她们停下来,欣赏一番为乔治•格洛弗拖犁的马。那是两匹高头夏尔马,一匹叫萨姆森,一匹叫尼尔森。一见有人来,二马纷纷打起响鼻,摇起头。厄苏拉有点紧张,但希尔维上前给马儿喂苹果,两匹马都用柔软的粉红色嘴唇,矜持地把苹果从她掌中卷走吃了。希尔维说这两匹马是“雪地灰”,比人可要漂亮。帕米拉问:“比小孩也漂亮吗?”希尔维说:“就是尤其要比小孩漂亮。”然后笑了。

她们发现了正帮忙收割的乔治。后者一见她们便大踏步穿过田野,前来问候。“夫人,”他脱下帽子对希尔维说,拿出红白点的大手帕擦额头上的汗。他的手臂上沾着一粒粒麦穗。麦穗和他手臂上的毛发一起,在太阳的照耀下放射着金光。“天热。”他纯属多余地解释道。他英俊的蓝眼睛,透过常年耷拉在前额的一簇头发,看着希尔维。希尔维的脸红了。

       除了自己的午饭——烟熏鲱鱼泥三明治、奶油柠檬夹心饼、姜汁啤酒和葛缕子蛋糕——她们还应格洛弗太太的要求,为乔治带了昨晚剩下的猪肉派和一小罐格洛弗太太最拿手的黄芥末酸菜酱。由于布丽奇特忘记将葛缕子蛋糕放进罐中储存,它在温热的厨房里放了一晚上,已经有了陈味。“大概蚂蚁也已经在里面下过蛋了。”格洛弗太太说。于是,厄苏拉吃蛋糕时坚持要把密密麻麻的葛缕子剃干净,以免吃到蚂蚁蛋。

田里做事的人都歇下手吃起了饭,多半是吃面包、奶酪,喝啤酒。布丽奇特把猪肉派递给乔治时,一边脸红一边咯咯地笑。帕米拉告诉厄苏拉,莫里斯说布丽奇特暗恋乔治。虽然两人都觉得莫里斯不懂揣摩心思,从莫里斯嘴里传出的绯闻并不可靠。她们在麦茬边野餐。乔治往地上随便一倒,便像马嚼干草一样大口吃起了猪肉派,布丽奇特出神地看着,仿佛他是希腊一位俊美的神。希尔维逗弄着怀里的婴儿。

希尔维四下走,想找一片隐蔽的所在,好给泰迪喂奶。梅菲尔高档住宅里长大的女孩,一般不习惯躲在树篱后喂奶。那岂不成了爱尔兰农妇?她满心向往地想起康沃尔的海滩小屋。等她好不容易在树篱避风处找到僻静处,泰迪已经哭得震天动地。两只小拳紧紧握起,像要与这世界的不公打一架。她将他在胸前安顿下来,刚一抬头,就看见乔治•格洛弗从田野远处的树丛中钻了出来。他也发现了她,愣住了,只顾盯着看,仿佛一只发现了人迹的鹿。过了一两秒,他才摘下帽子说:“还是很热,夫人。”

“是啊。”希尔维匆忙应道,密切注视着乔治•格洛弗快步往田间树篱缺口处的五栅木门走去。他仿佛一匹懂马术的大马,轻轻跃过了跨栏。

她们离得很远,观看巨型割麦机吃麦子。“真叫人眼花缭乱。”布丽奇特说。她新近刚学会这个词。希尔维拿出帕米拉特别想据为己有的金色小怀表说:“天堂在上,快看现在都几点了。”但是大家谁也没看。“我们该回家了。”

她们刚要走,乔治•格洛弗边喊“喂,等一等”,边三步并作两步地穿过田野跑来,手里似乎拿帽子装着什么,结果竟是两只小兔。“噢。”帕米拉激动得快哭了。

“荷兰兔。”乔治•格洛弗说,“田中有一窝,妈妈走了。你们一人拿一只吧。”

