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电视剧《我在北京,挺好的!》,剧情中一对分手的恋人二十年后重聚首,在八达岭长城上那段对话砰然心动,想起也是二十多年前与唯初交在慕田峪爬长城的情景。
慕田峪与八达岭一东一西正好隔城相望,慕田峪长城在当时还处于正在开发阶段,基本上还是野山野岭。与唯一路颠簸乘坐远郊汽车从东直门直到怀柔县城,再转乘县城公交来到慕田峪长城的山脚下。抬眼望去时值初冬满目凄黄,极目所舒只在极远处的山半坡有一小片油松点缀出一丝活气,蜿蜒曲廻的明城墙像一条折筋断骨的碎龙顺着山势趴在那里喘息。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看着极近的长城走了很久才到了景点的入口,沿着山根辟出了一块不太大的空场,地面正在有人铺设石条,多数还是裸露的黄灰色土地。沿着场地临山的那面已经砌出一米来高的石挡墙。挡墙前面稀稀落落地有几摊卖纪念品的商贩,所售商品除了山核桃和小酸枣有些诱人外,其它都是制作及其粗糙的手工艺品。那时的商贩还没有被利益驱使到完全不要脸的地步,见人一来蜂拥而上,你不买点什么有走不了的的架势;这些商贩只是远远地看着你相互交头接耳一下,无疑那是对来人一番评头品足的议论。
上山的路先是一段花岗岩铺就的冲天石阶,四米多宽,十分的陡峭,仰头望去好像尽头处山被劈开了一道豁口,淡蓝的天空没有一片云彩,显得格外的静溢。据说这段石阶路有一千三百多登,少说也有八九十层高楼的阶数,何况这些台阶宽窄高低并不十分均匀,攀登起来有一脚高一脚低的感觉。人在恋爱时总有逞能的欲望,见到这样一条仰头都要掉帽子的天路,一跃而上两阶并一阶一下把唯甩了好远,站在那里看着唯仰着头往上赶。唯也不说话,脸涨得通红憋着劲儿使劲的追。等唯来到近前又是转身就蹿,连续几个回合觉着大腿有些发酸,冲唯喊道说是休息会儿,唯一面憋着劲儿往上登一面点点头表示赞同。看唯点头同意,一屁股坐在石阶上等唯上来,唯其实追的离我也差不了多少,等唯来到同一级石阶,一脸得意地仰头看着唯,拍拍石阶让唯也坐一坐。唯用手扇着脖下冒出的热气,站了一会儿,猛然咬着下嘴唇使劲把我一推,这猝不及然的一下让我横跌在脚下的石阶上。还没反应过来,唯已经向上蹿出老远,等我爬起来再追,唯也高高地站在远处向我搂着手,表示你上来啊。等我赶上来,唯说;高高在上看着人仰着脸往上爬就是不一样啊!没你这么耍赖的,趁人不注意自己先跑。有本事咱看看谁先到城墙上。说完唯转身又要往上走。
唯的耐力肯定比我好,八岁正式参加专业训练打排球,一打八年,吃的苦受的累肯定比我多,两根手指曾经骨折,至今右手小手指中间骨节粗一些,指头也略短一些。想着那劈头一锤砸来的排球,近距离伸手去阻挡,落地时一根指头九十度后仰会有多疼。那时的唯才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听唯讲训练队的没有人不折断过手指的,再疼也忍着没人会哭,唯在附近医院都挂了号,一去医生就说;那个小孩又来啦。唯的眉头正中有一块竖直的伤疤,约有一公分半长,是在一次扑救中撞上椅子腿留下的,额头本就没多少肉,这样大的疤痕当时肯定是见了骨头,十岁出头的女孩子满脸血糊糊的还不能哭,唯的坚韧是我见到的女孩中少有的。年轻时的唯有着运动员式的那种挺拔和矫健,从来只是一条牛仔裤,少有特女性的那种打扮,给人以清高孤傲的感觉,正是唯的这种气质吸引了我,主动约同在一个单位的唯出来见面。别人的恋爱多是在温暖舒适的地方,谈的也是彼此爱听的话。我和唯初谈时,数的是各自身上的伤疤,讲的是每块伤疤的故事,至今记得我有三十六块疤痕,唯比我少一块,并为此一直有些愤愤,说一次性落下几块伤疤应该算一块;我的右手在一次淘气攀爬铁丝网时,脚下的土突然坍塌了,整个手掌被刮得稀巴烂,一次留下三块疤痕。相互较劲比拼,相互不服气成了我俩特殊的恋爱方式。那天爬长城有意无意又变成了一场较劲。
