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散文-武平大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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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春池:武平大赋  
(2013-09-22 15:52:15)
转载▼谢春池  山海情谊
我要为武平写一篇大调而非小调的散文,这缘于我数十年对武平这个地方的游历,深入与体验之后,才作出这样的抉择。在我看来,把武平比作什么闽粤赣边界的一颗璀璨的明珠,实在小看了它的价值,那么,该怎样形容武平才更恰当呢?我一时还不能回答。

       ——题记

      已经数十年了,我不知多少回这样地对着武平喊道:你好,武平!
      我相信我的声音会在武平的山水之间回响,只不过我没有听到。
      你好,武平!
      如果我从东边的上杭走来,太阳在身后冉冉升起,一路晨岚,我会走入春色里;如果我从北边的长汀走来,北斗在身后熠熠闪亮,一路萤火,我会走入夏凉里;如果我从西边的会昌走来,晚霞在身后灿灿燃烧,一路落叶,我会走入秋光里;如果我从南边的蕉岭走来,绿风在我身后殷殷相随,一路鸟鸣,我会走入冬暖里。四方在这里交汇,季节在这里转换,一个强烈聚集的巨大原点,八卦里的阴阳似乎在这里体现得黑白分明,也融合得天衣无缝。一千多年来,三省鸡鸣皆可闻的这块平川,为什么却像它的特产闽西八大干里的猪胆肝那样,其名仅留于闽西,而难以像长汀豆腐干、连城地瓜干、上杭萝卜干那样,广为世人所识所喜所啖?更难以将芳名流传于三省之广袤的城镇乡村?更别说流传于海外内。即使在五百里闽西,客观地说,武平的名气也不大。
      我在武平的邻县上杭生活了十年,印象中武平经常被遗忘或忽略。这地方最让我们眼睛一亮的似乎就只有空军司令刘亚楼,其余的好像乏善可陈。那个时候,我连林默涵是武平人都不知道,除了我文史哲的知识不够,与荒诞年代里真实的历史被遮蔽或篡改有关,还在于政治至上的“文革”,所有非政治的信息都难以进入世人的眼帘与耳朵里。
      不过,今天,我对武平有另一个看法。据我观察,古今中外,归于自然者,都不会十分的渴望扬名四海。武平是也。
      闽粤赣三省交界的前世今生交集着黑暗与光明、贫瘠与丰饶、穷困与富庶、暴力与耕读、坚守与前行、传统与突破。这地域可谓不武则不平,而这社会却不文则不安啊!人云:山高人强悍,人即山;水流人柔性,人即水。呜喂——那么突显的强悍、又那么深层的柔性!我多么期待为你写出华章佳韵,我自知笔力不逮,那么,就让我用心来呐喊:
武平你好!

一 历史

      每一个地方的历史都由原住民和移民以及过客用各自的行为、言论以及物件构成。死去的历史说不准在什么时候会突然苏醒,喘一口气,又活了过来,像一个男人,或者像一个女人,断断续续地说几句话,让今人或后人了解一些往事与真相。
     那一年,6月,入侵的日本军队在北平西南的宛平一带连续进行挑衅性的军事演习,侵略者的狼烟即将在古老的华夏大地到处燃起的时候,一位36岁的学者——数十年之后逝世又数十年之后却为我熟知的厦门大学教授——在这个月里,独自一人,乘车、坐船、骑马、徒步,自费来到武平。先生何许人也?中国人类学先驱。在科学界没有谁不知道卢嘉锡,而此先生是卢嘉锡的学长,1926年他成绩优异于厦门大学毕业,是该校第一届学生。两年后的1928年,卢嘉锡才入学读预科。此位先生的大名:林惠祥。
      1901年,林惠祥出生于闽南的晋江,一生充满传奇,一生铮铮傲骨,一生可歌可泣。1929年,当毛泽东、朱德、陈毅率领困于井冈山的红军进入闽西时,林惠祥的父亲逝世,他化名赴日本人占领的台湾。不顾日人的跟踪监视,也不惧土著“素有喜割人首之俗”的危险,林惠祥独自一人深入山地,考察圆山贝冢遗址,收集文物近百件。最精彩的是,他竟然把日月潭土著的独木舟运出崇山峻岭,又穿过台湾海峡的惊涛骇浪,把它运回厦门。青少年时代,我数次到厦门大学人类博物馆参观,目睹这只神奇的独木舟寂寂地卧在那里,向人们叙说人类的沧海桑田。为了证实记忆的对错,我打电话给1969年到武平插队和我一样是知青的林惠祥的儿子林华水询问,华水兄答:没错,那只独木舟如今还在人类博物馆里陈列。
      独自一人的林惠祥,七七事变前夕,还在武平县域考古。这位一生从不在日本侵略者面前低头的学者,近一个月,顶着烈日,冒着风雨,在城郊进行田野调查。每日午餐,先生在山边野外以冷番薯充饥,以山泉水解渴。这次调查是本省第一次正规的考古发掘,收获颇大。林惠祥在小径背山、狮行山等处发掘采集了大量六千多年前古越族的遗物,武平成为福建省最早发现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的地区。不久前,在武平历史博物馆参观,见到林惠祥当年一张工作照,我打趣地对女讲解员说,林惠祥先生的儿子,曾经在你们武平农村当过知青,你应该讲一讲,这是他们父子两代人的武平情缘。年轻的女讲解员问:是真的吗?
      武平人说武平“历史悠久”,何以为证?发掘出土的约三万年前旧石器时代古人类化石摆在人们面前,称武平“福建人类文明重要发源地”,绝不过誉。而在我看来,福建各个城市县区,一两千年曾经的辉煌,都比不上武平。试问,福建哪一个城市县区历史上是某一个国家(含属国)的“首都”所在地?史料记载:公元前334年,越国为楚国所灭,部分越人辗转来到福建,与闽原住民融合成为闽越族。秦末,闽越族首领无诸率部“佐汉攻楚”有功,汉高祖五年,复立无诸为闽越王。公元前196年,汉高祖十一年,下诏:“南武侯织亦粤(越)之世,立以为南海王。”于是,在今天的东海南海沿岸以及其部分腹地版图上,在闽越国与南越国之间,即福建与广东之间,出现了一个汉封的南海国,该国的王城竟设于当今的武平,这等荣耀,至少在闽西,可能在客家地域,是独一份的。据我所知,武平人从前并不说这些事,甚至,不少武平人不知道这些事,自然,知道的外地人也极为少数。那是祖先的辉煌,值得自豪,但离我们很遥远——穿过两千年风风雨雨的武平人如是说。他们当然不会去关心作为海南王的织,何因在汉文帝时代又起来反叛,终被汉灭国并将民众迁徙。王侯将相之灭落,与我草民何干?况且这个“织”什么姓?姓什么?钟?蓝?赖?邱?练?陈?刘?郑?不是一家人啊。
      无论如何,这独一份的荣耀不仅属于武平,还属于整个闽西和整个客家地区。你瞧,闽粤赣三省边界这个小小的县域,仿佛是一个历史的聚宝盆,时不时地出土几个七八千年前新石器时代的水晶环,晶莹可人,美轮美奂;又出土一个三千年前西周的编钟,仿佛把人间天籁美妙韶乐凝固于这片山地;还出土两三把二千多年前春秋战国时期的青铜剑,虽然锈迹斑斑,锋芒已逝,其雄风犹存,把武平的一个“武”字形象定格。至于宋代的石佛头雕像、明代的铜狮、清代的丝绸圣旨以及楠木雕渔翁、王国储桢牌匾等,一件件宝物是如何在血与火的洗礼中躲过一个又一个的劫难我不得而知,但我懂得每一次宝物出土时,发掘人何等的兴奋和激动,仿佛过生日一样;我懂得每一个宝物从某人手里传至某人手里,把我们民族的血脉气脉命脉以及文脉承续了下来。
      让我兴趣盎然的是一座清代的屏风,形制颇为壮观,由十个单幅木雕构成,整体上下左右皆有镂空图饰,我知识有限说不出是什么祥瑞图象,但工艺精致,繁复庄重,中间八条屏刻的是《朱文公家训》全文,楷书、阴文、描金。左右二条是对联,右联:“尊前俱是蓬莱守”;左联:“笔下还为鲁直书”。行书、阴文、描金。这数十年,人们都在探讨何谓客家精神,窃以为,《朱文公家训》即客家精神,经典的客家精神!以这种精神作为内核的文化,不仅属于客家,也属于中华,更属于人类。
      我非常喜欢文博园客家艺术馆的清代书画家的书画藏品。宁化人伊秉绶的隶书横披“清爱之庭”以及难得一见他的行草四条屏:“芒种初过雨及时……”线条如铁线,别具一格。“扬州八怪”代表人物上杭人华嵒的花鸟图,另一位“扬州八怪 ”宁化人黄慎的山水图,以及长汀人上官周的山水图,尽管后两幅品相较差,三幅名家佳品还是让我遐思无限,清代中国绘画之杰出者,客家人华嵒与黄慎各领风骚。并非因我曾插队上杭,对华嵒情有独钟,而是被誉为一代画圣的仅华嵒一人,其对后世画坛的巨大影响,是其他画家所不及。
      最令我意外又意内的是见到上杭人岭南著名画家宋省予的一幅花鸟图,我与省予先生的大儿子宋展生是老友,与其女儿宋菊芳又是挚交,故而,面对那四只栩栩如生的可爱小鸡雏以及那几朵洇黄绽白地怒放的菊花,仿佛与省予先生相遇,亲切至极。
      坦率地说,若干年前,武平给我的印象是“武”有余而“文”不足,若干年后这个印象略有改观,这几年改观最大。尽管我对文博园有个人的看法,但,偌大的一个文化载体,确实使武平“文”起来。
      一个重武也重文的地方才能够创造人类完整的灿烂的伟大的文明,阳与阴的彼此包融,又各自扩展,世界的年轮才会显示于大自然之中。

二 山水

      似乎是十年前,据说龙岩市某位领导出于经济发展的谋略,提出闽西不是山区,和厦门漳州连在一起,也是沿海地区。我初闻时大笑,不客气地指出:此论荒诞,如果连常识都为实用与功利主义而篡改,任何事业都不可能有良性发展。山区并不比沿海低一等,山区眼下是比沿海落后,但把山区改为沿海就先进啦?沿海自有沿海的弱势,而山区自有山区的优势。武平,一个山区,那是一片大海涌起又落下时凝固出来的壮丽风景。
      上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我就像一叶舢舨好几次在武平群山的风浪中漂泊。上杭和武平有各自的山光水色,但我感到武平的“山风”盛于上杭,我喜欢这样的“山风”。
      我最早领略的是象洞的山。那时,不知道此地有一胜景水寨,知道了一般也不会特意去游览,即使去了,也无心情观赏。那个岁月里,知青只需要出路,不需要美景!
      由于我插队的上杭湖洋公社与象洞公社接壤,更由于我“文革”的几个相交甚笃的厦门八中(即双十)女知青在象洞联坊大队插队,1969年6月2日,我在湖洋落户,就与十来个知青兄弟姐妹奔赴象洞找她们串联;26日,她们回访湖洋,我写下《答象洞友人》一诗相赠。不及一个月,我们同一个生产队的五个知青兄弟又取道中都翻过一座山抵达象洞,此番还深入到离公社十五华里的厦门七中知青兄弟姐妹插队的光采大队串联,一山接一山地走,对于来自城市的我们,可谓辛苦非常。我的笔记簿抄录了多首插队旧作,其中一首7月12日作于象洞,题为《二赴象洞》:

和风细雨过千村,
野径深山疑是春。
但见丰收歌起处,
方觉夏日汗纷纷。

      让我恍如昨日的是两次离开象洞皆取道一片数里山路的原始森林的经历,那个肉身的凉爽与轻盈、心灵的净化与愉悦,是插队那些年里少有的。我与武平缘份不浅在于我就在毗邻插队,另者,还在于我的不少好友在武平一些公社插队,因而,整个1969年的下半年,我都与同公社的知青同学结伴前往武平串联。我不仅两次游走象洞,还两次游走东留,有诗为证,兹抄录1969年10月13日作于东留的《过武平》:

武平城外芦花飞,
犹是雪涛连天来,
傍山依水独车过,
千里武夷两边开。

      此诗显然有误,武夷山余脉不等于武夷山,故“千里武夷”应改为“梁野群山”。四天之后的17日,我在万安写下《万安小密遇雨》,兹抄录如下:

雨落重山山尽空,
门前垂柳压飙风,
惊人乃吟秋色赋,
一夜芦花挂紫红。

      18日,我与同伴乘车前往东留。19日乃农历九月初九重阳节,入夜,我在封侯村向南遥望故乡厦门,隐隐听到美妙的钢琴声,周遭是夜里的树和芭蕉,挂着一片片秋天的云团,月亮的清辉撒在山村,令人有些许伤感。我折身回到知青友人集体户的土屋里,写下《重阳二绝》,有这样既真实又不真实的句子:“汀江不息激我情。”
      12月5日,几位男女同学结伴,徒步经寨背进入武平地界,经武东,抵中堡而后走山路至远富村知青友人处串联。次日下山前往互助村,一路雨淋,我当日写下《到中堡》,兹抄录如下:

秋风细雨中堡城,
百里迢迢闻琴声,
一片深情风雨路,
琴声已到凯旋门。

      这一趟徒步串联,可谓绕了小半个武平。一行人从中堡墟上出发,目的地是东留,途经永平,特意到该公社大队田背探看一番。因为该村于11月28日发生了殴打厦门知青的流血事件,已轰动闽西,我等路过此地,自然牵挂。到了田背,没想到小小村子还聚集了至少数百名的厦门知青,看来事件尚未平息,我等心情悲愤,重新上路,步履沉重。唉,在这大山里……沿着并不宽阔又九曲十八弯的省道公路,我们向东留走去,突然,一座像一堵巨大石墙的岩山在面前高高耸起,我为其雄威之势振奋起来,问路人此系何山?答:挡风岭。心头微微一震,挡风岭?好名字!人生一路走来,若有一两座挡风岭护卫,不就少被风侵雨打吗?43年之后的2012年5月,我从武平县城驱车前往永平,据说车过挡风岭,可我却浑然不觉。或许因了此生已为不少人与不少事作了一次次的“挡风岭”,疲劳了,与“老朋友”相遇却交臂而过。
      我一生不喜爬山,因而也很少爬山。登高望远自然是美事,可我无此福分享受。比如1995年8月,第三届红土地·蓝海洋笔会,深入梅花山腹地,我数人夜宿筀和村,次日早上登石门山(土名:狗子脑),此乃闽西第一高峰,海拔1823米,同伴力劝我同行,体力脚力皆不支的我,不敢冒然而动,终于选择去寻访还滞留于深山的厦门女知青未能登顶。这辈子至今爬过的高山屈指可数,1978年秋冬,率湖洋中学79届高中学生登上海拔1200多米的上杭紫金山。2002年9月,我应邀至上杭西普陀游览考察,接待我的副县长郑锦兴决意陪同,我终于登至海拔1000多米的上圆山顶。第三座高山就是海拔不低的武平石径岭,即云梯山。
      12月6日抵东留已入夜时分,一行人又在封侯村呆了两天,8日离去,至小溪厦门知青点,住了一夜,第二天霜晨上路,我并不太在意,向一座叫“云梯岭”的山进发。同伴说,翻过这座山就到武平县城,再从县城经十方回湖洋,又说走这条路最近。这自然很合众人之意。穿过秋收之后只剩密密麻麻短短稻茬的田畴,凛冽朔风里,大地凝霜,溪水流淌着寒气,一派萧索景象,多少给我带来忧郁之感。走到山脚下,抬头仰望,吓!我真吓了一跳,这是什么路啊?!宽不足一米,一级级石阶压在我头顶往上直插云霄,望不到尽头,我顿时却步。回头是绝对不行的,我说我断后吧,否则会影响我后面的同伴。好!上!领头的是一位身体干瘦却在冬天里穿戴颇少的高个男生,第二位是在健身班练过钢铃的“壮士”,后继两三位都是身板不弱的男生,之后是两位女生。我心里竟然冒出毛泽东诗词名句: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这一下好似有点劲。最初几十个石阶爬得不太吃力,接着就开始两手两脚并用。踩好一个台阶,再移上一个台阶,既要大胆更得小心。不过,两眼绝不敢窥视两旁峭壁是何形状,只朝上望路,与那女生距离很近,目光每每被她那硕臀挡住视线,感觉怪怪的,些微不爽。爬了一百多石阶,浑身大汗淋漓,全身乏力,差一点失足从悬崖上摔下去。渐渐我掉队了,与前面的女生相差一二十个石阶,后来竟望不见她了,于是,咬紧牙关,缓缓往上挪,比同伴们迟了好一会儿才抵达山巅,“三百……多。”“三百……多。”“不对,是三百……多。”几个男生还在争论究竟爬了多少级台阶,原来他们一边爬还一边数石阶,真厉害!
      山顶是一片平坦的土石地,约莫一个半篮球场大,几棵不高的树,几处不茂盛的杂草。同伴们散开歇息,我瘫坐于地上一会儿。山风习习吹来,由于内衣内裤被汗水湿透,顿觉发冷,遂起身走走。我发见有一石刻,大约镌着三省交界之类文字,一座被严重损毁的小寺院,石门楣上勒着三字楷书“云梯山”,石门框没了,仅一根石柱断为两截,掷于荒草间。一看就知道,一定是和我们一样的红卫兵两三年前干的坏事。似有一处茶亭的断垣残壁,但未有几十年后我在史料中读到的茶亭著名对联:石径有尘风自扫/云梯无级月常升。
      我站闽粤赣交界的高峰,朝西朝南朝东眺望,把个三省风光望个够,真可谓天地辽阔,吾人渺小,顿生幽思,又大发诗情。感觉到这座一无所知的山应是一座名山,不久,我才知道这山又名“石径岭”,过若干年,我才知道此乃武平八大景之一,曰“石径云梯”。我登山的东南石砌小道足有三百六十多个石阶,而我下山的西北山路略宽,据说铺筑六七百级石阶。旧时此地没开公路,这条崎岖石径成了三省的交通要道。人们从广东运输食盐布匹以及百货到江西和本地区,从江西运输大米食油以及农产品到广东和本地区,都要翻越这座巍峨山岭。明代诗人王銮诗云“南去北来人不断”,可见旧时热闹的情景。直至今天,我能够描绘那一批一批在西北那条山路的车推肩挑地如何地上来或下去,却无法想象在东南那条石径如何把一批一批货物送下去担上来。
      当年我告别云梯岭从山顶往山下直奔甚至狂奔,隐没于杂草里的山道简直就是一根铿锵的琴弦,让我的双脚弹奏了一曲激越的青春乐曲,一生回味无穷。那天中午在武平县城每人买了两个或三个馒头充饥,徒步走上国道,穿过十方,回到湖洋,已是夜幕降临,那累,难以描述。不几日,我写下《云梯岭感兴》,兹抄录如下:

平生越过千层岭,
不见云梯向天行。
今览群山闽粤赣,
登临早已汗沾巾。

      第一句夸张了,事实并非那样,此诗亦无新意更无深意,人生的一个记录罢了。
      上世纪70年代初,某个夏夜,与一位招工至武平某国企的同校学长邂逅于武平县城,两人伫立于大桥上,脚下河水汤汤,迎面凉风拂拂,远望夜色里大山的轮廓,我问,这河名什么?答:平川河。再问,那山名什么?又答:梁野山。第一次听这山名,即被一个“野”字揪住,觉得与武平的“武”字真是匹配,不过没什么诗意。若干年后,观赏梁野山风光图片,被山顶的那个“鸡蛋”(“鸭蛋”?)吸引,觉得与梁野之语义完全格格不入,一块不大的石头,被扔于海拔1500多米的高度之上,孤独而静默地守望着,像一个孤儿,教人顿生怜悯之心。其实,一切并非我等浅薄文人所感觉的那样。是否?看山非山,看山是山,看山还非山。是否??
      在闽西所有的大山名川里,梁野山最不显露,最不喧哗,最不光耀,也最不为世人所知。插队的那些年,我路过却未去过这山,新世纪这几年,才有机会一趟又一趟地深入其怀抱,正因此,才一次又一次地认识它。2013年7月下旬某个日落时分,我和数十位作家于梁野山脚,偶尔抬头,望见山顶的那块石头被夕阳余辉镀得发亮,突然觉得它很美,存在于和谐之中的对立之美。它脉脉含情地凝眸于天地之间,大家闺秀的阴柔之美怎么与梁野雄山的阳刚之美交合得如此神奇。武平友人的说古,让我恍然大悟:原来,那块石头本来就是女性,其名:古母石。
      清康熙《武平县志》记载,梁野山“顶有古母石,大数丈,一石载之,登者见百里”。梁野山最高峰因这块石头也名古母顶。古母,古代之母,圣也!有了这块傲立天际临风不动的古母石,武平之野即非野蛮,而是含有温柔的野。
      莽莽苍苍的浓绿深绿大绿厚绿遮住了梁野山一些精彩细节如仙人洞、白云寺、白莲池等不多的人文景观,虽未名震华夏,却也有着自己的故事与神话。世人只知道梅花山在全球荒漠中是绝无仅有一块绿洲,却不知道梁野山也是这么一块和梅花山一样的“绿色翡翠”。十多年前某次武平之旅,县领导津津乐道地告诉我,梁野山有红豆杉,而且数量超过梅花山。我十分诧异,有些不信,心里说道:你武平自己在吹牛吧。这年头,虚假的事还少吗?如今,我信了。科学考察的结果出乎人们意料,特别是武平人,分外惊喜:梁野山有植物资源120个科250多个种,其较为重要的达百种,列入国家重点保护的20余种。武平友人描绘生动,他说,世界珍稀濒危树种半枫荷,非常奇异,其一片叶子,一半形状是枫树叶,一半形状是木荷树叶,那是仙人的手把两者点化在一起。这山里还生长国家一级保护树种南方红豆杉、银杏、珙桐等,银杏乃世界公认的物种“活化石”,而南方红豆杉在武平更为令人叫绝,这里南方红豆杉分布面积近一万亩,形成物种天然原生群落,让人叹为观止!不少树龄长,胸径大,最大达90厘米,实属罕见。我没有笔力描绘南方红豆杉群落的美态与情蕴,何时深入林海一探珍奇,方能得一二真谛。
      常言道,有山必有水,山水相依。然而,我去过的武平不少乡镇,皆有山,却乏水,小溪小流似不值一提,即使县城的那条曾经船舸竞渡的平川河,好像也难得一阔而波浪宽。汀江浩荡,流过长汀,好像对武平很吝啬,它从其边界的湘店、桃溪、中堡、武东的边沿或擦了一下或拐了个小弯,过境而入上杭,风起浪涌,向南壮哉去矣。长期以来,武平给我的印象是缺水的县域。当我探访梁野山之后,发现自己又错了。梁野山的无数涓涓细流和瀑布群落以另一种方式告诉我:武平有水。
      读武平本土作家散文发现,尽管汀江未深入武平,武平的水却一道道流入汀江,而这一道道水都源自梁野山。武平作家林坚写道:“依着山形,梁野山的泉水向四方流去,东边的汇集到中堡河经悦洋流入汀江;北边的汇集到朝阳、塔里,经亭头、桃溪、小澜也融入汀江;西边的汇集到平川河,经中山、下坝流入广东韩江(这韩江溯江而上就是汀江——笔者);南边分为两支:一支汇集到东文、袁畲,经陈埔、川坊流入汀江,另一支则汇集到六甲水库,沿水库干渠到十方,经中赤、下坝流入韩江。梁野山的泉水养育武平全县70%的人口。”汀江未曾滋润这里的土地,这里的清流却丰沛了汀江的浩大河水,大自然赋予武平天生的无我之奉献,使这一片土地分外厚重和豪气。
      二十多年前初闻梁野山中有瀑布,印象深刻的是一张水浪石图片,偌大一块宽阔石头平台,异常清澈的溪涧泉水漫过来,宛如一袭透明的轻纱,曼妙飘逸。另有三四张瀑布的图片,那水并不吸引人。这几年,武平开发梁野山瀑布,劈了上山的路,云礤村黄石坑边的百米瀑布,吸引了无数游客前来观光,我也去了好几回,没有什么感觉,以为这瀑布一般化,不怎么令我动心动情。武平友人听我一席实话实说,无语。我所有的印象在今年的某一时刻,被彻底改观了。
      等了好几年的武平文学笔会,没想到在今年7月下旬举办。四十几位作家诗人,顶着酷热,从厦门从福州从龙岩以及周围各区县赶到平川河畔相聚,只有一个任务:为武平写作。这天下午,赤日炎炎,我们一行前往梁野山采风。汽车出县城,朝东北方向沿盘山公路而上,车离云礤村至少四五里地,我们就下车。一条新开的大路从右侧把我们拽入热辣辣的阳光里,又走了至少三里地,突然间,所有的热浪一下子释退,从前面漫过来的清凉向人们悄然袭来,那一刻,每一个作家诗人,仿佛落入一口深深的古井,大呼凉爽。
      当我踏上新修的木栈道,沿着瀑布群的右侧向上走去时,我对自己说:这是一个值得为之付出时间和脚力的风景。对于我这么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文化人来说,每天有做不完的文化事务,时间自然很宝贵;对于我这么一个非常不喜欢旅游的老者来说,脚力和时间一样宝贵。说了让你们见笑,至今,别说全世界,也别说全中国,就福建而言,除了闽西,闽北、闽中,乃至闽南,很多所谓的著名旅游景区我都没去过,也没想去。不久前的6月初,我带着厦门知青采风团前往永春县采风,最后一站是云河谷,与云礤村一样,也是走木栈道观瀑布群,据说值得一游。然而,我宁可在景区门边的小屋里泡茶歇息,也懒得为之一动。
      我第一次走木栈道在厦门的环岛路,那种感觉真好。大凡真好的感觉,都非语言可以形容。木栈道沿着曲折海岸,架在沙滩上,水平线曲折地长长延伸。不走光看,它本身就是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而走了,走的人也成了风景,而且让风景活了起来、亮了起来,更美了。缓缓而走,踩在木板上,我的两脚似乎很柔软,脚下黄色的沙滩犹如巨大的毡子铺开,使木栈道漫来温馨;高高溅起的雪白浪花好像怒放于栈桥栏干的腊梅,添了几分美丽的惊喜。一只白鹭悠闲地飞着,我伫步扶栏远眺,大海如此辽阔,天空如此辽阔,胸怀也变得辽阔,恰逢两朵白色的云泊在天上,于是,就邀她俩飘入心宇,一种情爱温暖着我的生命,哦,我的厦门!
      那么,此时,走在梁野山木栈道,其地其境其景其势其形其光其色其声其气其象,整个截然不同,你什么感觉?
      显然,这条木栈道长3?5公里,比厦门的短很多,又是从下往上攀升,被山被岩被树被蒿被云被雾掩盖着,多了一些峻一些险一些奇一些隐一些蔽,即使你跃上高地或空中,都难以看到它不被断开的比较长比较完整的栈道;你没有远处观它,它就成不了远处的一道风景,你只有近处赏它,以心赏它,它必然会成了你心中的永远的风景。我说过我最怕爬山,特别是高高的山,凭直觉,梁野山这木栈道不会很陡很峭,否则,老人孩子如何来游?果不然,被我猜中。
      我本非开路先锋,却常常走着走着落在队伍之后,有时距离众人还较远,那就赶一赶路吧,不赶也无所谓,只要不停下脚步,总会抵达终点。落后时,孤独地缓缓行走,我从来不自卑,也不自惭,更不自傲和自负。我有的是一些自由一些自在一些自若一些自信一些自得,还有一些自觉一些自律一些自省一些自修。走着走着,我会无由地一个人自问自答,或一个人自叙自白。请你放心,我对你说过日本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川端康成的那句名言:“有思想的人哪个不想自杀。”我从前想过这事,当下丢了这事。孤独一个人走着走着,如果会发生非常痛苦的际遇,我也不会自残不会自刎不会跳崖自沉——尽管我认为投身于瀑布流聚的清澈水潭,或许是一生绝好的归宿。我独孤地缓缓走着,一路的好山好水好风光已经赠我一个生命的自我和永恒的自然,大自然!
      ——我缓缓地走在梁野山新修的木栈道,走在一道道云礤瀑布的身边,那水流那水花那水珠那水气那水浪那水瀑,把我整个五脏六腑进行一番洗礼,虽然我早已浑身汗流浃背,却顿时觉得浑身舒坦轻松。渐渐地越走越高,越觉得木栈道真是好兄弟,我乏力之时,它每每把我的双脚轻轻地一托,似又推着我朝更高处迈去。我一路向崖问好,向涧问好,向石问好,向树问好,向藤问好,向花问好,向蝶问好,向鸟问好,向虫问好,我还向所有的水问好。我想百丈崖的通天瀑一定没听见,因为它正向每个游者问好的声音,随无数晶莹透亮的水珠串,从半空抛下来在峡谷四处回荡,犹如风吼雷鸣,令人终身不忘。