回家的路上,帕米拉用自己罩裙的裙摆把两只兔子兜住,像布丽奇特捧餐盘时那样得意地捧着。

“瞧你们,”见她们精疲力竭地走进后花园,休说,“得到了太阳的亲吻,现在浑身发着金光,真的变成乡下女人了。”

“什么金光,明明晒红了。”希尔维悔恨地说。

园丁正在工作。园丁名叫老汤姆(“像猫的名字。”希尔维说,“你们觉得他小时候是不是也叫小汤姆?”),一周工作六天。同时照管托德和邻居家的花园。邻居姓柯尔。柯尔家称园丁为“瑞格力先生”。园丁究竟偏爱哪个名字,谁也不知道。柯尔家的房子跟托德家的房子极为相像。柯尔先生也像休一样在银行做金融。“信犹太教。”希尔维说“信犹太教”时语气同说“信天主教”是一样的:都是一种被异端吸引却又略显不安的语气。

“可他们似乎并不修炼。”休说。犹太教练什么?厄苏拉思考着。反正帕米拉每天晚茶前要练钢琴音阶,乒乒乓乓,并不悦耳。

据柯尔先生的大儿子西蒙说,柯尔先生原来不姓柯尔,其姓氏佶屈聱牙,英国人念不出,于是改成柯尔。二儿子丹尼尔是莫里斯的朋友。大人虽不走动,孩子们却彼此熟悉。书呆子西蒙(莫里斯这样说)每周一傍晚给莫里斯辅导数学。献身于如此糟心的工作,希尔维真不知拿什么去谢他。因为他是犹太人。“万一我送的东西冒犯了他们怎么办?”她陷入沉思,“如果给钱,他们可能以为我在暗示他们嗜财。如果给糖,又不知合不合他们清苦饮食的规矩。”

“他们不持戒。”休重复强调,“这方面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可是本杰明的眼睛就睁得很大啊。”帕米拉反驳,“昨天他找到了一个乌鸫窝呢。”她说时怒视莫里斯。昨天她和本杰明正在观察蓝地褐斑乌鸫鸟蛋,感慨它们多么漂亮,莫里斯突然来了,拿起所有蛋砸在石头上。他自己觉得玩笑开得绝妙。帕米拉拿起一块小石头(反正不大),砸向莫里斯的头。“来呀,”她说,“让你也尝尝破壳的滋味。”莫里斯的太阳穴上留下一道血口子和一块瘀青。“我自己摔的。”希尔维问时,他也不愿详谈。原本按照莫里斯的天性,他肯定要状告帕米拉的,但是那样一来自己的过失也要昭然于天下。希尔维要是知道他打碎乌鸫蛋,非狠狠罚他不可。上回他只是偷蛋就挨了她两耳光。希尔维说人不该毁坏自然,而应“敬重”它。不幸,莫里斯的字典里找不到“敬重”二字。

“那个——西蒙是不是在学小提琴?”希尔维说,“犹太人通常乐感都好,不是吗?要不我送些乐谱之类的东西给他吧。”此番就冒犯犹太人之恶劣后果的讨论是在早餐桌上进行的。休只要意识到自己在和孩子们同桌吃饭,就会显出隐隐的讶异。他自己长到十二岁才离开保育室,上餐桌与父母共进早餐。他年幼时家住汉普斯泰德,由一个做事勤快的保姆一手带大,脱手时又健康又结实。希尔维不同,还是婴儿时就很晚用餐,就有高级榨鸭 吃,就被草草安置在危险的软垫堆里,看烛火摇曳、银器闪烁,听高处自己父母的谈话声,昏昏欲睡。现在想来,如此童年可能算不上正常。

