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童年时代的新年
我的童年时代,好像是一个久远的梦了。但一提起这个话题,那五彩缤纷、生动新鲜的画面,却像一幅幅新脱稿的图画,立马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了。
我的童年时代,是在民国时代度过的。
虽然,从我记事起,那可恶的日本军国主义分子就不断侵略破坏我们的平静安康的日子。我家也曾从城外逃难到城里,屡经颠簸,不得安宁。但是天性乐观的上海百姓,只要日子稍有转机,就不放弃一切机会,年是年,节是节,一样不拉。
记得在我十岁左右,抗战(那时我们管抗日战争叫抗战)已经胜利了,民众的日子暂时得到些安定了,社会上的商品供应好得多了。家家户户基本上过上了温饱的日子。
即使像我们这样收入少,孩子多,日子一直过得比较拮据的人家,每逢年节,也能像伟大的人文主义画家丰子凯的风俗画里所描绘的那样,按照风俗,过得红红火火。是我童年时代最快乐的经历和美好记忆。
那时,农历春节我们都叫过年,是真正的新年。实际上,过年是孩子们的盛大节日:吃喝穿戴,都得到极大的满足,最主要的是玩!家里家外的玩!从大年夜起,吃过了年夜饭,搓好小汤圆子,一切消停下来以后,我的大阿姐或是父母中的一位,就拿出一副骰子,和一只金边大碗,领导大家玩“掷骰子”,叫“掷状元红”。那六粒骰子,掷出来的花样,都有说法。这只有我的父母和我的亲姑母他们叫得出来。我现在还能记得:六粒骰子都是红色的四点,那叫“满堂红”,是最大的赢家;还有,六粒骰子掷出来是“一二三四五六”,那叫“不同”,也是大赢。还有,凡是六粒都是同一个点数,都是好的,都有说法,可惜我已大部忘了。只记得,这个玩法是我们全家大小都非常喜欢玩的一种游戏。但很容易上瘾,故平时是不许玩的,骰子由母亲收藏着。我的大哥,会玩“梭哈”,他教会了我们。这种扑克牌必须四个人打。有时,阿哥的同学来我家拜年,就一起玩一会儿“梭哈”。后来,我们兄弟姐妹天各一方,再也没有机会享受童年时的游戏玩乐了。去外面的玩乐则包括去各亲戚家拜年,拿红包,和表兄弟姐妹们一起看电影,逛城隍庙,荡马路,拿压岁钱去买自己喜爱的小玩意儿......。一直到正月十五的元宵节,在这一段日子里,父母对我们这些孩子是十分开放的,敞开地吃零食,经常晚饭后,没有客人来拜年了,我们几个贪玩的小驹(上海话小鬼)就拉紧父母一起参加我们的牌局或一起掷骰子,瓜子,长生果壳扔得一桌一地,欢声笑语不绝。父母也允许我们在新年里互相“打甏”(上海话插科打诨)、说戏话,自己做主花压岁钱。每年的这个时候,才是我们真正释放天性童趣的天堂里的日子!
那时,我们家住在城隍庙附近的方浜中路。每到年前,或元宵节前,就有一支长长的民间戏班队伍(听说有的是某些同乡会组织的),脸上涂得红一块白一块,穿着古装戏衣,头戴翎毛或金属钗环,脚踩高跷,一路上敲锣打鼓,连唱带演,十分风光。最吸引人的是平时难得一见的踩高跷。那高跷是用一根高高的木桩和一块和脚的大小一样的木板鞋做成的。经过相当的训练,这些“戏子”们踩着高跷,又唱又扭又表演,扭动得自然熟练,滑稽可笑,花样百出,不时引得观众哈哈大笑。那才真是民间喜闻乐见的一种文艺形式。马路两边站满了老老小小,男男女女的看客,都是奔着看这有趣的踩高跷表演来的,直看到这支戏班走得无影无踪才散。这是我一生中看得最入迷的踩高跷,现在像上海这样的现代化大城市里怕是不会再有这样充满着浓厚的民俗色彩的民间街头表演了!
还有一件记忆犹新的玩艺儿,就是正月十五的元宵节 ,又叫灯节或花灯节。一到十四和十五那天,大街小巷,大马路上的所有商店,无不张灯结彩。像是比赛一般,有钱的大商家在门面或橱窗里放满了种种奇巧的花灯。除了必有的大红灯笼,还有方的、圆的、六角形或八角形等的走马灯、羊角灯,玻璃灯,宫灯,最好看的是那万花筒般的走马灯,灯光一亮,那灯便自动转起来。灯的每一面,都画着花鸟虫鱼,神话故事,或是家喻户晓的戏剧故事,如西游记,红楼梦等等。听大人们说,上海最繁华的南京西路和霞飞路、跑马厅等大马路大商场的灯饰是最好看的。一到放灯的时候,马路上人山人海,人们像赶集一样去赶看花灯。
当然,小百姓家里是难有这般奢华的灯饰的。但也多少要张挂几盏简朴又喜兴的灯笼。我家最常挂的是“兔子灯”。这种兔子灯笼也做得各有特色,做得最传神的是用白绵纸剪成松松的逼真的兔毛的,两只红红的眼睛,嘴里含着一根青菜或胡萝卜;也有拿红玻璃纸做成的透明的兔子或金鱼或金龙、蝴蝶等等的大小灯笼,里面还可以点燃一支极细的小蜡烛,挂在屋子中间,也焕发出喜人的的光彩。有一年,我的阿哥,竟倾囊买了一盏六角形的红纱制成的走马灯,里面可以接通小电灯泡,灯一亮,走马灯就不停地转动。那走马灯的每一面屏风上都印得有故事和花木,灯虽不大,却做得十分精致。在灯光的映照下,那些画面显得格外动人,看得我如痴如醉,至今不忘!
那时候,我们一家八口,跼居在一间屋子里。但童年的我们,从不觉得拥挤,倒是这种紧密的零距离的相处,使我们兄弟姐妹十分亲近,乐趣横生。我们每一个人的小小乐趣,都能跟大家分享,每一个人的兴趣爱好,也能互相影响。我哥的一盏红纱六角走马灯,给全家的元宵节带来了喜气洋洋,也让他的几个小兄弟姐妹大开了眼界。
每逢年节,我们的家因人口众多,亲戚朋友也多,几乎从初一到十五,熙熙攘攘,送往迎来不绝,屋子里常常欢声喧天,站脚不开。吃饭的时候,一个八仙桌坐不下,还得分批吃。年菜是越吃越少了,母亲就得不断买些新的来补充。家里的年味儿始终不减。直到正月十五,放过花灯,吃过元宵。一切才恢复常规。人声寂静了,杯盘也收藏好了。小学生们又开始收拾书包上学堂了。心里的年意仍久久不散!
其实,那时候的农历新年是真正属于全民尤其是平民百姓们一年一次的大放松,和亲友之间互相传递和加强亲情的好日子。所谓“过年”,就是百姓们普天同庆国泰民安,老百姓家家太平,丰衣足食的好日子!
那遥远的亲朋大团圆、充满欢声笑语、鞭炮喧天、灯烛辉煌的、毫无压力的童年的新年哪儿去啦?!
21/02/2015 羊年初四忆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