三 乡镇

      我查了一下武平县地图,全县17个乡镇,至今我没游历的有4个:大禾、民主、下坝、中赤。游历过的13个,有的仅路过,没住过,有的则走了好几趟,这全在于缘份的深浅。来的趟数最多,住的天数最长,是县城。
      中国所有的乡镇一个样,具有一些本土特色的乡镇时而会被人们谈及,出了名人或名山或胜景或事件的乡镇,就脱颖而出,鹤立鸡群地让兄弟乡镇自叹弗如。我无法将武平的乡镇一一评点,从上杭走205国道前来武平,十方是必经的第一个乡镇,它又紧邻我插队的湖洋,我从十方这个镇开讲。
一次又一次,车过十方,远眺这个闽西以西的三省边界交通枢纽,密密麻麻的房屋把那么大的一块平地,(平原乎?盆地乎?)挤得满满荡荡,仿佛一个壮实的中年人穿了一件少年时代的旧衣服,绷得过紧,终有一天会撑破。于是,我惊叹:十方镇真大!换个说法,我所见过的福建乡镇之所在地的范围,十方肯定是最大者之一,甚至,有几个山区小县城,比它还小。我好几回赶十方墟,十方墟真大!可以断言,十方墟,上杭武平两县没有一个墟可以和它比大,比热闹,三省边界的这个大墟,人车混杂是它的日常生活,浓烈的商业气息扑面而来,市尘滚滚,除了下雨天,否则,连梅雨季节都一样,干燥得让外乡人须不停地喝水。然而,这里的水,缺!
      十方镇无法美丽起来就因为不够绿。闽西每个墟场,都有一条小河或溪流,但十方没有。如果有,这个墟会更热闹;如果有,说不准武平县城会迁到这里。管它离上杭县城太近,十方这名字多好,这里有高速交汇,有国道省道县道交汇,本县城若设于此地,十方来聚,四面来合,还不繁荣昌盛?可惜乎,就缺了一个水。虽如此,十方镇的大气以及现代气息,可谓武平第一。
      而若以沧桑以及传统文化而论,中山镇则是武平第一。记忆中,我探访中山镇至少有五次,很奇怪,每一次的感受大体都一样,不一样的是觉得这几年中山镇衰老得似乎更快,那条旧街,那座古城门。特别是二十多天前的7月31日近午,我和厦门知青文学采风团同伴前往中山镇,一行人从旧街行至迎恩门,城门之上丛生的杂草蓬蒿,长得更茂盛,一大片一大片地倒伏下来,把个石刻门额遮得见不到“迎恩门”三个大字的笔划。每到这里,我总会有几分思古幽情,这次更甚,更伤感。同伴们相邀纷纷登上城墙,俯看古镇,从前我从未登过,这次更不忍登去,我生怕这城门不堪重负,更怕我踩疼了古时军爷的魂灵。
      中山镇以文化著称,因此,2009年元旦,我陪舒婷与其夫婿陈仲义回到她插队的上杭太拔。2日,舒婷想到周边景点走一走,我意先走武平中山镇,再去上杭稔田的李氏大宗祠。为什么要去中山镇?理由两条:其一,此地是全国绝无仅有的典型客家百姓镇,仅古城的老城、新城、城中三个行政村,面积不过二平方公里,居民姓氏最多105个;其二,此地居民分操两种方言,操两种方言并不罕见,其独特之处在于,他们使用客家方言又使用的另一种方言是先祖使用的“军家话”。何谓军家话?此地居民分为两个群落,一是自汉从中原迁徙而来的客家移民的传人,一是明代千户所一千余官兵的后裔。后者的祖先因朝廷实行屯田制,从外地被派驻此地。千户所撤掉后,祖先留在当地落籍为民,称为“军籍”,他们的后裔被客家人称为“军家佬”,其使用的方言谓之军家话。据说,军家话乃赣方言(另一说:安徽凤阳方言——笔者)和客方言的混合物,从当年相沿至今未改。中山镇两个独特的文化现象,存在了六百多年,其隐藏之奥秘尚无人可以破解,这应是中山镇魅力之所在。
      数次探访中山镇,其沧桑感之强烈,愈来愈盛。在那里我自己无旧可怀,却也引发了一些遐思。中山镇名字如何得来,似无史料可查,不过,当我徜徉中山旧街,它是否与厦门中山路一样,是为孙中山先生而名?中山镇南邻民主乡,则让我想起国民革命的三民主义。中山旧街狭窄的骑楼,让我想起上杭县城还保护着的东门西门旧街和早已拆掉的龙岩中山路两处的骑楼,它们几近相似,是否与厦门几条旧街的骑楼一样,都是西方文化与南洋文化在闽地绽放的建筑奇葩?中山旧街更乡村一些,当我看一个白发老者或一个背孩子的农妇赶着一群鸭子或一群鸡,大摇大摆地在街当中“示威游行”,就会心地一笑,另类的农家乐!我特别喜欢中山旧街两旁骑楼旧宅门框所贴的堂号堂联,沿街读着不同姓氏的不同堂联,很有乐趣,那一对对鲜红的堂联,是民族的符号、族谱的缩影、家史的主题,也是历史的记录、血脉的传承、文化的积淀。数百年,他们一姓一氏一代一代坚持不辍地把堂号堂联贴至今日,多么令人感动!那次我妻子林莺随我探访,在中山旧街见到好多对林姓的堂联,她欢喜地抄了好几对,而我奇怪来了好几趟,怎就没见到谢姓的堂联?在中山镇墟场入口,建了一个百姓文化广场,小小的一个街心公园,没围墙,绕广场一圈,摆放大小石头一百多块,中山镇现存的姓每块石头刻一姓,魏体,大大的阴文,涂得鲜红,我从未在这一百多块石头里找自己的姓,7月31日近午,十分炎热,我竟一反常态,转了广场一圈,找到那个“谢”字时,已是满头大汗。
      最难忘是永安桥。这座横跨武溪河的石拱大桥,于1828年(清道光八年)落成,全长113米,宽3?7米,高17米,七墩六拱,条石砌成,185年前,这座堪称雄伟壮观。那时,这里是武平县治所在地,永安桥自然是当时的标志建筑,更是通衢大道。这座桥多个桥拱的石碑刻着“母命继志”四字,刻着旧时社会一位中国母亲对世人大爱的故事。我多次在桥上伫立寻思,然而,我俯瞰水流的眼光充满尊敬的仰望。两岸十里翠竹掩映,盎然绿意并未能激起我心中的诗意,眼前,景色再美,都美不过那位中国母亲王穆堂夫人。1884年(光绪十年),夫人八十大寿,她嘱咐儿孙,把设宴做寿的钱捐出去,与乡民合资,重修永安桥。119年过去,它早成为乡村的一座古桥,连县道都不是。由于长年失修,整体破损,桥面不平,护拦断塌,还长出几棵小树数丛蒿草。但,你不妨择一个晨曦或夕照之时,在远处瞻仰它,是的,瞻仰,像瞻仰一位不平凡的中国母亲一样。你一定会发现,其浑身的“老人斑”以及一处处风雨瘢痕,并未危及它的傲骨与壮躯,它护祐着男女老少和牛羊鸡鸭鹅和手扶拖拉机摩托自行车手推车担子等等,顺顺当当从这里过往,书写了从没有人畜跌死的神话现实。武溪之水潺潺流着,传诵着一个中国母亲苍老却温暖的声音:孩子们,永安,永安!
      在武平,可以和中山镇摆在一起谈论的另一个镇无疑是岩前。我插队的时候,时常听友人很神往地说起岩前公社如何如何,萌生去串联一回的想法,由于机缘未到,未成行。2011年,为举办厦门知青武平乡村游活动,我才第一次探访岩前,时隔40年。和中山镇一样,岩前镇也有一些故事与传奇,所不同的是更神化、更现代、更边城。
      岩前镇名闻遐迩概括起来是一座山两个人。你瞧,其最美的风景狮岩,犹如武平大地之巨手捧着的一个精品盆景,牵住了整个闽西的审美目光,更凝聚了海内外客家民间信仰的虔诚心灵,这就是定光佛崇拜以及何仙姑崇拜。
      武平文人李坦生写道,岩前镇“有一座石峰耸立,远看如桂林之独秀峰。此峰有一大岩洞,高耸宽敞,可容数百人,酷似一头硕大的雄师,昂首张口,故为狮岩。”我数次探访皆至岩洞,洞内系宝殿,龛亭上并置三尊定光佛神像,高度比中等身材的人略高,皆穿袈裟戴僧帽,中间称“古佛”,左边分身称“水佛”,右边分身称“新佛”。我虽无宗教信仰,却在定光大师的佛像前,双掌合十拜之,凡为世间百姓做贡献者,皆为我所敬仰。
      最近一次去武平,我对某些领导说,你们到厦门推介旅游景区,可以用这么一个广告词:你们的同乡是我们客家保护神。我这么说一点也没错,定光佛如今可算厦门籍。定光大师姓郑名严,本省同安人(是时同安县归属泉州府管辖,亦叫泉州人),据本土学者王增能考证,定光生于917年(五代后梁贞明三年丁丑),964年(北京太宗乾德二年甲子)于狮岩圆寂,时年四十八;而据武平籍学者谢重光考证则认为:定光生于934年(五代闽国龙启二年),1015年(大中祥符八年)于狮岩圆寂,时年八十有二。两位学者做学问皆很严谨,所考证虽互相有不小出入,但定光大师圆寂于狮岩则是一致的。
      定光大师入武平境内,初驻梁野山之巅白云寺,后移驻狮岩洞。白云寺在“文革”动乱中被红卫兵摧毁了,仅有的两尊掌门菩萨石像,四肢也残缺断裂。1989年民间集资,重修白云寺,如今已有模有样,屋顶盖上琉璃瓦,呈一片堂皇。寺里奉祀定光古佛,可谓民间信仰之奇观:正殿大厅中央供奉定光古佛大像一尊,大像前排列五尊造形一样的小佛像,此乃古佛的五个化身,居中者为大古佛,左边是二古佛、三古佛,右边是四古佛、五古佛。这五个分身以供敬仰的百姓打醮时迎下山去供奉。
开辟道场,为民消灾,祈雨救旱,止洪引泉,治河护航,驯服野兽,赐嗣送子,等等——定光古佛成了客家百姓的保护神。关于古佛的神话颇多也颇精彩,在民间流传很广,其中一则说定光大师让已亡的李太后现身与宋仁宗见面,皇帝大喜,遂给定光封号,连封几次,定光皆缄默。皇帝笑道:“你这个和尚怎么不说话?你啊,真是尊古佛。”定光一听,随即谢恩,从此定光被称作古佛。定光佛与何仙姑为争得狮岩而几番高超的斗法,则是武平人津津乐道的故事。
      大约二十多年前,说起武平似乎没太多的经典掌故供茶余饿后笑谈,武平友人说,何仙姑是我们武平人,家在岩前,故事多哩。八仙过海的何仙姑是武平人?真的?是的?我十分诧异,不太相信。
此番7月31日下午,厦门知青文学采风团结束采风,驱车离开岩前,未上高速而走205国道,没想到10公里之外的宁洋村,巧遇何仙姑父亲何大郎的墓葬。众人纷纷叫停车,不顾热浪滚滚,下车拜谒何墓。何大郎原籍南京直隶庐州人氏,来福建任宁化知县,926年(后唐明宗天成元年),定居岩前。937年(后晋天福二年),何仙姑诞生,仙姑从小喜欢清净,一生不吃荤,不喝酒,隐迹岩中,誓不嫁人。仙姑常年累月上山采药,为百姓医治伤病,深得民间爱戴。据说仙姑享年150岁,终时升天,其真身葬于离父亲墓茔不远的乾湖塘。后人于狮岩脚下修葺一座何仙姑亭,寄托客家人对这位旷世圣女的怀念与敬仰。
      狮岩脚下,最为壮观的是一座禅院,据说建于964年(北宗乾德一年),经过几次重修扩建,规模不宏大,却较为精致。前为三宝殿,屋顶双檐歇山抬梁式,燕尾高翘,颇为典雅庄严。中为大院坪,两侧钟楼鼓楼,肃穆伺立,孪生对望。后为千佛楼,居于高处,葱茏林木围拢,殿内殿外香烟袅绕。我第一次探访,见到“均庆院”、“千佛楼”、“钟楼”、“鼓楼”四块镏金黑色匾额皆为我所认识的原厦门市书法家协会主席陈秀卿所题,颇有些意外。仰头细观,窃以为其书法虽不差,却了无惮意,且笔力偏软,令我略感遗憾。不过我深知此种匾额乃众多书法家没机会挥毫,非缘之内难得题之。
      最喜悦处在于均庆院前阔大的石砌广场,竟然成了农人晒谷的地方,一大片又一大片的谷子整齐地铺开,有农妇持一把竹齿长耙,来来回回地将稻谷翻晒,满地金黄满地稻香,令人陶醉的丰收季节。我想起数十年前插队岁月,在生产队晒谷时,躲在谷仓里写诗的情景,内心充满感恩之情。
岩前镇紧邻广东蕉岭县,南风之吹拂自然多了一些强了一些,不仅这三十年,解放前亦同。这镇上也有一条旧街,比起中山镇的旧街,显得新式一些,传统文化少一些,“洋气”多了一些。窃以为这也是一条必须保护的旧街,武平县如果把这两个重镇的两条旧街当成品牌悉心打造,把游客带入民国时代或清朝年间,这两个重镇在21世纪的新生活中,一定会再度青春焕发。
      说了三个镇,至少得说一个乡;三个镇都有名气,那就说一个只有小名气的乡。我选了深藏于大山里的永平乡。它是武平北部最大的山乡,与东留大禾两乡连在一起,紧邻江西,省道206线从它的腹地越过,经桃溪和湘店,进入长汀,我两次在这条路上蜿蜒驶去。第一次寻找厦门知青时又前往长汀采访,时为1995年,第二次2012年从永平至桃溪,和知青文化团队到刘亚楼故乡游览观光。永平乡虽地处偏僻,也已有一些新气象,而其原始的留存,才是它最大的财富,我与这个乡也有一点缘分。1969年,此地发生了当地民兵“专政”厦门知青的荒诞事件,我和几位知青同伴去探访过,如今,则传诵着厦门知青的60后亲友在该乡昭信村花费90多万人民币建了一座村级少有的文体中心暨厦门知青之家,在整个武北以及全县产生了很大影响,传为佳话。举办落成典礼的2012年5月1日国际劳动节那天,我率厦门知青文化团队数十位成员前来祝贺,烈日下我非常欣喜,为了这座堪称壮观又实用的文体中心的落成,更为了厦门知青与闽西第二故乡的深情厚意,竟然由出生于60年代没有经历插队岁月苦难的厦门人大手笔地续写新的篇章。足见两地的情缘,将会穿越时空,不断延伸下去。
      众所周知,如今的客家人,两千年前居住于中原一带。西晋以来,中原战事纷起,他们纷纷南渡迁徙,前后经历五次大迁徙,并且是经历迁徙、再迁徙、再再迁徙的艰难又漫长、悲苦又伟大的演进。他们在闽粤赣边定居,最晚于南宋时期,客家人在这片土地扎下根,形成民系,在武平生活的中原先民主要来自宋代至明代,以元代迁徙者居多。他们带来的中原文化与原住民的古越文化碰撞交融,最终形成独特的客家文化,如今流传下来的不少古老的民俗,即是其“代表作”,最原始最典型最神秘最精彩的“代表作”在永平,似乎在整个客家地区,也没有哪个乡镇能与它一比高低。

      你瞧,8米高的刀梯直立起来了,高耸入云。梯子由一根粗粗的原木柱子和左右两侧插入木柱子里的36把刀子组成,每一把锋利呈亮,发出寒光。广场上人头攒动,仰望刀梯,一个汉子,光手赤脚,抓住又踩住利刃,一级一级往上攀登,终于,他登至刀梯之顶。这个民俗表演曰:上刀山。你瞧,夜幕降临,冬天的稻田里,用三层砖围成一块长8米宽1米的坑,将一两千斤的木炭烧红,铺在“坑”上面,一个汉子赤着双脚,穿一条过膝束口短裤,从燃烧着的“坑”奔跑而过,这个民俗表演曰:下火海。你瞧,一块木板,长1?8米,宽1米,厚0?25米,5寸铁钉穿过木板,钉尖整齐地露在上端,这就是所谓的锥床,一个汉子,赤着双脚,走过1?8米长铁钉阵,这个民俗表演曰:过锥床。你瞧,一个大铁锅里,食油滚沸着,下了一大锅糖糕粄油炸,不一会,糖糕粄香味飘出来,炸熟的糖糕粄赶快得捞,否则,将炸焦了。一位汉子,不慌不忙,伸出粗大坚实光着的双手,伸入滚沸的锅里,把一大锅炸熟的糖糕粄全捞出来,这个民俗表演曰:捞油锅。每一位看客观时皆凝神闭气目不转睛提心吊胆担心发生什么不测不幸,待到表演成功,他们或欢呼、或叫好、或看呆、或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是真的吗?真的吗?这四项民俗表演无一个是魔术是杂技是作假,这是客家民俗表演中的顶尖绝活。其浓烈的神秘色彩最吸引人,而永平这地方,自然也罩着一层神秘色彩,有神秘色彩的乡村必有异样的魅力。

