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白发人 (香笺)

第二天,我带着无论怎样也遮掩不住的黑眼圈,迎来了魏王府一队人马。继魏王武延基,带着他弟弟光祿卿武延安,妹妹南川,金香两位县主,外加一位武三思的女儿,他的堂妹方城县主,前后宝马香车,仆从如云,迤迤然飘进邵王府。一时间缃裙翩起,约素纤纤,女孩子们聚在一起旋舞嬉戏,声如银铃,惊起了一潭鸥鹭。

邵王府位于洛水东南岸择善坊。王府后园引一支河水入邸,浅浅围起一潭清池,池内修了一座小小水殿,有曲廊浮于水面上与岸边相接,水岸汀渚,交相辉映。此时风和日暖,水中芰荷迭映,水殿四周烟树迷离,碧荫凝翠,树荫中隐隐露出殿庑一角,景色甚是清幽雅丽。然而我却无心观赏,此时我正心情忐忑,手捧永泰郡主的功课,奉命前往水殿偏阁,交付武延基验看。

"嗯。不错。果然进益了。"武延基边翻看,边微笑赞许道。"笔力遒劲,看起来腕上力道娴熟了许多。"

永泰如释重负,从案边一跃而起,兴高采烈道:"如此风和日丽,我们关在房里岂不是辜负了老天爷!哥哥随我去玩会吧!"

武延基摇头道:"不忙。我有一样雅致清玩带给郡主。"说完他朝阁门外唤道:"迎儿。"

随着那熟悉的名字,我惊喜看见那熟悉的少女身影。梳着双环垂挂髻的迎儿应声入阁。她双手捧着一个锦盒,走上前来将盒置于案上。转身要退回门外之际,我走到她面前,对她浅浅笑着。

她亦惊呼道:"崔典饰!"

我离开尚服局是在她出宫入侍魏王之后,故她并不知晓我的新职。

武延基笑问道:"你们认识?"

迎儿直视着武延基笑道:"是。我们以前同是司饰内人。典饰那时很照顾我呢。"

武延基略微惊讶看着她,笑道:"难怪你知道如何调香,你从未告诉过我你是出自司饰司的。"

他摆手让迎儿下去,转身对郡主道:"迎儿帮我调了一款新香,我用来制了这个。"他走到那锦盒边。

盒盖一掀,一缕强烈浓郁的异香骤然升起,顷刻间霸占了阁内每个角落。这香气凝结了醇木精髓,温雅蕴藉;细若游丝,绵延不绝。我睁大双眼,难以相信在这隔世的浑沌红尘里,竟又老友重逢般的偶遇了曾经的时光碎片。

那是在我工作压力极大疲惫不堪时,好友递上的一瓶琥色香油。"可以清心欲,润脾味,宁气安神,养心定志...""

甘腥浓烈,带着淡淡雨后泥土味道的奇香伴了我整个夏天。曾经价值连城名贵无比的香料,在我生活的那个现代岁月里,已可以大量人工合成,价格低到不可思意。这香气,如今竟成挥之不去的魅影,又追着我流转轮回,现身到此。

"这是我新近自制的香笺。取浣花溪水,揉入香料,再反复染以芙蓉花汁。待干后裁成尺寸窄小的花笺。"武延基自盒中取出一副小笺,略微简短的介绍着,面上怡然有自矜之色。

国朝清贵雅士,常自制纸笺。而今此风更甚,竟也有将名贵香料渗入纸浆做成香笺的。文士们于碧潭花溪旁设立茅竹凉亭,捣花弄瓣,蒸香调汁,各种颜色各种香型,清新淡雅之极。我已见过粉红、杏红、明黄、深青等近十种不同颜色不同尺寸的信笺。

"云笺小字,双袖留香。来,郡主试一试!"他兴致勃勃:"郡主用笔大有长进,而今可以抛开书帖,试试看自己写篇《孝女曹娥碑》。"他神情愉悦恬淡,全然未觉永泰惊恐不安的脸。

永泰郡主不情愿的踱回案边。笔在砚中慢慢的舔着,拖延着时间。双目四下张望。

此时却见迎儿走进来,神色慌张对武延基道:"方才金香县主随身侍女寻到这里。请大王快去园中,县主戏荡秋千,差点掉下来,也许是受了惊吓,哭着要大王呢。奴婢们都哄不好。"

