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汉地纪实(5)

三.整风整社(3)

回到村里,乡亲们尽量避开支书的眼睛,利用夜幕地掩护,或偷偷给他请医送药,或前去看望,多少给点安慰。听社员们说,这是支书给他“玩的点子”,因为两家是近邻,为庄基地的事曾经发生过矛盾,这回算是划竹子遇节笆,借机发难,公报私仇。
一连几天,村村都有人挨打,七八个“领头”闹粮闹社的坏分子,受到整风整社的“教育”。金宅乡东片的保卫社会主义改造成果运动,才算告一段落。伍乡长这才赶赴西片,继续开展他的整风整社领导工作。
这使我记起了今年初春的一天早上,放了学,见铺镇东街围了一大群人,吵闹着问社长要粮食。当时因为我肚子饿,得赶快去买饭吃,也就没多在意。现在回想起来,群众闹粮闹社是普遍现象,难怪上级要开展运动,集中根治。
郝志发在家养伤月余,方才能下地干活。
自挨了打以后,郝志发发誓不再当干部,可是到了三年困难时期,不知是鬼使神差,还是出于良心、责任心,他架不住老人们一再劝说,二次出来当了队长。为了对付特大的饥荒,他带领大家多挖“八边地”,广种生长周期短的各类蔬菜,弥补粮食的严重不足,减少了村民的死亡。
种“八边地”是党和政府号召的,上级允许的。可是困难时期一过,一九六三年进行“面上社教”,又说这是右倾机会主义路线,形左实右。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挖社会主义墙角。八边地统统收归公有,带头的郝志发又成了罪人,首当其冲,又被扎扎实实地“教育”了一顿,挨得依然不轻松。不但身体受到摧残,要命的是思想上想不通,精神上彻底垮了。心里的郁结散不去,久郁成疾得了胃癌,1969年离世。这位几代善良的贫农,本来是“阶级斗争理论”依靠的对象,却得到了和时代极不相称的结局,真是遗憾。转眼四十多年过去了,为村民做过好事而积忧致死的郝志发,不知道村里人还记得他么?
开学了,经过一段漫长暑假(因反右,暑假一再延期)的同学们,见了面免不了谈谈见闻。但似乎个个变得谨慎小心,欲言又止,欲止又言。
其实大家都参加了当地的整风整社运动,亲眼目睹了打人的场面,只是打人的手法各有不同。望江乡的刘河村,余桥(丰都庙)村,打人的时间放在晚上,抬上汽灯一个村一个村的排着打;而余王村五郎村比较策略,组织这个村的积极分子交换着去打另一个村的人。打人时,用被打者的衣服把他的头一裹,积极分子一拥而上,挨了打,还不知道打他的人是谁,以免报复。
六十年代初,我在城固毛岭教书,闲谈中,老师们免不了谈及整风整社的事。城固县执行政策历来比汉中左得多,厉害得多。所以,城固师范的右派分子刘天录,有“春风不度桃花店”一说;临近汉中的刘河村民集体到地区上访,坚决要求脱离城固划归汉中便是一例。
城固县整风整社运动的时间特别长,一直延续到冬天,手法也更加翻新多样。据薛志善和几个老师讲,跪瓷渣、压杠子、灌冷水的事累累发生。还把参与闹粮闹社的所谓带头人,在数九寒天里脱光衣服,放进汤猪腿毛用的大木梢(桶)里,里面装满水,由积极分子抓住两只胳膊像汤猪一样,反复在梢里滃,滃完了,再叫小伙子们快速搅动风车,向他吹风,名曰“吹风下雪”,逼迫你承认罪行。民办教师胡云英(女)的父亲,就是这样被折磨死的……
当时,我不懂得政治斗争的残酷性,只认为打人不人道,能不能用说理的办法解决。听了他们的述说,相比之下,伍乡长的作法,不但公开透明,而且只用拳头不用酷刑,已经是很仁慈的了,挨打者简直是福星高照。
时过境迁,当年的人和事都已烟消云散,见证者也慢慢谢世。那时的报刊杂志上,很少有农村整风整社运动的报道。即使有,也不可能如实反映整风整社的实际情况,紧接着,报刊杂志又被反右派斗争占据了大量篇幅。我们从报刊杂志上见到的,从政治老师嘴里听到的是:集体化道路极大地解放了中国农村劳动生产力,焕发了广大农民劳动生产的积极性,使粮食获得了大丰收。好像社员们人人过着“农家乐,乐淘陶”幸福美满的生活。似乎农村的一切平平安安,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更没有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的只言片语。
近期翻阅资料,见1957年发文“清理财务,民主整社”的记载,倘若后来者以此为据,便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整风整社是“民主”的,而且是为了农民的利益在“清理财务”。
舆论,一旦控制在当权者的手里,便成了部分人手中的工具,失去了客观公正的属性。
官方文牍不可信,真正的历史在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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