四 人物

      以前我觉得武平在历史和当代影响较大的人物不多,如今我这个看法没改变。但,这地方值得一写的人物还是有好几位。比如南海王织,可惜过于遥远,连炽的那张双勾彩色肖像,都让今人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当然,元代知名县令魏侃夫、明代出任大理寺卿的刘隆、出任兵部主事的王琼,清代的诗人林宝树,虽非治国大材,却为国家与地方做了贡献,应该一记,只因史料缺乏,难以敷衍成篇。一个地方的人物,所指有二:一是有作为有成果有才华有独特之处的本籍和旅外的本籍人士;二是客居和路过的对本地社会发展有所推动或产生较大影响的外籍人士。如此来说武平的人物,自然不单薄也不扁平。
      我从小非常喜欢看小人书,只要口袋里有两分钱,就蹲在小人书摊入迷地看起来,最喜欢看岳飞抗金,小小心灵被熏陶,对岳飞无限崇拜。因而,第一次见到支持岳飞抗金的名相李纲名字,立即记住。小人书也讲述李纲的故事,其中一个画面是反对与金人议和,李纲跪在皇帝赵构面前死谏,震撼我少年的心,几十年未能忘记。当我在武平历史博物馆与李纲的绣像相遇时,心头一颤。读其武平之任,感慨万端,再次懂得,真正的爱国者,人生之悲壮皆是那个年代黑暗腐败所铸造的必然的命运,李纲亦是。
      李纲也是福建人,生于1083年,逝于1140年,原籍邵武,其人有学识见识胆识,为人耿直,刚正不阿。北宋时已任宰相,后来被誉为“南渡第一名臣”。1119年(宋宣和元年)农历六月,京师发洪水李纲上疏言“此类狄兵戎之象”,“冒犯”徽宗,以“忤旨”被谪贬回乡任职,于沙县税务兼武平知县。从高处一下跌落到低处,从“国务院总理”降职为县长,李纲是何等心情?后人大可有多种猜测,不过,能够治理一个国家的人,来治理一个县,大概是“小菜一碟”吧。八百多年后的武平文人练康豪、钟荣元评价李纲既是清官好官,又是文人诗人。清康熙《武平县志》记载李纲初来武平,“申严保甲,盘诘奸宄。凡各隘口,俱令同心守望,巡缉稽查,协力提防,夙夜无间,团结民心,安内攘外。不轨之徒,闻风星散,使四民咸登衽席之安,商贾得免裹足之患。且谓仁义之治……”结论是否客观不得而知,但在朝廷日理万机的“国务院总理”来闽西以西的小地方当“县长”,自然有不少闲暇,也“只好游山玩水,对酒放歌,寻机问佛,并用读书打发日子”。武平第一名山西山,“县长”一定要去的,登了三百六十五个石阶,拜谒灵洞山寺庙,李纲心情大好,中午尽情饮酒,有些醉意,把一个心情喝坏,回望仕途的失意,泪水双流,他触景生情,写下绝句《灵洞山》:

灵洞山前曲曲开,
白云深处无人来。
我今欲览山中景,
洞口无尘多碧苔。

      如何改变“伏莽滋蔓、草木皆兵,四邻多垒,鸡犬靡宁”之蛮荒现状,李纲以为只有振兴地方文教才是上策。于是,他在灵洞山寺庙右下侧建立读书堂,招集士子课文讲艺,吸引四方学士前来读书。“谕以道德文章为修身之本,忠孝节义为致君之源。绅士靡不感而思奋,咸以道义节义相尚。嗣是忠孝选兴,贞烈相继,皆其流风余韵,普被无穷者也。”(清康熙《武平县志》)这读书堂办得成绩斐然,声名远播。李纲又写下绝句《读书堂》:

灵沿水清仙可访,
南岩木古佛同居。
公余问佛寻仙了,
赢得工夫剩读书。   

      李纲在武平任职时间很短,仅仅一年,1120年(宋宣和二年)农历六月,其官复承事郎,去任之时,老百姓难舍难分,“攀辕卧辙,截蹬留鞭,恨不能阻”,(清康熙《武平县志》)情景十分感人。为官一任,造福百姓,李纲堪称楷模。
      明代时期,两位著名人物来过武平,一是理学家、文学家、军事家王阳明,其官至两广总督兵部尚书,文职封爵。在江西巡抚任上,平叛宋王朱宸濠,战功卓著;一是儒将、武术家、兵器发明家、军事家、抗倭英雄俞大猷,历明三朝,一生坎坷,四为参将,六为总兵,累官都督,戎马47年,身经百战,战功赫赫,“俞家军”让入侵倭寇闻风丧胆。据考,此二人皆为平乱至武平。
      相对于华嵒、黄慎、上官周,武平人当然更喜欢武平自己的画家李灿,他们认为作为清代乾隆年间福建有名的画家李灿,其声誉可与闽西名家黄慎、上官周并驾齐驱。客观地说在中国绘画史上华嵒影响最大,其次是黄慎、上官周,他们的作品成了那个时代绘画界的主流,而李灿因坚守乡村,一直游离于主流之外。不过,李灿的作品也不能小觑,他在武平几乎家喻户晓,可以断定在客家乡村其名气一定比起华嵒等大一些,你只要听一听民间流传的李灿趣闻轶事,就会知道我这个推断不虚。
      李灿系武平城北即今平川镇红东村人民,福建学使按莅临汀州,李灿以画参试,名列第一。李灿好读书,不喜仕途,其画风效法黄慎,善画山水、花鸟,更善作人物,书法也苍劲,制有《风尘三侠》、《李拐仙图》好作品。李灿也善写诗,其诗集《珠园集》已失传,但《武平县志》留有他的两首题画诗,其中《题渔翁图》写道:

闲来垂钓且狂歌,
最是渔翁乐趣多。
物换星移人不老,
年年江上醉烟波。

      不愿流俗的李灿,借抒写渔翁表达自己不慕荣利洁身自好的情操。无论在其所处的时代,还是在我们的今天,皆是做人处世的一种境界。
李灿这种境界不容易拥有,因为,需要放弃世俗的名利;而刘光第的那种境界更不是常人可以达到,因为需要献出自家性命的。
刘光第何许人?武平湘店刘姓后裔。
      时为清末时期,1897年(清光绪二十三年),在朝廷刑部任主政的刘光第走了人生的第一趟也是最后一趟的祖地武平之行。此行没什么与众不同,与无数中国人重返原乡的经历大体一样,然而,又异样独特,他似乎不仅为刘氏一族,更是为一个民族重返故土的。
      据考,刘光第家族是其祖父那一代从武平湘店迁徙四川富顺谋生的。他的归来,是四川与福建两省刘氏200年第一次亲情和血脉的交融。刘光第生于1859年(清咸丰十八年),是1404年明代永乐二年甲申的进士刘隆的十八世孙,其本人则是480年之后的1884年清代光绪十年甲申的进士,如此巧合,真是幸事。此番回湘店谒祖,刘光第一幅祠联:数千里闽蜀共一本源/十八世嗣孙同年相会。此联对得很精妙,令后人叫绝。
      越深入到家族变迁的历史深处,面对国难当头的民族命运,刘光第的忧虑越为深重。这一年,1898年(清光绪二十四年),刘光第加入保国会,被光绪皇帝授予四品卿衔,任军机章京,参与新政。这就是著名“戊戌变法”,变法失败,9月28日(农历八月十三日),年纪轻轻仅39岁的刘光第等和谭嗣同、杨锐、林旭、康广红、杨深秀等斩首于京城菜市口,神州为之震动。
      戊戌变法这一个中国近代的大事件在当时武平的穷乡僻野连几道涟漪都荡不起来,但当武平人闻知戊戌六君子有他们的同乡刘光第,无不被震动。况且,就在变法的前一年,刘光第才回到武平。
客居他乡的刘光第从未回到祖地,而故乡也不认识这位钦命京官的后裔。彼此陌生,可骨血相同,刘光第此次祖地之行留下几多佳话,至今还在武平城里乡间不时传诵。
      据说,1897年(清光绪二十三年),春节过后,刘光第从天津取水路回到福建。早春的某日,位于汀江之畔湘店的店下码头,刘光第所乘木舟在这里泊下。他在故里寻根访祖半年余,写下七律一首,题《南来》:

南来我作故乡看,
暂到汀湖意正欢。
丘垅四朝身已拜,
拾松千尺祖曾攀。
逢人觅说猴孙地,
勖我承家懈豸冠。
恋忆海疆新割去,
悲时不觉涕汎澜。

      这个回到祖地内心深处还在忧患着灾难深重的祖国的武平客家后裔,这么多年来一直在考虑救国救民之策,他执着地认为必须改革弊政,必须兴新学,必须行新政,他是否知道自己坚定不移往前走,最终什么结果?我想,他心中有数。
      他满怀深情地在汀江边漫步思索,在自己祖父的湘湖村留连忘返,在先祖刘隆的生地和墓地拜谒,在下廖屋厅堂所挂的刘隆画像前焚香下拜,并为刘隆祠写下13副楹联。清明节,刘光第至刘德川祠祭祀,送一块红边黑底的竖牌悬立中堂梁上,宋体白色字,右行书“光绪癸未科”,中行书“钦点刑部主政”,左行书“裔孙光第立”。还题了一副楹联:“赤麋引避安全众/绣豸褒荣积累深。”右联前款“乙未孟冬”,左联下款“裔孙光第”。刘光第还游历了桃溪、武东、中赤等乡镇。半年多的时间并不长,刘光第却走了漫长的血脉之路。他是否从家族的生命史中汲取绝不不回头的精气神,才更有力量地迎着腥风血雨勇往直前?已经夏末,天气还非常热,刘光第从长汀经过江西返京,走向一场必须慷慨就义的伟大变法……
      当刘光第喋血京都菜市口之后的两个多月的农历十月十一日,一个武平同乡、一个日后的抗日英雄,在岩前练屋诞生了,他的名字叫练惕生。练惕生幼时家境贫穷,父亲练成光下南洋谋生,母亲钟日秀每日辛苦挑煤挣一点钱维持家庭生计。18岁时,练惕生入广东蕉岭中学读书,19岁与岩前同乡莫希德一起考入云南陆军讲武学堂。这是中国近代史一个最著名的军事学院,一个何等伟大的学堂,其一大批教官和学员成为卓越的军事人材,中将以上将军数十人,其中上将二十几位,元帅两位,三个国家军队的总司令,一个国家的国防部长。他们中有朱德(元帅、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司令),叶剑英(元帅),龙云(二级上将,原陆军副总长),卢汉(上将,原云南省政府主席),张开儒(上将、滇军总司令、广州大元帅府总参谋长),朱培德(一级上将,原参谋总长),唐继尧(上将,护法军政府总参谋长),李烈军(上将、云南督军兼省长),等等。最传奇的是他们还有李范奭(韩国首任总理兼国防部长),武渔秋(越南临时政府主席),崔庸健(朝鲜人民军总司令)。朱德赞誉这个学堂是“中国革命熔炉”。
       在这个学堂求学时,练惕生结识了同是客家人的叶剑英,叶剑英影响了练惕生一生。1926年,练惕生已在叶剑英部队任教导营附,1927年12月叶部参加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广州起义,练惕生恰好告假回武平探望生病的母亲,待返驻地,部队已转移,他随即流亡香港及新加坡。两年后,应莫希德和黄涛之邀回国在粤军任职。1936年,练惕生升任一五七师旅长,该师师长即英涛。这年冬天,为消灭闽西红军游击队,蒋介石命令一五七、一五八两个师入闽,练惕生旅由潮州移至龙岩。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军令如山倒。因此,练惕生尽职地指挥该旅多次“围剿”红军,致使红军受到一些损失。这成了他二三十年后的“罪过”,委屈遭殃。不过,他很快不再积极“剿共”,原因是被“围剿”的邓子恢和练惕生算得上是友人,几番推心置腹的劝说,终于使这位“国军”旅长态度消极起来。1937年6月,中共闽西南军政委员会发表《致国民党粤军公开信》和《致各界人士书》,提出“停止内战,联合抗战”的主张,震动社会,练惕生态度鲜明:“谁愿意打内战?我练惕生愿意停战。”显示了他的民族情感和爱国襟怀。接着,他付诸行动,顶住重重压力,安排中共闽西谈判代表邓子恢、谢育才进入龙岩县城和谈,双方停战协议。当练惕生和邓子恢握手之后,与武平老乡谢育生握手时,两人不约而同地用武平客家话交谈起来。此时三个人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抗战到底。
      关于抗战,十多年,我给予太多的关注,特别是1938年5月厦门沦陷这个历史事件,我撰写相关文章,其中有中篇纪实文学《厦门抗战:往事与人物》,还为之写了一首长诗《厦门沦陷纪事》和59首短诗。1937年8月21日,黄涛率一五七师进驻厦门,该师公开宣称:“有中国军队在,厦门决不会轻易落入敌手!”斩钉截铁的铿锵誓言,让中国人精神一振,让日本人惊愕不已。我写道:“坏日子来了,对于日本人而言。嚣张的《全闽新日报》被勒令停刊,一批罪恶昭著的日籍台湾浪人和汉奸,被逮捕入狱,甚至被枪毙。日本总领事蒿桥茂恼怒万分说:‘这样下去,我们必将进攻厦门。’一五七师答道:‘你们敢来,我们就打!’……”仅过七天,8月28日,日本领事馆关闭,日本国旗在鹭岛上空消逝。一五七师官兵没有一个不抱最大牺牲的决心,他们说:“厦门就是我们的坟墓!”这句斩钉截铁的铿锵誓言,70多年之后,还震撼我的心。当我振奋又悲愤地书写这一段历史时,竟然不知道,已经在厦门与日军激战的军人中有练惕生。
      史料记载:练惕生时任一五七师四六九旅旅长,兼任厦门警备司令部参谋长,该旅驻扎厦门前沿,布防严密,在禾山、五通及同安澳头构筑了一线及二线的军事设施,在鼓浪屿、文园山、胡里山炮台、屿仔尾炮台建立或加固防御工事,增设从何厝至曾厝垵的炮兵防线和市区避弹墙。练惕生还在禾山组织一千多人的民兵团协防。他竟然扣了厦门要塞司令林国庚,把他欺压百姓的海军陆战队的两个营缴械,遇到日本浪人欺侮中国人,他就下令枪决,派人监视日本领事馆的非法活动,甚至,不许美军战舰借故在海上恣行。虽然,练惕生所做的这一切是爱国的自尊的正义的一个中国军人应该做的,但在那个中华民族处于丧权辱国的羸弱时代,像他这样的军人显然不多。
      最让我没想到的是9月3日凌晨那场海战,练惕生竟参与了指挥。暗夜里日本巡洋舰“扶桑”和驱逐舰“羽风”、“若竹”组成联合小舰队偷袭厦门,双猛烈炮火袭击我们中国守军的前沿阵地。屿仔尾炮台率先回击,胡里山和白石两炮台也发炮夹击,“若竹”中弹,被“扶桑”和“羽风”夹护着仓促逃脱……中国军队为保卫厦门第一仗赢得胜利,海内外同胞为之欢呼。
      没想到1938年1月,保卫厦门的关键时刻,一五七师却奉命返粤,练惕生升任该师副师长。广州失守,练惕生率部移至粤北一线,几年里,多次与日军展开血战,他参与指挥的阻击日军北犯的两个战役,均获大胜,声震华南。因战功练惕生晋升一五七师少将师长,不久又晋升六十二军中将副军长。1944年练惕生率部往桂柳铁路沿线作战数月,阻击了从越南广平、那岑方向来犯之日军。
抗战胜利之后,1945年8月,练惕生率六十二军赴越南河内接受日军投降,12月,他奉命赴台湾,  在高雄、台南、台东等地接受日军投降。这是我们民族何等的荣誉,别说武平,就整个福建、整个客家地区,几人有之?!练惕生抗战之功绩,勿庸置疑,已载入史册。武平应为他而骄傲,福建应为他而骄傲,客家应为他而骄傲!
      1946年,国民党挑起内战,烽火再燃起,蒋介石命令练惕生率六十二军北上秦皇岛与解放军作战。厌倦了兄弟阋墙之争,又日益不满蒋管区的现实,次年,他自请退役,回到广东,这年他48岁,正值盛年。
      1949年,解放战争接近尾声,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练惕生却回龙岩接替李汉冲出任福建省第七行政督察专员公署专员兼保安司令。一个在国民党军队里服役那么多年、身经百战的将军,此时的内心或许已做了选择。因此,当李汉冲邀他会一会老朋友傅柏翠时,他爽快应允。5月1日,练惕生、傅柏翠、李汉冲三人在上杭郭车秘密召集龙岩、上杭、永定、武平、连城各县县长和保安四团团长开会,策动闽西国民党军政人员武装起义,22日,三人领衔向中共中央和毛泽东发去起义通电,宣布闽西脱离国民党政权,投向共产党,并成立人民解放军闽西义勇军,傅柏翠任司令,李汉冲和练惕生任副司令。
      这三位起义军领导,作用最大的应是练惕生,在我看来,他就是闽西的傅作义,况且他作为闽西保安司令,其部未与解放军交火就起义,决定了闽西和平解放的成功。起义后,英勇善战的练惕生指挥义勇军截击窜逃至闽西的国民党军刘汝明兵团,接着,进攻长汀和永安国民党的一个军兵力,练惕生为新中国的诞生贡献了自己的力量。时任闽粤边纵队政委的铁坚写信给练惕生称赞道:“兄率部与蒋胡匪军搏斗,历尽艰难,这是人民不忘之事,请兄继续前进,配合大军全歼境内残匪,功上加功。”福建省委书记兼省政府主席张鼎丞赞誉练惕生是“起义人员的榜样”,叶剑英为此深感欣慰,来信加以勉励。可见,武平之子练惕生对于闽西之新生功不可没。
      由练惕生我想起他的另一个岩前同乡钟绍葵,如果他不在解放前几年被国民党军内部派系斗争击毙于上杭。1949年会不会和练惕生一同武装起义?我不冒然揣测,但我偏向于他会率部躲入山中与解放军对抗。理由是,这位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武平本地的“土霸王”,桀骜不驯,而且,一生多有匪气。
      我插队初期,听说解放前武平人把一批福州人杀掉,因为那批福州人是政府人员欺负武平人;又听说杀害钟绍葵的保安团头子是福州人,所以武平人把所有福州人灭了。众说纷纭。总之武平有一个打家劫舍的大土匪钟少奎,他似乎就是闽西大山黑强盗的象征。读了一些革命史料,知道他是“白匪”,盘踞在武平县城,耀武扬威,鱼肉百姓,罪恶满盈。后来,翻阅瞿秋白史料,这钟少奎怎地变成钟绍葵,就是这个国民党保安司令的一个营,俘虏了瞿秋白,终使这个伟大的革命者殉身长汀罗汉岭。我对这个“白匪”就极恨。许多年过去,懂得客观地评价历史的人与事,我会自问像钟绍葵这类人,难道一生真的把坏事做尽吗?这样人一定有,但,钟绍葵是吗?由于我对这个人了解不多,不敢妄下结论,仅把武平友人告知的若干史事重复一遍,或许能剖其人内里之一二。据说钟绍葵在南京就读陆军学校时,曾向蒋介石请求开赴前线抗战,未获批准。如果他真去与日本鏖战,或许就成为今日银屏上中国土匪血刃东洋鬼子的原形。据说他在治理武平,以为“钟”为武平第一大姓,钟姓若与他姓纠纷,此钟姓人应先挨板子,不能以强凌弱——这位一生信奉强者才能立于世的强人,竟也会有如此人性的规矩,教人匪夷所思。据说钟绍葵修路,这算不算公益?而建岩前中学就非据说了。客家人千百年来都把振兴教育当作大事办,30年代后期,钟绍葵、练惕生、莫希德三人联袂出资并号召乡人也捐款,建一所中学堂,练、莫二位长期外出,故而钟最为尽力。钟绍葵死后,中学校舍尚未竣工,40年代初终于开学。不久,钟绍葵的坟墓葬在中学校园里,以表对创校人的怀念。无论世人如何评价钟绍葵,有一结论谁也不能否认:这位“白匪”是武平现代史不能绕过去的人物,当年他凭着枪杆子凌驾于武平社会之上,如今他成为历史还影响着武平的社会。
      当练惕生在中国的粤北与入侵的日军浴血激战时,他的武平同乡刘亚楼正在苏联参加卫国战争,一位闽西大山出来的年轻人,竟在异国的俄罗斯前线与希特勒的德军进行生死苦战,这不啻是客家人另一个感人的传奇。
      关于刘亚楼的记述文字至少也有数百万乃至上千万,世人对这位新中国空军之父已经很熟悉,我不必依样画葫芦地再讲一些故事,谈自己的一些感想或许更有益于读者诸君。
      最早听说刘亚楼是武平湘店人氏,在插队的最初岁月。空军司令!上将!了不得,崇尚英雄主义的我们这一代人,竟然不知道这么一位英雄出在闽西大山里,真惭愧。当时我很惊诧,却并未萌生走一趟刘亚楼故乡的愿望。上世纪90年代初,一次的武平之行,听说青年作家练建安在写电视连续剧《刘亚楼将军》,不知怎地,动了探访湘店的念头。过去了二十年,2012年5月1日,我才有机会一游将军的故里。
      刘亚楼的家是富农?还是地主?不然怎么住这么好的房子?其故居白墙灰瓦,入门是一片空地,中间两进、左右厢房三进,保留中原传统住宅的风貌,十分古典、雅观,一座很有文化的民居。刘亚楼的生父是贫农,家中养不起这孩子,只好将其过继给殷实人家,养父刘德香在老照片里望着我们,留着两撇长长的白白的八字胡子,没有一点农夫的样子,好一个旧时代的乡绅,一脸威严,对孩提的刘亚楼管教严不严,刘亚楼怕不怕他?住在这座好房子的小青年,为什么会在17岁的1927年去参加他生父该参加的穷人队伍,去打土豪、分田地,养父支持赞同吗?我满脑子问题地走出刘亚楼故居。