看到唯转身还要爬,我赶紧示弱叫停,毕竟那是千多级的台阶,初冬穿的衣服又厚,一身大汗爬到城墙上,山风一吹不是闹着玩儿的。唯看我示弱,想必也是累了,没再讥讽我乖乖地坐了下来。两人相互不服,却都服了这花岗岩堆砌的千级台阶。石阶登尽离长城还有一段距离,要去烽火台则要走得更远。眼前的路只是约莫两米宽土石混杂的山道,坡度不是很大,与刚才爬阶梯的感觉完全不同,只是很不平整需要留心脚下凸起石块。小道两侧是秃了枝头的杂木林子,树木不是很密匝,枣树、黄栌、椿树占了大部分,还有一种不知名浑身带刺的灌木到处都是。冬阳下各类树木在地上留下了它们的身影,交叉纵横,一阵风来,摆来摆去。这个季节几乎没什么人来爬长城,整座半坡只有我们两个人,除了风过擦动枝头的细微哨声,安静极了。两个平时贫惯了的人此时默默无语地走着,内心里与这外部的环境一样宁静,啊,人心原来可以是这样的平这样的静,以这种心境所看到的世界是这样的美这样的好,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心境历经岁月的打磨至今让人回味无穷。
一阵带着铃响的哒哒碎蹄声由后面传过来,两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身观看。只见碎石路上一条黑身白肚两只大耳朵直竖的小毛驴赶了上来,驴后面是赶驴的一位大爷,大爷手里并没有鞭子,想赶了只是用手拍拍小毛驴的屁股。赶驴的大爷个子极高,高得只比驴屁股多出一个脑袋。驴到近前看到小毛驴的眉心系着一个铜铃和一缕红穗,两只大眼睛水汪汪的看着特别的可爱,再往后看心不由咯噔一下,小小的毛驴竟然驼着四块大城砖和一袋沉甸甸的粉状物。人空手上来都累得不行,这么小的一只驴子竟然驮着这多的重物上来,再看捆绑在驴身上的驮砖架,与驴身接触的地方把小毛驴的毛都磨掉了,露出粉红色的肉皮。看到这儿不由得狠狠地瞪了一眼赶驴的大爷,唯也看着小毛驴可怜,从来惧怕动物的唯竟伸手拉了拉小毛驴的耳朵,驴通人性,小毛驴似乎感到了我俩的同情,竟转过头来,鼻孔喘着重气,嘴一拱一拱的想往唯怀里扎。唯表面刚强内心却是极软的,受不了这个转头让开了路。若不是那个粉面袋子也被绑的结结实实,依当时自己的性格会扛起那个袋子走。 赶驴的老汉感到我俩明显的敌意,一面拍了一下驴屁股让驴赶路,一面掏出一支纸烟递给我;“小兄弟,自家的驴要说心疼比你俩心疼的多,驴到墙头卸了担子,随处吃草去了,剩下的活计可是人来忙活了,老汉一面说一面伸出一只手让我看。那那是人手啊,这么小的个子,手掌又大又厚,粗粗的骨节,角化的指甲,手背指肚都是开裂的口子。看到这只手,敌意的眼神变成了尊重。伸手接过老汉递过来的烟,一面狠嘬一口,一面开口和老汉说话了。我和老汉在后面聊,唯跟着小毛驴在前面默默地走。
聊天中得知,现在为了修复这段长城,附近村里组织会泥瓦的匠人到山上砌城砖,验收后一块砖净工钱一块六,老汉上下午两趟能砌八块城砖,这个收入在当时可算不低,为了在冬闲时多挣点儿,由于要求高,砖逢要密,白灰泥浆几乎都是手抹平的。那天是个周末,山道上会人多,别人都不来了,老汉在家坐不住,到底还是赶着驴上来了,多砌一块,多挣一块砖的钱。前面的铜铃叮咚,身边的老汉絮絮叨叨,不知不觉走到长城脚下,帮老汉卸下担子,放开小毛驴,临别时竟有些戚戚然然。唯与小毛驴走了一路,似乎也有些依依不舍,走了几步看到城墙根下有窝略带青黄的干草,走过去拔了起来,反身走了回去向小毛驴招手让它过来吃草。小毛驴听到召唤,竟耸拉着脑袋走了过来,但走到四五米远的地方站定,再也不肯前进一步,唯往前走两步,小毛驴前腿往后一跳转个身站定瞪着大眼睛看着你,你再走,它再跳,反复了两次,唯无奈的把草扔在地上,走到我跟前回头一望,小毛驴已在低头吃草。唯笑了,我也笑了。