老汤姆正在挖二道沟,他说新近要种一片芦笋。休早就不看《威斯登板球年谱》了,正拿着一个搪瓷大碗,在地里捡野莓。莫里斯不久前用这个碗养过蝌蚪,帕米拉和厄苏拉都认出了它,但什么也没说。“做农活真容易渴。”休说着给自己倒了杯啤酒。大家都笑了。老汤姆没笑。

格洛弗太太走出来,吩咐老汤姆挖些马铃薯给她炖牛肉。她看见小兔,说:“还不够炖碗肉。”帕米拉惊叫一声,不得不喝了口休的啤酒才镇静下来。

帕米拉和厄苏拉一起在花园的荒芜一角上用草叶和棉花筑了个窝,装饰以玫瑰花瓣,将小兔放了进去。帕米拉给小兔唱了摇篮曲,她的音很准,不过,小兔从乔治•格洛弗手里交过来时就已经睡着了,一直没醒。

“也许它们太小了。”希尔维说。太小了?所以呢?厄苏拉疑惑着。但是希尔维没有说。

他们坐在草地上,吃加了奶油和白糖的野莓。休抬头看着蓝蓝的天说:“你们听见雷声了吗?马上就要来一场大暴雨了。我已经感觉到了。你呢,老汤姆?”他说最后一句时提高了嗓门,好让远处菜圃里的老汤姆听见。休认为,既然老汤姆是个园丁,就一定懂得看天。老汤姆啥也没说,顾自挖着地。

“他真聋。”休说。

“他才不聋。”希尔维说。她一边将野莓往浓稠的奶油里碾,碾出一片玫红,一边突如其来地想到了乔治•格洛弗。一个土地的儿子。他有力的大手,他那两匹像摇木马一样漂亮的“雪地灰”,他躺在草坡上吃饭时恣意伸展的身体,俨然西斯廷教堂穹顶上米开朗琪罗的大卫。虽然他展臂不是要跟创世主握手,而是要再拿一块猪肉派。(希尔维陪父亲卢埃林去意大利时,看到这么多男性裸体以艺术的名义坦然呈现,感到无比惊讶。)她想象乔治•格洛弗从自己手里吃苹果的样子,不禁笑出声。

“笑什么?”休问。希尔维说:“乔治•格洛弗长得真好看。”

“那他肯定不是亲生的。”休说。

        那天晚上,希尔维不看福斯特,转而进行更为放松的活动,火热的肢体便在婚床上纠缠起来。雄鹿气喘吁吁,云雀却迟迟没有冲天。希尔维发现自己脑中想着的并不是光滑细瘦的休,而是半人马兽一般健美的乔治•格洛弗。“你真是……”累坏了的休一边巡视卧室天花板的贴边,一边搜肠刮肚寻找合适的词语,“活跃。”他终于找到了。

“因为白天吸了新鲜空气。”希尔维说。

她一边滑入梦乡,一边想起休说的“得到了太阳的亲吻,浑身散发金光”。突然,莎士比亚的诗句不期而至。无论金色男女,抑或烟囱匠人,皆归于尘土,皆终有一死。她突然害怕起来。

“暴雨终于来了。”休说,“我关灯了,好吗?”

周日上午,懒觉中的希尔维和休,被帕米拉的号啕大哭惊醒。她和厄苏拉早早就起来,激动地去花园里找小兔,发现它们不见了,只留下一揪毛茸茸、圆滚滚的小尾巴,白里带红。

“是狐狸干的。”格洛弗太太似乎挺满意,“放在这里还能有别的下场?”

1915年1月

“您听说了吗?”布丽奇特问。

希尔维叹了口气,放下休寄来的枯叶般发脆的信。他去前线才数月,她已经觉得自己好像并没嫁给过他。休现在牛津巴克炮兵连任一员上尉。去年夏天他还在银行工作。世界真奇妙。

他的来信情绪积极,内容空泛。(人人奋勇,个个志坚。)他一度使用名字称呼他的战友(波特、阿拉弗雷德、威尔弗雷德),但伊珀尔战役后,他们就变成了“人人”“个个”,希尔维想,也许波特、阿拉弗雷德和威尔弗雷德已经死了。休不提死伤,好像他们离家是去旅游了,去野餐了。(这个礼拜一直下雨。到处泥泞。希望你们的天气比我们的好!)