红军时期,刘亚楼就表现出不俗的军事才能,1932年2月,不满22岁的他担任红四军十一师政委。两个月之后,1955年被授衔上将的武平人刘亚楼率一个师,1955年也被授衔上将的长汀人杨成武时任红四军三十二团政委,率一个团,1955年被授衔中将的上杭人刘忠时任红四军三十三团政委,也率一个团,他们以及数千客家子弟兵,参加红军东路军胜利攻克闽南重镇漳州。刘亚楼在漳州一身戎装和战友们拍了一张合照,他头戴八角帽,打着绑腿,两腿叉开,腰束宽皮带,皮带左边插一支手枪,双手叉腰,两眼坚定地直视前方,没有笑容,这应是英姿勃发的军人影像,却因为他略瘦的脸容还余留少年的些许稚气,定格为青春的写真。1933年10月,他任红一军团红二师政委,不久改任该师师长,参加五次反“围剿”战斗,又踏上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艰苦历程。此时,已在战火中度过八个春秋的刘亚楼还很年轻,仅25岁。
      这是一个很有天赋的人。其少年时代所受的教育并不完整,1937年在抗日军政大学结束学业之后,竟被毛泽东留下来执教,先出任训练部长,后升任教育长。并没有多少理论修养的他,竟能够协助毛泽东进行军事理论研究,写下不少文章,真是奇才一个啊!
与所有的开国将帅相比,刘亚楼有两个特别与众不同的地方,这个“土包子”后来变得洋起来了,另者,建国之后他竟“飞”起来了。
      1937年,在抗大执教的刘亚楼已经很成熟,当照相机对着他时,他习惯性地两腿叉开,两手不再叉腰而是搁在身后,挺胸拔背,两眼依然坚定地直视前方,没有笑容,很自信,但,透出的还是一派“土”味,如果把那一身戎装换了,他只是一个在血与火中磨炼出来的年轻农民。
      经验丰富改变人的形象,文化改变人的气质。1938年4月,受毛泽东和中央军委的派遣,刘亚楼以抗大教育长的身份赴苏联留学,在伏龙芝军事学院深造。人在异国,刘亚楼很快从不习惯到适应,他刻苦学习,成绩优异。那一片片面包,那一杯杯的牛奶,还有那一行行俄文,滋养这中国的年轻军人,使他的模样仿佛比在国内时少年。新的生活、校园的氛围、苏俄的文化使他眼界大开,见识倍长、情趣丰富,他也更懂得自己肩负的使命,更懂得在列宁故乡自己该怎样做。依然一身戎装,不一样了,苏联红军的呢子军装穿在身上,刘亚楼面对镜头懂得摆姿势了,他很自然,左手叉腰、右手搁于胯边,两眼还是坚定地直视前方,没有笑容,但眸子有神了。刘亚楼故居里有他在苏联卫国战争时期拍的头像,略侧一边的脸庞,两眼依然坚定地注视前方,炯炯有神的双眸闪烁亮光。佩戴肩章显得威武,浓密头发显得很年轻。这是一张在照相馆拍的人像艺术照,光线用得恰到好处,使刘亚楼帅气十足。这么一位富有才华又几分浪漫的中国小伙子,自然会得到俄国姑娘的芳心,他和翟云英热恋了。
      刘亚楼的可贵之处在于他时时记住自己是中国人,自己是中国共产党的一员。在伏龙芝军事学院学习毕业时,苏联卫国战争爆发,刘亚楼义无反顾地参加苏联红军,一直战斗至胜利结束。苏方对这位年轻的中国战将十分欣赏,好几次动员他加入苏联国籍,他委婉地谢绝。因此,他未被重用,至1945年刘亚楼随苏联红军进入中国东北时,才被授了一个少校军衔。
      回到祖国的刘亚楼,立即被重用,出任东北野战军参谋长,而后又兼任东北航校的校长,从而走上他革命人生的辉煌岁月。当他随同林彪、罗荣桓在辽沈战役的阵地前观察,当他在天津前线指挥天津战役,当他在北平接受各界代表赠送庆祝北平和平解放的锦旗……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有这么一个如此伟大的时代,让自己把对祖国、对民族、对人民的热爱和所有的才华奉献出来。他更没有想到的是,一个全新的陌生的难度极大的挑战性很强的领导岗位,正在前面召唤他,一声声,非常急切。
新中国成立前夕,毛泽东等领袖未进入北京之前,在西柏坡为即将诞生的国家作了一系列的规划和憧憬。建立空军是其中的一项策划。1949年3月,中央军委成立了军委航空局。7月,毛泽东提出组建空军的问题,周恩来电召在苏联休养的刘亚楼回国,受命组建空军。毛泽东和周恩来看中刘亚楼,其因在于刘亚楼个人独特的经历、资格、条件、才干和人品。事实证明,领袖目光的犀利与选择的正确。刘亚楼果然不负重托,开创了新中国空军之伟业。
      “亚楼同志,有什么特别困难,可以直接找我!”毛泽东的嘱咐,等于给了刘亚楼尚方宝剑。10月25日,中央军委任命刘亚楼为空军司令员,他雷厉风行地干起来。12月1日,6所空军航校如期开学,这一天,刘亚楼陪同总司令朱德、代总参谋聂荣臻来到位于北京南苑的第二航空学校出席开学典礼,观看了精彩的飞行表演。朱德喜笑颜开说:“亚楼,你们这么快就在一张白纸上描绘出人民空军的壮丽蓝图,大有希望啊!”漳州战役胜利之后,冒险乘坐从国民党军队那里缴获的“帆布”飞机创造一个红军时代“奇迹”的聂荣臻夸道:“空军同志创造奇迹!”组建不足三个月,空军总人数由起始的几千人猛增至三万四千多人,飞机、器材、机场也多了起来,各种机构相继建立健全,甚至还添了第七航校。这一切正如刘亚楼所言:“哪有什么奇迹,只不过在一些方面打破常规。”打破常规其本质就是创造奇迹。
      在我看来,刘亚楼的成功不可忽略的一点是他的留苏经历。当时,空军的组建,离不开苏联的鼎力支持和帮助,换一个没有留苏经历又不懂苏俄文化的将军来领衔,一切或许没那么顺利,其效果未必如此之好。
      刘亚楼是一个奇才,也是一个干才,同时又是一个思想者,因而,他能审时度势,在千疮百孔的新国家百废待举之时,把这个花大钱的大事业,推进得轰轰烈烈又扎扎实实,奇迹也!而真正的奇迹则体现在天空的实战。一个刚刚起步的弱小的中国空军,仅由教员带飞50至60个小时的飞行员,竟然敢和一个其飞行员几乎参加过二战、飞行时间上千个小时的世界空中力量最强大的美国较量,还打了三百回合不分胜负,绝对是世界现代军事史上的奇迹!
      数十年在客家地区生活与游历,我感到客家人对家乡的强烈感情。党和国家以及军队的领导人中的客家人也一样,虽身居高位,但对故土的感情并不亚于一个老农。刘亚楼是其一例,1953年11月和1959年5月,百忙之中,他两次回到故乡省亲,一颗赤子心拳拳可鉴。
      武平人对于现代中国社会发展功绩至伟者非刘亚楼莫属,武平人在现代中国文化界影响最大者该推现代文艺理论家、艺术教育家林默涵。这两人一武一文,堪称客家人现代的杰出代表,亦是武平地域文化性格最美的象征。
      林默涵生于1913年,比生于1910年的刘亚楼小三岁,他和刘亚楼一样,也两次回故乡省亲。家在武东的林默涵,早年参加革命,1929年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1935年东渡日本留学,一二九学生运动爆发后他毅然回国。始用“默涵”笔名发表文章。1938年他奔赴延安,加入中国共产党。1941年参加延安文艺座谈会。抗战时期和解放战争时期,从事报刊编辑工作以及文化领导工作。全国解放之后,林默涵肩负文化界重任,历任中共中央宣传部副部长、文化部副部长、中国文联党组书记等要职,一直无法拨冗回故乡。
      1957年5月,时任中宣部文艺处长的林默涵来广州出席一个会议,离闽西近了,思乡情切,启程返武平。由于当时至武东及老家川坊村的公路尚未开通,在杭武交界的界碑处,林默涵没有一点衣锦荣归的作派,和随行人员弃车徒步,沿着当年离开家乡的那条山路,步履坚实地向家乡进发。武平文史研究者柴源写了《林默涵先生的两次故乡之行》一文颇值得一读。
      “先生回来的消息很快在家乡传开,乡亲们都想见见,于是当晚便自发地带着家里的小板凳汇集到当时大队部门前,坪中……”
      夜幕降临了,没有电灯的乡村,点燃一盏煤油灯。昏黄微弱的灯火在玻璃灯罩里摇摇曳曳。二十多年未曾回来的林默涵是否近乡情更怯我不知道,已经44岁的革命者,经过那么多年的生死斗争,人到中年很成熟,内心将是一种怎样的情绪?林默涵坐在一张长凳上,亲切地和父老乡亲攀谈起来,他告诉在封闭山区生活的父老乡亲外面世界的一些形势一些消息,无论国际的,还是国内的,都令与会者像听从未听过的故事一样新鲜。他还不忘对乡亲们讲一讲党的号召与要求,等等。夜深了,夏虫还不倦地鸣叫,煤油灯旁,林默涵还与几位长者和差不多同龄的乡亲,拉起家常,关于生活,关于生产,关于收成,关于乡村的一切。那年月的闽西乡亲,物质极为贫乏,林默涵住在从前的土屋,每天与乡亲们一道粗茶淡饭,睡得很好,喝得很甜,吃得很香,几天里这里走走那里看看,十分愉快,所见到的和他当年离开时一模一样,没有一点变化,让他难免不陷入思索之中。他走访了邻村的亲戚友人,特地去探望无法来与他团聚的正在坐月子的胞妹。上杭县领导前来川坊接林默涵前往上杭小住,他还与当时在上杭一中任职的大弟一家团聚。兄妹、兄弟相见欢,共叙别情,共享来之不易的天伦之乐,这成了林默涵后来岁月的温馨回忆。此次返乡,未到武平县城走一走,拜访自己的母校武平一中,算是林默涵的一个遗憾。
      这个遗憾事隔39年,终于弥补了。
      1996年11月,已是耄耋老人离休在家颐养天年的林默涵,应武平县委县政府邀请,第二次回到故乡,其夫人孙岩和已故同村族人林伟将军的夫人也陪同前来。林默涵和县五套班子领导亲切座谈,他很高兴故乡的进步与成绩,并给予充分肯定。而后,他回顾了自己的革命历程,对江青及其“四人帮”的罪行进行揭露和批判,对共和国历史极左的劫难和教训发表了一些看法,他还抒发了“少小离家老大还”的几多感慨。
      县领导陪同林默涵参观县博物馆、梁山书院等单位和旧址,当他来到母校武平一中,举目四望,顿觉得非常陌生,他在校园里慢慢地走着,想凭记忆寻找自己当年读书的教室。陪同的校长告诉他,母校原址是考棚,新办了武平二中,母校迁至亭子岗这个地方,今非昔比,更像样了。林默涵听罢,点点头,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沉吟了一下,说:“这也是刘亚楼将军的母校啊!”
      第三天清晨,县领导陪同林默涵一行回到武东,和39年前一样,乡亲们奔走相告,迎接林默涵回到川坊村。当车队徐徐驶入村里,欢迎的乡亲挤满村道两旁,各家各户燃放爆竹,这一天是川坊村盛大的节日!被乡亲们淳朴的笑脸围拥着,被惊天的炮仗回荡着,被既陌生又熟悉的家山温暖着,这个耿倔老人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被有力地触动了,他百感交集地拉起白发苍苍的童年伙伴之手,喃喃地说道:“又回来了,又回来了……”禁不住老泪纵横。
      第二次回到三坊,林默涵来到他的启蒙之地从前叫培英小学如今更名川坊小学的另一个母校。参观校园,老人在寻找少年时代的梦,这里是他人生文化之旅的原点,他心里充满感恩。他慈父般地与母校的教师们座谈、合影,为母校题词又捐款。临别时,林默涵有感而发地向县领导说:“这小学还是叫培英的好。”
      此行对于林默涵而言最有意义的活动是探望三个墓。探望祖父的墓,探望父亲的墓,探望母亲的墓。老人默默地站在墓前,祈祷,在心里和祖父和父亲和母亲对话,少年离开故里快70年了,两鬓苍苍回来时,三抔土把所有的盼望和等待都掩埋了,秋收后的田野如此寥寂,林默涵伫立着……
知道林默涵也是在“文革”初荒诞动乱时期,他的名字和所谓“四条汉子”周扬、田汉、夏衍、阳翰笙的名字出现在街上的大字报大标语,被打上大大的红叉,据说,他们都是“反革命文艺黑线”的“反动权威”、“反对毛主席”、“罪大恶极”,属被打倒还必须踩上一只脚的“牛鬼蛇神”。据说“文革”期间林默涵受迫害,被关押十年之久,吃尽苦头。我插队几年里,才了解到林默涵乃武平武东人氏,其老家还和湖洋相邻,心想那山里还会出这么一个文艺理论家。当“文革”结束,1955年被最高领袖钦定的殃及千千万万无辜者的所谓的“胡风反革命集团”冤案平反之后,某些内幕被揭开。得知林默涵是此冤案的起始者和制造“胡风事件”全过程的领导之一,我愕然了,对于这个事件他个人不认错,竟理直气壮地说:“我决不向任何人忏悔……”让我极度不解且非常反感。我不知林默涵究竟为什么这样,一位武平青年作家解释说:这就是武平人的耿倔,不认错。我不能苟同,也不信。我认为武平人确实耿倔,但绝非不认错。
      1965年,身患重病的刘亚楼辞世了,享年仅55岁;“文革”浩劫武平籍少将罗斌辞世了;2008年,林默涵也辞世,高寿九十五,在这位人瑞走之前,另三位武平籍少将廖步云、林伟、蓝文兆也辞世了。武平的一代英才,留下可歌可泣的生命之歌,任凭后人去咏叹。

