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遥远的距离

       真的没有想到,旧金山的唐人街竟是以这样一种面貌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我面前。
 
并没有刻意地去寻找它,只不过在旧金山市中心的联邦广场(Union Square)一带逛累了,想找条平坦点的通往渔人码头的捷径好前去一睹著名的金门大桥的风采。旧金山市的路颇多陡坡,上上下下起起伏伏,行于其上犹如爬山十分考验脚力,让初访此地的游客大呼吃不消。我也想偷点懒,绕来绕去的居然就行走在了一条挂满繁体中文招牌的街上。
这不是条令人愉快的街道,虽然它的尽头处便是一望无际的碧蓝的大海,遥遥的景致美得出奇,虽然那满眼的汉字不让我感到身处异国他乡的陌生,但我真的无法接受它的破落陈旧,还夹杂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难闻的气味。
整条的街就是一片黯淡的灰色,尽管在某处显眼的位置或某个店铺的门前高高挑起成串的大红灯笼以示中国情调,但这红也红得不新鲜,反而更衬得周围的一切面目模糊。
街的两旁倒还热闹,多的是小饭馆、杂货店、茶楼、菜蔬店、鱼肉铺子甚至中药房,可它们看上去全都那么老,老得奄奄一息,行将就木。
街上行走和店里出入的人几乎全是黄肤黑发,不过我还是能一眼区分出他们跟中国大陆人、港澳台同胞以及新移民的不同,他们是老华侨或者老华侨的后裔,世代生活在这里,带着这方乡土的气息,虽然同为炎黄子孙,气质上却有显著的差异。
 
我想自己是来到了唐人街更确切地说是唐人街的某条街道上,凭我对旧金山市区有限的一点地理知识,我知道联邦广场在唐人街的南面,唐人街的东面是高楼密集的旧金山金融区,西面则是诺布山—旧金山著名的富豪区,北面有意大利社区北滩以及我正打算前往的渔人码头,彼此之间的地理空间位置并不遥远,以漫步的方式即可抵达,但也正是因为咫尺之遥的距离,那种根本没有时间过渡的巨大视觉落差,让我的心理短期内无所适从。
联邦广场一带车水马龙大厦林立名店云集,艺术画廊、沙龙和大小剧院遍布街头巷尾,虽游人如织繁华热闹,却忙而不乱,井然有序,雅洁齐整。此处的建筑物新老交错,怀旧与现代两个主题对比强烈又平衡和谐。联邦广场周围是美国西部大型百货公司、高档精品店、奢侈品旗舰店、专卖店最集中的区域,各类时尚在此争奇斗艳,商业氛围极其浓厚,但文化历史的气息也同样强烈。这里华丽富贵却不咄咄逼人,这里摩登却又洋溢着古典优雅的情调,这里时尚新鲜却绝不肤浅,这里引人入胜的魅力就是相互矛盾的特质被恰到好处地糅合在一起达到了彼此衬托的良好效果,最契合旧金山这座城市浪漫的气质。
一个是如此地鲜明夺目,一个是如此地黯淡无华,至今仍拥有10万华裔居民的旧金山唐人街,一直以来都被称作亚洲地区以外规模最大的华人社区,为何旧得这么颓败消沉,即使沧桑,也不应该落寞呀!
 
接下去我所观赏的每一处景致,包括曲折玲珑的渔人码头,包括宏伟壮观的金门大桥,包括疏朗开阔的旧金山海湾,包括毗邻唐人街的北滩,人称“小意大利”的另一个老街区,每多一处的赏心悦目就加深一点唐人街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印象。尤其是“小意大利”区,相较于唐人街同样称得上历史悠久,可它至少干净、整洁、漂亮,意大利风格的建筑保存完好,颇富地中海式的风情,在满布古董行、餐厅、咖啡店和冰激淋铺子的街上闲逛是件多么惬意的事情,坐下来慢慢地品一杯咖啡,懒洋洋地打发时光,会觉得过日子真是一种舒适的享受。
一样的“老”,一个是老得优雅,时光只轻盈地打了几个转身,精确地留住了美好的值得留恋的细节,随时还可以再风花雪月游刃有余地浪漫生活。百余年前,意大利移民、中国移民与黑人都被当时的美国政府视为“次等公民”,“小意大利”区的形成,也是一部意裔移民的苦难史,可是为什么今天的“小意大利”区,依旧充满了历史感却一点不显得苦大仇深呢?也许最好的解释是历史要用来铭记,但生活最好还是用来享受。
 