“参军?你要参军?”得知他入伍时,她曾向他大吼。她以前似乎没有对他吼过。也许她应该早点开始吼。

如果战争打起来,休解释道,他不愿在以后回忆时,后悔自己错过了它,不愿别人都冲在前面保卫了国家,而他没有。“这可能是我此生唯一的冒险。”休说。

“冒险?”她难以置信地重复他的话,“那你的孩子怎么办?你的妻子怎么办?”

“就是因为你们我才要参军呀。”他说,他看起来相当痛苦,好像遭到误解的忒修斯 。希尔维极讨厌休这一刻的样子。“就是为了保护我们的家园呀。”他坚持,“就是为了保卫我们所信仰的一切呀。”

“我只听到你说要冒险。”希尔维转身不看他。

吵归吵,她当然还是到伦敦去送他出征。他们被一大堆狂舞旗帜的人推来搡去,人们欢呼雀跃的样子,仿佛国家已经打胜。希尔维被站台上洋溢着疯狂爱国热情的妇女们惊得目瞪口呆,战争难道不应该让女性更向往和平吗?

休将她紧紧搂在身边,仿佛新婚宴尔,直到最后一刻才跳上火车,旋即就被无数身穿军服的男人吞没。她心想,这就是他的军团。他像人群一样,也呈现出一种癫狂而愚蠢的欢欣鼓舞。多么荒诞。

火车缓缓离站,欢呼声炸了锅,人们疯狂挥舞手中的旗帜,将帽子扔向空中。希尔维怔怔地望着火车车窗,它们从缓慢移动加速,直至呼啸而过,直至完全模糊成一条彼此不分的线。她看不见休的影子,她想他恐怕也看不见她。

所有人都走了,她还留在站台上遥望地平线上火车消失的那一点。

       希尔维放下信笺,拿起棒针。

“您究竟听说了没有?”布丽奇特一边往茶几上摆餐具,一边坚持问。她对着棒针上的毛线活皱眉,心想,从布丽奇特那里得来的消息恐怕不值一听。她想着,就给莫里斯灰毛衣的插肩袖收了针。如今只要在家的妇女,都把大量时间花在织毛线上——织围巾、织手套。连指手套、分指手套。织袜子、织帽子、织背心、织毛衣——好让她们的男人不受冻。

格洛弗太太每到傍晚就坐在厨房火炉边织连指手套,手套很大,足以装下乔治那两匹耕马的马蹄,当然不是给萨姆森和尼尔森的,而是给乔治的。乔治最早入伍,格洛弗太太一有机会就骄傲地说一说,让希尔维心烦。杂务女佣玛乔丽也加入了编织大潮,午饭一过就织起一块貌似抹布的东西,虽然她的活计还配不上“编织”二字。格洛弗太太宣判她的作品是“洞眼比毛线还多”,然后请她吃了耳光,就叫她赶紧回去干杂务了。

布丽奇特开始热衷于织奇形怪状的袜子——她怎么也没法儿给脚跟拐弯。她“一心爱上”了艾特林汉庄园一个叫山姆•威灵顿的小伙子。“顾名思义,他是个皮实的家伙 。”这个笑话她每天要讲好几遍,每讲一遍都像头一遍讲一样被自己逗得直不起腰。布丽奇特给山姆•威灵顿寄画面伤感的明信片,上有妇女坐在富丽大堂中铺着雪尼尔布的桌前哭泣,妇女头上天使飞旋。希尔维暗示布丽奇特,也许她应该往前线寄一些风格欢快的东西。