      五 时代

         闽西五个客家县,每个县都是苏区县,不过,有一段时间,人们并不把武平当成中央苏区,认为它长期被国民党政府统治着,算不得中央苏区。武平人不平了,说:在革命战争岁月里,武平的中共党组织和武装斗争从未中断、革命火种从未熄灭,四千子弟参加红军,数万儿女闹革命,数千烈士载入史册。武平人又说:武平也是毛泽东、朱德、陈毅、罗明、邓子恢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创立的革命根据地,也是红旗不倒之乡。武平人给自己在中央苏区版图里定位:重要军事战略据点、中央苏区的东南前哨。想想,确实理直气壮,除了长汀,上杭、连城、永定的县城和武平县城一样长期为国民党政权占据着,你们是中央苏区县,我们武平为什么不是?我们不是红区,难道是白区?
      打住。最早在武平亮相的革命领袖是朱德。1927年,南昌起义部队转移向广东进发,又于潮汕失利,朱德在陈毅协助下率部在饶平整顿后,经平和、永定,入武平象洞,过上杭县境;10月中旬至武平县城,是时,处于腹背受敌的危境,后有钱大钧一个师紧紧尾追,县城为钟绍葵一个旅扼守,前面必经之通衢要道——石径岭险要隘口被民团扼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一场恶战即将发生。危急时刻,朱德带几个警卫攀上悬崖峭壁,从侧面袭击敌人,杀开一条血路,部队终于翻过石径岭,向赣南挺进。这一仗,朱德威名传遍闽西,在平川大地更是妇孺皆知。
      朱德和陈毅此番率领南昌起义部队过境武平,对当地的革命斗争产生前所未有的影响。未抵石径岭之前,南昌起义部队击溃民团头子冯星若与其子冯梅昌一个营的阻击,进驻象洞墟,在墟上宣传革命,隔天开拔赴江西。起义部队的到来深得人心,冯星若民团驻在象洞,无恶不作,此次被打垮,百姓大快,而起义部队纪律严明,不住民宅住墟坪和祠堂,对群众秋毫不犯,除暴安民,受到百姓的赞扬。起义部队把俘虏的民团官兵全部释放,更加表明了这是一支仁义之师。另者,秘密农会迅速建立和发展,至1928年春,象洞全区成立十个乡农会组织,会员达300多人,成了本县最早开展革命斗争的地方,被誉为武平的“革命摇篮”。
      距南昌起义部队过境武平不到一年半时间,1929年初春,毛泽东、朱德、陈毅率领红四军入闽,从此,毛泽东的英名镌刻平川大地上。
      记得1969年我在武西北一个小村子投宿,偶然间翻到一本当地文艺队自己编创的油印剧本《毛主席光辉照东留》。心里有些疑问,毛泽东到过东留?何时?后来,接触不少红军入闽的史料,都未见记载这个事件,依然疑问。1929年红四军首次入闽的第一站就是3月11日抵达长汀县境内的楼子坝,次日进驻长汀四都,再次日攻下长岭寨,当天下午占领汀州城。很多年来,这似乎是定论。前几年,武平终于争回中央苏区县的认定,其中一个史料让我意外又惊讶,它推翻长汀是红四军首次入闽的第一站的定论。武平的党史工作者经过多年的寻访搜集,以翔实史料论证了红四军首次入闽的第一站是武平。1929年1月14日红四军从井冈山出发,经赣南的遂川、上犹、信丰、寻乌、会昌,于2月4日首次入闽,至武平县境内民主乡高书村,5日抵东留墟,驻于大明村住宿一夜,6日又转入赣南,终于,在大柏地打了一个胜仗,歼灭国民党刘士毅部800多人,1933年夏,毛泽东为此战役写下《菩萨蛮·大柏地》

赤橙黄绿青蓝紫,
谁持彩练当空舞?
雨后复斜阳,
关山阵阵苍。

当年鏖战急,
弹洞前村壁。
装点此关山,
今朝更好看。    

      比起南昌起义军,红四军这次的过境,影响更大。在东留墟上,红军宣传员把毛泽东起草的《红军第四军司令部布告》的油印传单张贴出来,还将之书写在墙壁上,让武平社会各界人士第一次了解了共产党和工农红军的宗旨和政策,让穷苦人看到生存的希望。在穷乡僻壤,革命播下了火种,只等待时机一到,就燃烧起来。
      这一年的9月7日,中共武平县委遵照闽西特委的指示,在象洞举行武装暴动,取得胜利,成立了象洞革命委员会。然而,仅四天,钟绍葵部一千多人从岩前分三路进击象洞,农民赤卫军与敌人激战3小时,终于寡不敌众,撤出象洞。19日,红四军攻克上杭县城,26日,农民赤卫军又杀入象洞,红色政权得以恢复。10月6日,红四军攻克武平县城,中共武平县第一次代表大会召开,武平县苏维埃政府成立。19日,红四军出击东江,粤军以一个军的兵力占领武平县城,武平县委、县苏维埃政府和县武装队伍撤往象洞……我不厌其烦地讲述当年红白双方这种“拉锯战”,意在让世人了解,土地革命战争年代红白交界或红白交叉的地方一段真实的历史,在闽西,武平的这个现象最突出。两个阶级或两个阶层在社会矛盾不断激化不可调和,且民不聊生之时,终会爆发暴力革命,同时也会产生镇压革命的暴力。广大乡村因此被涂炭了。
以象洞为例。《武平象洞革命史》记载:
      “据1929年闽西农民暴动前调查,象洞全区60%的土地被少数地主占有,20%公偿田也在豪绅地主的掌握之中。80%以上的贫苦农民无田无地,只得向地主租种田地,田租高达收成总量的50~80%;遇灾减产,则‘四六’或‘三七’分成,即农民只得实收的三成或四成,地主却得六成至七成。
      “穷人如遇天灾人祸,要向地主豪绅借债,其利率高得惊人,且名目繁多,……债主还要小斗、小秤出,大斗、大秤进,借以残酷盘剥农民。人们一旦借上这样的阎王债,就难以脱身,有的被弄得卖房、卖地、卖儿女,直至家破人亡。
      “在封建地主和国民党新军阀的重重压迫剥削下,终年劳累的农民吃不饱、穿不暖,过着常年糠菜拌杂粮、火笼当棉袄、蓑衣当被盖的苦难生活,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当地流传的农民头上‘两把刀’,田租重、债息高;穷人面前‘三条路’,逃荒、上吊、坐监牢,正是广大农民处境的真实写照!”
我大段大段引述这样的文字,会有人指责我老调重弹,搬出过时的阶级斗争论,甚至会质疑上述史料的真实性。我将这么回答,有时候老调重弹是必要的,关键是怎么弹。以极“左”的观念弹自然错矣,若以人性弹之,阶级斗争论就会给予理性的解剖。至于史料的真实性,请思考一个问题:如果那个时代的现状不是这样,毛泽东和朱德的革命怎么会成功呢?这就是最有力的答案。
      革命的兴起与革命的被镇压以及由此殃及老百姓,这是历史进程中不可避免的。朝代更迭,受苦受难的都是人民,因此我赞成告别暴力,但最终能够告别吗?除了世界大同之日到来,否则,一纸空谈!正因为上述的那个时代苦难深重,才有农民的暴动与革命,才把毛泽东当成“大救星”。尽管我早已反对个人迷信与个人崇拜,相信《国际歌》唱的:“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但毛泽东崇拜如今走入民间,成了一个现象,在闽西尤为普遍。这与毛泽东在闽西度过的那段岁月紧密攸关。
      毛泽东和朱德率领红四军第二次来武平是1930年6月初。占领武平县城之后毛泽东住在梁山书院东厢房,朱德住考棚。喜欢和底层劳动者以及各界人士接触又喜欢调查研究的毛泽东,在书院后厅召开座谈会,了解民情,进行社会调查,还发布《告武平劳苦群众书》。喜欢检阅的毛泽东和朱德还在县城南门坝检阅了武平县工农赤卫队,两人还即兴演讲。
      1932年6月,毛泽东第三次来到武平。4月,红军东路军攻克漳州,6月返回中央苏区。毛泽东率东路军指挥部至上杭回龙,经羊牯、周家地,进入武平的桃溪小澜村,入夜,宿营于帽布村,次日向江西转移。
      毛泽东三次来武平,与他多次去上杭不可相提并论,从其革命实践观之,并无什么大事件发生或大行动出现,也没写下什么历史文献,不过,这没什么关系,最重要是毛泽东来了,伟大领袖啊!
武平人将其看作是一种崇高的荣誉,非常珍惜。况且,正因为毛泽东领导闹革命,武平才走出一代名将:刘亚楼、林伟、罗斌、蓝文兆、廖步云和文坛骄子林默涵。我很理解这种感情,这就是客家人,这就是客家文化。
      一个时代结束,一个时代开始。
      然而那个结束的时代并非一切都结束,它原先的某些事物和观念以及情怀,依然走入到来的那个时代。80多年过去,武平和闽粤赣的客家县一样,像列祖列宗一千多年来一样,一些有形或无形的东西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自从调离闽西这三十多年来,我一趟又一趟地走访武平,特别是这十年,从外观上看,武平变化确实很大。它有了西装革履连衣裙时装以及啤酒面包可口可乐冰淇凌,满街的摩托车和手机,几多的私家车,成片的房地产,多处的工业开发区,一条又一条的高速公路,等等,一个现代的城市。在县城徜徉,一处处从前熟悉的地方找不到了,或认不到了,到处是新区新街新建筑,连那条平川河也换了新颜。但一旦深入武平地域的深处,武平客家的深处、武平人心灵的深处,我发现此个地域的文化性格没有变,生命的存在形式没有变,精神的本质没有变。
      我时常会走过平川河上那座大桥来到文化广场,每每感觉从前它何等的广阔,如今变得不宽敞了。虽然这二十多年我的观念和情感完全不同于70年代,我还会凝望那座屹立了46年的毛泽东雕像,每每感觉从前它何等的伟岸,如今似乎矮了许多。
      是的,时代不同了,我们却还在这一块土地上一趟趟地行走,我们还将在这一块土地上一趟趟地行走。

 2013年8月12日动笔,30日完稿于厦门见山居 

作者系厦门老三届知青
 


转载完成,以下是些有关的连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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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省龙岩市武平县
武平县
武平县
武平县梁野山
武平县挡风岭
武平县永平乡
中国第一任空军司令刘亚楼简介
华岩:清代画家
华岩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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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k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尼斯' 的评论 : 春天眼看就要过去啦夏天到了哇,尼斯夏安!
尼斯 发表评论于
春天到了,大哥忙啥子腻

问候大哥祝您快乐!
jk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小聲音' 的评论 : 哈哈~~~是溜出來~~~~~
小声音 发表评论于
是:溜出来~~~~~ (都是跟卡卡语言大师学歪了^o^)
小声音 发表评论于
这文章这么长啊:))
问好jk大哥,中午留出了给jk大哥发了个悄悄话,有事麻烦你啦,
请查QQ!
jk 发表评论于
回复 '阿卡卡' 的评论 : 来了...... 不过没有声音
阿卡卡 发表评论于
j...........k..........听到回响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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