算是一种反面的触景生情吧,我后来又专程拜访了一趟旧金山唐人街。对于这个一直在美国乃至整个北美洲华人社区的历史和文化中担当着重要角色的北美洲最古老的唐人街,我想我还是愿意更全面更客观更深入地去了解它的,即使面对的景象不那么令人愉快,但直面终究要比回避来得有意义得多。
我是从唐人街的正门位于Bush Street和Grant Ave交口的“中华门”牌坊进入的,“中华门”是唐人街的标志性建筑,飞龙盘旋,绿瓦盖顶,上挂孙中山先生题写的“天下为公”的匾额,颇为庄重大气。
大义凛然的“中华门”显出某种非凡的任重而道远的意味,可门后一方天地的面貌却远远担当不起扬“中华”之威的重任,反可笑地衬得这个冠冕堂皇的大门只是“独善其身”。
二条主街Grant Ave和Stockton Street纵横贯穿着整个唐人街,连接起大大小小十六个街口,覆盖了四、五个街区,面积较之一般的唐人街要广得多,所以更像一个独立的小社会。你可以说这个小社会是自成格局的,但也可以说它大大脱节于现在的时代,行进在此处的任何一条街道上,仿佛都有时光凝滞,空间倒错的感觉。
这种奇异的感觉一部分来自于建筑。唐人街上有许多企图表现中华文化特色的历史建筑,琉璃瓦、雀替、月亮门、朱红柱子、龙图腾等在中国古典建筑中被广泛运用的材料、手工艺和装饰细节在当地的建筑物上不难找到,问题就出在设计师对这些中国建筑语汇的使用上,绝大部分房子从外观上来看并非真正意义上的传统中式建筑,它们的建筑风格具有特定的基本模式:西式的设计方法,现代的技术结构,完全根据西方审美观点出发的西式主体建筑生搬硬套上中式的局部装饰,这种被剪辑拼贴出来的“四不像”的东方风格,带着强势的西方文化对神秘东方极具浓厚主观色彩的肤浅想象,从根本上缺乏对中国古典建筑的全面认知,更谈不上对中华文化的理解与尊重。
如果对旧金山唐人街的历史背景有比较深入的了解,就会知道这些大部分建于二十世纪初至四十年代之前的历史建筑并非出自华人建筑设计师之手。
旧金山唐人街始形成与1840年,到了19世纪末随着越来越多的中国移民被运至加州修筑太平洋铁路和淘金而迁入唐人街落脚安身,它的规模更逐渐扩大。当时的华人社会地位十分低下,虽然对当地的经济建设贡献巨大,却被美国政府视为低劣种族“次等公民”。美国政府划地为界,规定“次等公民”必须居住在特定区域内以免污染其他地方,从此华人聚居的旧金山唐人街便以Grant Ave为活动中心历经变迁发展至今。
1906年旧金山大地震后,唐人街也面临重建。但美国政府在1882年实施的“排华法”令华人的处境愈发举步维艰,不允许华人加入美国国籍,不承认华人的公民资格和权利。直至1943年这个严苛的恶法被废除之前,糟糕之极的社会环境根本不允许美国华人有任何从事建筑师、土木工程师之类专业工作的机会。尽管当时的华人领袖陆氏兄弟向政府提出在重建时打造“Oriental City”(东方城)的概念,但精通中国传统建筑的专业人才的严重缺失,最终导致了旧金山唐人街在整体规划和建筑设计上只停留于夸张的表面而无法深层次地正确地体现中华文化的意境。
 
记得一跨进唐人街的正门,触目而及的最漂亮的建筑便是那座著名的天主教堂“Old St.
Mary’s Church”(圣玛丽古教堂),沉静古雅的赫红色砖石外墙,高大上的正统哥特式建筑外形衬托得周围的中式建筑更加似是而非。“中华门”里跟中华文化毫无关系的一座建筑物,反倒最不辜负“中华门”这三个响当当的大字,这似乎有些讽刺,但也是一种辛酸,如果建筑本身具有社会意义,那么唐人街上的建筑物真正记录的就是华人移民向美国华裔身份转变的艰难历程。
自从旧金山唐人街被重建之后,它的面貌就始终停留在三、四十年代的水准。用今天的目光回望,这样严重的滞后反倒带上了好莱坞电影里夸张的成分,不象一个真实的世界,建筑如此,商店如此,甚至人也如此。
这里每条街上商店都鳞次栉比,但寻来觅去也找不到一家比较“现代化”一点的店铺,并不是指橱窗展示的时尚与否,而是指那种千篇一律的经营模式,传统作坊式的,父传子,子传孙,一代接一代,象延续香火一样,然后一门子七大姑八大姨的全是家庭化的管理操作。这种店铺往往外观落伍,店主人也不舍得把精力和钱财花在装修上,吸引顾客的手段便是价廉物美,靠着一传十十传百的好口碑吸引回头客。
唐人街上的店家似乎很一致地维护着这种古老的经营方式,在一个世界一流的现代化大都市的环境中出人意料地排斥着先进的营销理念。这种拒绝的结果本来应该死路一条,根本没有竞争生存的余地,但这些小店铺居然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表面上看靠的是那些熟悉的回头客,其实归根究底还得归功于唐人街相对封闭狭小的空间,能比较长久地抵抗外来潮流的入侵。
也许正是因为拒绝与排斥,唐人街上数不胜数的小餐馆,特别是粤式餐馆,味道竟能得以保持出奇地正宗地道,那些关于烹饪的心得秘诀与窍门因为家族血亲间的口传身教,在最大程度上保证了食物味道的稳定性,始终维持在一个相当的水准。我曾在唐人街上的一家粤菜馆里品尝过很传统的腊味褒仔饭,我之所以选择那家餐馆是因为它看上去相对舒适明净。旧金山唐人街上的餐馆在我眼里只分二类,还算敞亮干净的和陈旧暗淡的,不过就是我这么随随便便挑选的小餐馆做出来的煲仔饭亦已堪称我此生到目前为止吃到过的最佳煲仔饭,味美料足,饭粒干湿适中,底下的锅巴软硬恰到好处,手艺绝对地道,烹饪的态度也一丝不苟,倒让我感慨这唐人街上其貌不扬的小餐馆还真是藏龙卧虎啊!
唐人街的商业环境是纯粹街市味的,松松散散,各自为政,颇为杂乱无章。对于外来的游客或者陌生人来说,作坊式的店铺并不显得友好,反而突出了一种骤然的入侵性与不协调的感觉,然而对于那些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频繁光顾的客人来说,这样的店铺显然更富人情味,更亲切甚至更安全,完全象个气氛融洽的大家庭,在唐人街的小世界里彼此帮衬着生活。
 