布丽奇特在房中装饰得极为简陋的梳妆台上放有一张山姆•威灵顿去照相馆拍的艺术照。照片边上放着一套希尔维送给她的珐琅发刷,因为休在希尔维生日时给她买了一套纯银的。

格洛弗太太的床头柜上装点着一张类似的照片。照片中乔治包着军服,别扭地站在布景前,幕布上绘的似乎是阿马尔菲海岸,照片中乔治•格洛弗不再像西斯廷教堂里的大卫。希尔维意识到所有奔赴前线的男人都要照这么一张相,留给后方的母亲和恋人,有些人此生就只照过这么一次。“他万一死了,”布丽奇特这样说她的恋人,“我可不想忘了他的模样。”希尔维有许多休的照片。休过着一种记录完备的生活。

除了帕米拉,所有孩子都在楼上。泰迪睡在他的小床里。也许睡着了,也许没有,无论处于哪种状态,至少没有吵闹。莫里斯和厄苏拉正在做什么,希尔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起居室里安静异常。只有楼上偶尔传来一两声可疑的响动,厨房传来锅碗碰撞的金属音。那是格洛弗太太在发泄情绪,希尔维知道情绪因何而起:不是战争,就是笨手笨脚的玛乔丽,抑或二者兼有。

自从战争在欧陆打响,家里用餐就改在起居室。摄政风格的大餐桌过分奢华,不合战时艰苦朴素的氛围,大家因此投奔小桌子。(“不在餐厅用餐难道能打胜仗?”格洛弗太太质疑。)

希尔维一挥手,帕米拉就乖乖地听从了这一无声的指示,跟在布丽奇特身后,绕着桌子重新摆了一遍餐具。布丽奇特方向感极差,上下左右完全是一本糊涂账。

帕米拉为远征军做出的贡献是一大堆长度夸张、完全不适合使用的驼色围巾。希尔维看到自己长女颇有安于枯燥乏味的能力,感到又惊又喜。这种能力对她未来的生活是有好处的。希尔维想着,织漏了一针,暗自骂出一句脏话,吓了帕米拉和布丽奇特一跳。“听说什么?”她终于不情愿地问。

“轰炸诺福克了。”布丽奇特说,对自己掌握着信息感到很是自豪。

“轰炸?”希尔维不禁抬起头,“在诺福克?”

       “是空袭。”布丽奇特郑重其事地说,“德国佬干的。他们才不管炸死谁呢。他们就是一群恶魔。在比利时,他们还吃小孩呢。”

“这个嘛……”希尔维钩上漏掉的一针说,“多少有些夸夸其谈。”

帕米拉愣住了,一手拿着甜点叉,一手拿着甜点勺,仿佛马上要袭击格洛弗太太做的大份布丁。“吃?”她重复道,“小孩?”

“不。”希尔维不耐烦地说,“怎么可能?”

格洛弗太太的声音从厨房深处传来,布丽奇特立即赶去复命。接着,希尔维听到布丽奇特对在楼上的其他孩子喊道:“茶准备好了!”

帕米拉像迟暮的老人那样叹了一口气,在桌边坐下,目光空洞地看着桌布,然后说:“我想爸爸了。”

“我也想他,亲爱的。”希尔维说,“我也想。别垂头丧气,快去叫他们洗手。”

圣诞节时,希尔维给休装了一大包东西:有不能不装的袜子和手套;有一条帕米拉织的长得没有尽头的围脖;有一条弥补围脖过失的双面开司米长围巾,由希尔维亲手织就,并洒上她最喜欢的法国香水杰奎米诺红蔷薇 ,好让他想家。她想象休在战场上围着围巾的样子:一个努力驾驭女性香氛的长枪骑士。即便如此也令人安慰,比可怖的现实好得多。她们在布罗德斯泰斯,包着护腿、胸衣,戴着巴拉克拉瓦套头帽,度过寒冷的圣诞。听了一周末河对岸隆隆的枪炮声。