道别小毛驴和老汉,沿着一处倒塌的豁口登上了城墙。头顶上的太阳已经有些偏斜,阳光虽然灿烂却有些乏力,北方吹来的寒风刮得耳朵生疼,我和唯不由自主的把领子竖了竖;不管多冷的天从不带帽子裹围巾,无论冬夏总是一条长裤子,这也是我和唯不谋而合的地方;三九寒天说道连秋裤都不穿,很多人以为是在吹牛,一定要你撩开裤脚看看才信以为真,直到现在一家人包括女儿从来没在冬天多加过一条裤子。为了穿棉毛裤的事还和岳母有过不快,岳母见这一家人冬天只穿单裤,几次劝说都是嘿嘿一笑了事。这天岳母买好棉毛裤,想让一家穿的暖暖和和的,带头的目标选中了我,拿过来非让我穿上。一辈子没这个习惯,你非让我穿,还不如杀了我算了。最终是搞得不痛快,岳母拿起剪子把棉毛裤一条剪一个大豁口。嘴里还唠叨着;“啊,现在连XX也不听我话了。”看样子我在岳母心中一直是个乖乖男。为穿条棉毛裤全家闹的鸡飞狗跳,过后唯绝对支持我;“就不能听她的,这次听了,下次她得寸进尺,又让你戴帽子再让你穿厚棉衣,早晚都是闹一场。”家人的关心能闹到水火不相容的地步,岳母心中肯定委屈,我乖乖了这么多年一条棉毛裤全给颠覆了,不委屈不也是瞎说吗。看长城扯远了话题,还是书归正传吧。
未曾修耸的长城尽显着年代刻下的沧桑,断碎的城砖横躺竖卧散落得到处都是,砖缝间,度水槽,凡是有点土的地方都长满了枯黄的野草,草丛中时而还会有一两棵酸枣枝子摇曳其间。城墙底宽上窄,箭垛间的距离不足五米,顶面的铺砖有很多缺失,留下的也是开裂的开裂缺角的缺角。顺着城墙一眼望去,一处处歪斜一堆堆塌陷惨不忍睹。
移眼这些残迹,放眼长城内外的高山大岭,层层叠叠不见尽头的山峦,迷迷蒙蒙难赴沟底的川谷,长城内外青黄苍劲,燕山腹地聊无烟廓。与唯站在城墙上观赏一番,一跳一蹦一歪一斜,向着山顶上的烽火台进发。说起来也怪,那时候外出游玩净想不起带水带小吃,玩儿一天饿一天,似乎是很自然的事。从早晨出来已是太阳偏西,回想当时竟没有饥饿干渴的印记。走在残砖乱石的城墙上还不如沿着墙根走得痛快,我和唯走了一段墙顶,发现太难走,转到墙下果然快了许多,更何况一路还可采摘一些干瘪的小酸枣。两个人边走边采,边采边吃,酸的满嘴唾液直流,吃的肚里咕咕直叫。唯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自己只管自吃自采,两眼目不暇接到处搜寻那可能发现的小酸果,正在肚里抱怨唯把好摘的都摘走了,忽然抬头见唯正一脸笑艳,向我招手让我过去。近前一看,唯双手捧着一方洁净的小手绢里面堆满了果肉饱满殷红殷红的小酸枣。原来一路采摘唯吃的都是那些干瘪无味的半熟果,把最好的全留了下来让我吃。若是现在,肯定会激动的一把将唯搂在怀里,但在那时人们羞于表达自己的情感,只是接过手绢抓了一把复还给唯。
吃了唯的酸枣精神倍增,在攀爬烽火台时有一段陡坡,自己冲锋在前将每一个落脚处踩踏得又稳又实,将每一块碍眼松散的乱石扒拉得骨碌碌乱滚,似乎只有这样才对得起肚里的酸枣,只有如此才能表达心中对唯的深情。爱在冬阳下,爱在不言中,写到此想起许许多多唯对我的好,人老了原来心还在年轻。进到烽火台高耸的敌楼内,原来里面有两层,头顶上一根根棕褐色的大方木被井字形的四根圆木大梁紧托着,角落处有个一米见方的开口通往上层,站在底下伸手试了试,觉着差不多跳一下可以够到;撤身几步一个小助跑,单手扒住了开口,唯见状一声叫好,紧忙过来抱着我的双脚一送。在野趣游玩上我和唯从来不用商量,就是现在也绝不去那些旅游热点,旅游旅游,游的是换自己一个好心情,犯不着去那些花钱找罪受的地方。