临离开唐人街之前,我偶然路过一家门面极小极简陋的广式点心铺,看柜台里的点心品种繁多且新鲜油亮,便点了几样准备打包带走。
老板娘是个三十出头的手脚麻利的女子,一边替我装盒结帐一边大声招呼着周围或堂吃或叫外卖的食客,全是熟识的,即使是客人之间也都能叫得上名字。虽然店堂里黑漆漆的很破旧,却并不妨碍食客们用餐的好心情。热气腾腾的点心一盘盘端上来,大家互相谦让一番,随后便投入地享用美食,其间还不忘轻松地闲聊几句。
老板娘的小女儿大概才四、五岁的光景,突然从后堂跑进店里,缠磨在妈妈腿边,嘴里反复念叨着要妈妈陪着玩,童声稚嫩,一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睛又忙不迭的好奇地打量店里的客人,神态娇憨。老板娘府下身紧紧地拥抱了女儿一下说道:“宝宝,等妈妈忙完了一定陪你玩。”客人们全都爱怜地瞧着小女孩,好像在打量自家的孩子。
 
我几乎要落下泪来,为这眼前温暖的一幕,但更为温暖背后那种相依为命的沉重,生活在唐人街上的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大家庭中的一员,守着一方小小的天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互相依傍着过日子。
小女孩是眼前这些人心头明媚的希望,可眼前的这些人不也曾经是他们的父辈们的美好希望吗?他们的父辈,父辈的父辈,一代又一代,不都是那些勇敢的飘洋过海背井离乡的开拓者甘愿为之付出一生的未来吗?先辈们忍辱负重地一点一滴在陌生的异国缔造了一座家园,他们的后代在他们的荫庇下生活,守着这座家园,可又到底守住了什么?
守住了黄肤黑发吗?守住了中华民族的姓氏吗?守住了美味的中式食物吗?守住了烧香点烛祭拜祖宗与神灵的习俗吗,还是守住了逢年过节敲锣打鼓舞狮耍龙的热闹?即使是更彻底更恪尽职守地挽留住了中华文化的某些精妙之处,说到底,也仅仅只守住了与世隔膜的“唐人”的世界。“唐人”的父辈祖先因为几千年前唐朝的强盛而在外国人面前自诩为“唐人”,原本带有骄傲的意思,可如今,“唐人”依旧,“唐人”生活的天地却越发地封闭、狭小、落后、破旧,难道那些先驱们勇于开拓的初衷只为了子孙后代的固步自守吗?
 
行走在“中华之门”的天地里,我却感受不到中华文化的尊严;至于那块高悬于门头之上的“天下为公”的匾额更只能象征某种触不可及的理想。一个天下为公的世界,首先是个大同的,没有差异,平等快乐,文化融合的世界,可是现在的唐人街,它的处境跟百年前又有什么差别呢?百年前,它是个被划地为界的“次等公民”聚居的区域,它的存在是主流社会带有妥协意味的恩准和高高在上的宽容的结果,如今,它同周围的一切依然还是那样泾渭分明。
 
如果唐人街代表的是中华文化,那么一旁的联邦广场又代表的是什么?我只知道从旧金山唐人街到联邦广场仅是咫尺之间,却是最遥远的距离。
京工人 发表评论于
好文。可是对结尾的感慨却又不苟同。华人子弟之主流并没有一代一代守着祖宗的那点产业和手艺一直这么过下去。在永存于华人心底的孔夫子传统熏陶下,那可爱的女孩多半会在疼爱她的父母鼓励下读书上大学,去个伯克利斯坦福什么的,以后不说出将入相,做个医生律师会计师什么的那是寻常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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