圣诞礼包里还放了一块格洛弗太太烤的梅子蛋糕、一罐畸形薄荷奶油饼干,由帕米拉烤制,一些香烟,一瓶上好威士忌,一本诗集——收录轻松的英国田园诗,一些莫里斯自制的小东西(轻木小飞机)和一幅厄苏拉的画,上面画了蓝天、绿草和一只七扭八歪的狗。希尔维在狗的上方写了“宝森”,以方便识别。她不知道休究竟是否收到了这个礼盒。

圣诞节年年过,都过得没劲了。伊兹来家里做客,先东拉西扯一大堆毫无意义的事(她自己的事),才说起自己加入了志愿救护队,圣诞一过就要赴巴黎上任。

“但是伊兹,”希尔维说,“你不会护理,不会做饭,不会打字,去做什么?”希尔维说完才发觉话有点重。但伊兹也的确太离谱。(格洛弗太太说她“满嘴跑火车”。)

“去就去吧,”布丽奇特听到伊兹要献身志愿队,说,“反正我们的队伍也撑不到大斋祭了。”伊兹从没提过孩子的事。希尔维想,孩子是被德国人领养的,那么他现在就是德国公民。虽然他比厄苏拉还小一点,战争面前却已是个敌人,这多么奇怪。

新年到了。孩子们一个个生了水痘。伊兹一见帕米拉脸上长出第一粒水痘,立即马不停蹄地乘火车跑了。“我看这个弗罗伦斯•南丁格尔也不过如此。”希尔维对布丽奇特说。

虽然厄苏拉手指粗笨,她也融入了家里的编织大潮。圣诞节她收到一样礼物,一个木偶法式编织器,娃娃有个法国名字,希尔维说翻译过来叫“索兰洁女王”,虽然她对历史上是否有这么个人物“表示怀疑”。索兰洁女王通体皇室色彩(紫蓝红金),头戴黄色精美王冠,编织时,毛线就穿进皇冠的四个尖角。厄苏拉对她相当热衷,一空下来就编,她空闲的时间又无穷无尽,编出的蛇形套筒也就无穷无尽。而且除了卷成餐垫或勉强作为茶壶套(“壶嘴和把手怎么伸出来呢?”布丽奇特很疑惑)外,没有其他任何用处。

       “亲爱的布丽奇特,”希尔维一边检查再加工后成形的小餐垫,一边说,“别忘了实践造就完美。”这块餐垫在她手中慢慢散开,仿佛某种动物经历漫长冬眠,刚刚醒了过来。

“茶准备好了!”

厄苏拉毫不理会。她坐在床上,弯腰驼背,全神贯注地面对女王陛下,正往她的王冠上穿一种希尔维让她“将就用一下”的灰黄色毛纱线。

莫里斯本来应该回校,但他的水痘在三人中发得最厉害,脸上还千疮百孔,像被鸟啄过。“在家多待几天吧,年轻人。”费洛维大夫说。厄苏拉觉得莫里斯已经好透了,浑身喷涌着过剩的精力。

他像一头百无聊赖的狮子,在房中到处走。在床下找到一只帕米拉的拖鞋,开始踢足球。接着拿起一个瓷娃娃,一位裙摆蓬松宽大的女士,那是帕米拉的宝贝。他把它高高扔起,它摔下来,碰在琉璃灯罩上,令人担心地叮了一声。厄苏拉吓坏了,扔下编织器,捂住了嘴。还没等裙撑女士在帕米拉的丝面鸭绒被上找到一处蓬松的地方降落,莫里斯已经抓起厄苏拉扔下的编织娃娃,把它当小飞机,拿着它在屋里到处跑起来。厄苏拉看着可怜的索兰洁女王在屋里飞旋,身体里拖出一截毛纱线,仿佛一条小飘带。