武延基听罢对永泰道:"郡主接着写吧,我去去就来。"然后转身离去。

我目送他走出阁门。阁外轻风拂柳,绿影绰绰。我不由得信步走出门外,任微风拂面,闭目品味那花草香气。片刻后睁开眼,回头再入阁中,却被映入眼帘的景象激了一惊。

案后之人不知何时已换做了邵王。

只见他凝眉急笔,神情专注的在那桃红色香笺上书写着那篇孝女曹娥碑。

这是篇工笔小楷碑帖,每个字只有蝇头大小,最是吃腕力,需执笔欲紧,运腕欲活。手腕贴靠在纸笺上。邵王写了几行,又变换了姿势,将左手掌背垫在右腕下,快笔疾书。

这等偷梁换柱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我以手掩口,永泰立即做了个噤声手势,神色紧张低声命道:"还不快去望风!"

这边厢邵王边写边抱怨不己:"如此艳丽郁烈,合该用来吟诗赋句,竟用来写什么孝女经!此等焚琴煮鹤之事也就延基哥那样的才想的出来。"

他口中那杀风景之人远远浮现了身影。我顾不得尊卑礼仪,顿足道:"快换回来吧!尽在这里抱怨!"

邵王三步并作两步自屏风后的侧门而去。

见武延基跨门而入,我迎上前去询问县主安危。

"她很好。多谢惦念。我去的时候玩的正欢,你听听这笑声,这里都听的到。我府里小丫头就会一惊一咋。"他笑着摇头道。

我们说话间永泰郡主已调整好面色神情。佯装描了几下后,搁笔幽声叹道:"杨柳薰风,三春暖阳。桃瓣轻剪,伊人徒伤。"翘起的双唇娇润欲滴,歪着头不胜柔弱,盈盈春水满含忧怨望向门外,俨然一树海棠,春睡凝香。

武延基有一瞬间的失神。深吸一口气,他淡淡笑道:"凡事需有始有终。郡主请先暂缓伤春。少时写完这篇碑文,我带你去园中蹴鞠。"

我张着大嘴看着他发楞。此人岂止是刹风景,简直是不解风情。如此美人娇态,你是瞎子么?

邵王大概是围着水谢转了个圈,此刻适时的出现在我们眼前,前来营救他那倒霉的妹妹。

我注意到邵王出现之时,武延基怔怔呆了一下。此时窗牖敞开,微风拂着水面吹进阁内,掠过邵王,吹到我面上。

我的心突然一紧,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邵王并未察觉到我们面色的变化,欣欣然走近魏王,开心笑道:"表哥怎么还在这里!大家都在等你呢!随我去击球,就缺你了。"边说边伸出手臂,要拉武延基出去。

不想武延基蓦地捉住邵王伸过来的手,紧紧纂住他手腕,然后将头靠近,双目须臾不离邵王的面庞。

这出人意料的举动令李重润惊讶不已。他看了看自己被捉住的手腕,一点看不出有什么破绽。 随即疑惑道:"表兄?"

武延基阴沉的脸色,已经掩饰不住了。他放下李重润的手,走到书案前,抄起那张没写完的香笺,凝眉看了几眼后放下,走到邵王面前,盯他片刻,冷冷笑道:"大王今日与往日大不相同,身怀异香。此香气有森木气质,如幽谷流水,又兼草蘅清芬,似小庭微雨。大王如何调的此香?"

李重润不知他卖的什么药,转转眼珠,胡乱敷衍道:"有草木香?左不过是些檀香松香什么的。"他眨巴着眼:"也可能是沉香啦。"他大概是把能想起来的木香型香料都往上讲,错的离谱。

此时我站在武延基身侧,拼命给他使眼色,叫他住嘴。无奈这位郎君看都不看我。

武延基猛一转身,看着我笑道:"大王守着宫里来的司饰内人,怎的连自己用什么香都不知道?"他淡淡的看着我:"说给你主子听听,他今日的异香从何而来?"

我摇头叹道:"臣疏于制香久矣。大王所问,实是不知。"

"那你在这里又瞪眼又吐舌的做什么?"他放下脸厉声问道。

我翻着白眼看着他。他是人是鬼?我无可奈何,勉强答道:"邵王这件衫袍,熏的是海南笺香,另加白玉兰花汁,生龙脑及麝香,白蜜调和均匀,烧熏所制。"

武延基微笑着点头:"不错。只是你少提了一样。"他凝眸审视我道:"你家大王身上不只有寻常熏的衣香。他腕上玄机,你是真不知道么?那是什么?"

我叹气,如实答道:"阿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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