双手扒住了开口,稳了稳神猛吸一口气,一个鲤鱼倒翻身上了二层,顾不得掸拂楼板上的尘土,紧忙趴在楼板上伸下一只手,唯也是纵身一跳拉住我的手,使劲一提将唯提到开口处,唯换手自己把住身体,我站起来弯下腰拉住唯的双臂将唯提过腰部,唯趁势一圈腿借着我拉的劲坐在了开口边。看着我一身土猴样,唯笑得嘎嘎的,光自笑我了不经意挥手捂了一下嘴,这下倒好满脸的湿潮与灰尘变成了印泥,沿嘴一圈生出了胡须,见唯的怪模样笑得我前仰后合,唯自己也马上反应过来,一面用袖口擦一面嘎嘎的笑。这千年无人来过的二层,头一次充满了快乐恋人的笑声。
透过敌楼厚厚的方形窗口向外眺望,随着脚步的移动窗口的转换,一步一景,景景不同,效果和颐和园为老佛爷修的闲暇度步时的“移步换景”几无差别。远山近景,日斜山苍,人在老墙敌楼上,悠悠然会引发怀旧思古之情。望着向北窗外的山涛雾海,我和唯默默地看了许久,想那万千横刀跃马的奴兵奴将,思这敌楼上强弩硬弓的虎视眈眈,就在这楼下,就在这墙上,多少青壮男儿血染疆场。月夜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追,大雪满弓刀。这冷这寒,戍边将士的艰辛骁勇可在这五字四言小诗中窥其一角。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国破尚如此,我何惜此头。吉鸿昌视死如归的大义凛然,古北口长城上那几天几夜的浴血奋战,在这古老残破的长城上想到的都是血都是伤。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长空落日,大漠孤烟,一番思古,一番对诗,激烈的情怀让两人走得更近。
沿着长满荒草的古墙,两个人拉着手默默地向上走,一直走到最高处的烽火台,见到烽火台自然联想到千金一笑烽火戏诸侯的故事,进而想到商纣的酒池肉林。读史读的都是这些荒唐,看史看的都是人吃人。两个人已无意再去发什么幽情,沿着一处残破口走到墙北的墙根下并排坐了下来。无风的初冬,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身居高处视野特别的开阔,与心爱的人在一起,心情如静止的湖面,平坦舒缓,荡漾着满满的暖意。忽然间面前的荒草从中闪现出两个跳动的白点,颠颠颤颤飘了过来,两只白色的小蝴蝶,你缠我绕,双飞共舞,来到我们面前竟然久久不肯离去,忽高忽低,时左时右,只是围着我们欢快地飞来飞去。双飞双舞的蝴蝶似乎象征着什么,我和唯都被这眼前的一幕触动。我叹蝶命短,谁又惜我长,与相爱的人在一起就要如这蝶,哪怕生命只有一天也要鼓动起全身的力量去尽情享受这浓情蜜意中的欢乐。唯的眼里已经浸满了泪水,不知是否听到了俞丽娜那哀婉的琴声,慢慢拉起我的一只手放在手心里捂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这辈子谁都可以不要,就要你。”轻轻的一句话石破天惊,四只手紧紧地捂在了一起。话说过;唯不好意思地半低着头,抬眼看着我,梨花带雨,我见到的唯最美的一刻。四眼相对看着看着,唯竟破涕为笑,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探身碰了一下额头,起身站了起来。
夕阳残照半山暖,
冬初生冷一坡寒。
阴阳相缠蝶双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