接下来,莫里斯做了一件尤其邪恶的事。他打开老虎窗,立即,一阵恼人的冷气扑面而至。莫里斯将木娃娃朝黑暗这个敌人狠狠地扔了出去。

厄苏拉立即拖了一把椅子到窗前,爬上去往外仔细看。借着室内的灯光,她发现索兰洁女王困在了两扇老虎窗之间的屋顶上。

此时,莫里斯土著生番一般从一张床跳到另一张床,嘴里发出呜呜声。“茶准备好了!”布丽奇特站在楼梯脚,一声紧一声地招呼。厄苏拉义无反顾,向外爬去,英勇的小心脏怦怦直跳,任务固然艰难,但她决意要救回她至高无上的主人。斜坡有冰雪,又湿又滑,厄苏拉将小脚丫放在窗外斜坡上,一下都还没站稳,便滑走了。她发出一声轻叫,趴倒在屋顶上,仿佛一个没有雪橇的滑雪者,脚朝下往下滑去,在经过编织娃娃时向它伸出手。斜顶下没有平顶,也没有任何东西把她截住,她就这样向夜的怀抱投去,急速地、战栗着,冲进了无底的深渊与虚无。

黑暗降临。

        雪

1910年2月11日

黄芥末酸菜酱的颜色很黄,比黄疸病人的脸更鲜艳。费洛维大夫坐在厨房桌边,借一盏冒着黑烟的油灯吃点心。他把酱涂在黄油面包上,又盖上一块肥厚的火腿,遥想起自家食柜里冷存的熏肉。猪是他自己选的,他将它指出来,给农夫看。这头猪虽不爱动,却是解剖学课程的范本——后腰、肘蹄、面颊、肚皮,一切清清楚楚,还有两条肥美的后腿可以清炖。这许多肉让他想起自己刚用手术剪刀咔嚓一声从死亡嘴里救下的婴儿。“这是生命的奇迹。”他毫无喜悦之情地对粗枝大叶的爱尔兰小女佣陈述道。(“我叫布丽奇特,先生。”)“今天晚上我不走。”他又补充说,“因为这场雪太大。”

其实费洛维大夫不爱在狐狸角耽搁。它这个名字究竟是怎么取的?有什么理由要去纪念这样一种狡猾的恶兽?费洛维大夫年轻时也曾一身猩红,骑马打猎。他忖度,不知那小女佣明早会不会端着热茶和面包溜进他的房间。他想象着她将热水壶里的水倒进脸盆,像他母亲在好几十年前一样,在卧室火炉前为他打香皂。费洛维大夫对他太太是绝对忠贞不贰的,虽然他的思绪已经驰骋到了遥远的地方。

布丽奇特手持蜡烛领他上楼,烛光摇曳,他跟随女佣瘦削的背影来到冷飕飕的客房。她为他点亮房中矮柜上的蜡烛,匆匆道一声“晚安,先生”,就消失在了走廊的黑暗中。

他睡在凉飕飕的床上,口中泛出黄芥末酸菜酱味,令人不快。他想回家,想睡在费洛维太太松垮、温热的身边。这个女人不得上天眷顾,既无高雅可言,浑身还总隐约散发出炒洋葱的气味,但也并不能说太难闻。

战争

1915年1月20日

“你们就不能快点吗?”布丽奇特生气了。她怀抱泰迪,在走廊里不耐烦地站着。“说几遍才行?茶准备好了。”泰迪在她怀抱的牢笼中挣扎。莫里斯全神贯注于印第安蛮族复杂的舞步,对她完全充耳不闻。“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快从窗子上下来,厄苏拉。为什么开窗?外面这么冷,别把你冻死。”

厄苏拉刚要随索兰洁女王投身窗外,把她从屋顶的荒蛮之地救回来,一丝疑虑摄住了她。脚下发虚怎么办?屋顶这么高,天又这么黑。闪念间,帕米拉走来说:“妈妈叫你们洗手吃茶。”紧接着,布丽奇特就咚咚咚上了楼,不屈地重复着那句“茶准备好了”。拯救皇室的希望彻底落空。“至于你,莫里斯,”布丽奇特说,“简直是野蛮小鬼。”

“我就是野人,”他说,“我是阿帕切人 。”

“你就算是霍屯督人酋长也不关我的事,茶准备好了。”

莫里斯为了表现得目中无人,又继续喊了一声才冲下楼去,把楼梯踩得吱嘎乱响。帕米拉在拐杖头上绑了一只打兜网球用的旧球拍,将女王索兰洁从屋顶的冰天雪地里捞了回来。

        茶点是一只白煮鸡。泰迪吃溏心蛋。希尔维叹息着想到,自从家里养了鸡后,好像每餐都在吃鸡。家里有鸡舍,还在战前种芦笋的那块地上开了一个散养场。老汤姆已经离开,但柯尔家的“瑞格力先生”听说没有走。看来,他到底还是不喜欢别人叫他“老汤姆”。

“这不是我们养的鸡吧?”厄苏拉问。

“不,亲爱的,”希尔维说,“不是。”

鸡肉老得像弹簧。自从乔治在毒气战中受伤后,格洛弗太太的料理便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他住在法国一家战地医院,希尔维问及伤势,格洛弗太太说不清楚。“多可怜。”希尔维心想,如果自己的儿子在远方负伤,她肯定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亲自照料她可怜的孩子。若是莫里斯也许不至于,若是泰迪她一定会这样做。想到受伤的泰迪无助地躺着,热泪就刺痛了她的双眼。

“你怎么了,妈妈?”帕米拉问。

“没事。”希尔维说。她在鸡架子里找到许愿骨,让厄苏拉许愿,厄苏拉说自己不知如何许愿。“怎么说呢,一般我们许愿都希望自己的梦能够成真。”希尔维说。

“我的梦不会成真吧?”厄苏拉说着,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

“我的梦不会成真吧?”厄苏拉说,她想到梦中追了自己一晚上的巨型割草机,以及将自己绑在木桩上,手持弓箭围住她的印第安蛮族。

“这就是我们自己养的鸡,对吧?”莫里斯说。

厄苏拉喜欢家里的鸡,喜欢鸡舍里暖融融的干草和漫天的鸡毛,喜欢从母鸡温热的身下掏出更温热的鸡蛋来。
“这只是亨利埃塔,对吗?”莫里斯坚持道,“格洛弗太太说它老了,已经可以吃了。”

厄苏拉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自己的盘子。她特别喜欢亨利埃塔,从白色的老肉块上看不出什么端倪。

“亨利埃塔?”帕米拉恐惧地惊呼。

“是你把它杀了?”莫里斯焦急地询问希尔维,“场面血腥吗?”

狐狸已经吃掉了好几只她们的鸡。希尔维说,她真没想到鸡的智力如此低下。不比人类差多少,格洛弗太太说。去年夏天,狐狸还吃了帕米拉的小兔。兔子由乔治•格洛弗救下,分赠帕米拉和厄苏拉。帕米拉为自己这只在花园里搭了窝。厄苏拉竭力争取,把小兔带进家门,安顿在玩偶之家里。小兔撞翻了屋内的小摆设,留下了甘草丹似的黑色粪便。

布丽奇特发现后,将它转移到室外的一间茅厕中,便再没有人见过它了。

甜点是果酱板油布丁和吉士饼干。果酱是用去年夏天的野莓做的。希尔维说,去年夏天就像一场梦。
“在我们学校,”莫里斯口无遮拦地说,“这种布丁叫‘死婴’。”寄宿制学校对他说话不经大脑的习惯似乎没有修正效果,反而让它越发严重了。

“好好说话,莫里斯。”希尔维警告他,“别老是这样恶形恶状的。”

“死婴?”厄苏拉说着,放下小勺,惊恐地看着面前的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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