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虎者》第二部 八五 万箭

天熊连同铺盖回10号笼了，他脸上身上青一块红一块紫一块，蹒跚地走到老位置坐下。屠管理喝道：“谁让你坐下的？站起来。”天熊纹风不动，人人骇然。屠管理又吼一遍。牧师过来拉圆场：“402，你还是起来。左右，扶一扶他。”天熊勉强起立，老屠有了面子。让犯人监督他，又折磨他，是他拿手本事。要犯人通过批斗，好比过鬼门关——到时候自己来降温，介围，天熊还会感激他！

环视笼内道：“900，你们笼子是坏事不断。才逃了62，被抓回来了。又出了放毒的事，你怎么不报告？龙头怎么当的？402在监房放毒是大量的，恶毒地污蔑、攻击，这样的言论，在社会上发现，也要抓进来！居然在监房里也敢！我是不得已，只好应战。从前260反改造，不过是写写歪诗，情调不对，哪有402严重？好，让他先写交代，我看过后，读大家听，大家补充揭发，批判他。听清楚没有？”

牧师道：“我清楚了。”

“就这样吧，人先坐下。”

天熊靠墙松口气，有些得意，屠管理是退缩了。今后就这样，以进为退。思绪杂乱，饭后嘈杂时不觉哼出小曲。犯人报告龙头，牧师摇头好笑：“402，我真看不出你！一会儿耿得没命，一会儿无乃太轻松！你老说：讲清楚就出去了。我看这铁门你难出去。”

天熊一怔。

犯人谁不是鬼灵精，真相是煞清的：36号白狼眼馋加饭加菜，想撬下900而自己做。402只是受诬告牵连。人人是这样说，牧师刺耳的冷笑。白狼不安，未能如愿而人缘丧尽。

大白天也不许说话了，牧师气乎乎道：“不准交头接耳，各自看书，有什么可谈的？没有基础么！”

犯人闷气，不能自由交谈而痛恨白狼。秃秃卷毛有机会就嘲讽白狼，明的暗的。白狼老羞成怒，准备撕破脸，逼屠管理在牧师和自己间再选一回！利令智昏，犯人都是蠢的。

这天白狼值日劳动，放洗脸水时，不小心踩到秃秃的脚。秃秃骂骂咧咧，白狼已经道歉，忍不住道：“多浪有啥浪头？”

“你嘴巴蛮老么。”

“老么哪能？”

“不在10号笼，叫你认得我！”

白狼道：“哦哟我吓煞了！你这把瘦骨头还想跟我量地皮？你敢碰我一记！仗啥人的势。”

牧师迅疾道：“36，你这话指谁？”

“指你，预备怎么样？”

群情一振，有好戏看了。扁头等起哄，要报告管理给白狼吃铐子。牧师狂笑道：“你小子撞我腔？瞎了你眼乌珠。老早看透你，偷偷摸摸写，熬不得我的加饭加菜，馋吐水滴答！要有本事吃！你不是没做过龙头，做得爬地上被众人踏，忘记了？教训不接受了？”

“不接受！预备怎样？你怕我揭发吧？别慌。”

“我慌？我几时慌过？我不是402的问题，榫头装不进。”

喊道：“你谈吃谈穿，违反监规。”大家愤然，骂他不是人，奸细狗东西。秃秃道：“啥人讲的，炸排骨如何蘸面粉？”

白狼寡不敌众，扑到铁门嚷：“报告管理！”

来了小王管理，白狼要“四十张报告纸。”笼子里哄笑。

“写啥要这么多？”

“揭发900。”

“神经病”，小王皱眉走开。

“主要揭发402。”

过一会，小王送进两张纸。白狼伸手问龙头要笔，笼里存有好几支的。拿了笔作势吓人，半天写不出一字。 ----------------

轮到天熊值日，犯人见他手臂举不起来，吃过扁担铐，说跳过他吧，牧师同意。白狼想这是把柄，到铁门前报告。小吉管理来了，白狼说反改造的402不肯做劳动，龙头也包庇他。小吉不答。白狼又道：“402在笼子里散布，说他被管理打了，打得老痛，不该打的。”

“不做就不做吧，哇啦哇啦做啥？”

“屠管理布置不能放过他的！”

“那你报告屠管理好了。”

白狼吃瘪，嘲笑中回坐位，作势又写字。下午小王管理来问：“402的交代写好没有？”天熊把写好的交出去，白狼三脚两步上去，递上他写的，小王一并拿走。

第二天屠管理出现在铁门后，冷笑道：“你们10号笼闹得凶啊，我一人要管好多监房，都像你们这样，我三头六臂也不够。连你900也夹在里面吵？”

牧师起身说明，屠管理阻止道：“我都知道了，你们不听我的话，放着反革命分子放毒不管，扯鸡毛蒜皮的事！你们有脑子没有？402！” 天熊慢吞吞起立。

“你态度端正了吗？”

因为被定性是反革命而大怒，气乎乎不答。

“你顽抗啊。写是写了几张，有什么内容呢，一味的诡辩！想蒙混过关，是你的目的。写得顶可怜的，谁冤枉你了吗？900，开始批斗吧，让他一桩桩交代，大家回忆揭发，挖他思想动机，得认罪了，再报告我。”牧师点头。

老屠浇灭一场斗争、煽起另一场斗争道：“36，谁叫你写东西揭发别人的？以后不准把矛头对准龙头，听见没有？900，你也不要指责36了，这是打横炮，别人闹还要你来制止呢。一句话，集中精力揭批402！”

牧师警觉到402问题严重，在逼取口供。自己不能造成庇护他的印象，划清界限而带头狠批，是没法避免了。也意识到自己处境：和402谈得最多，明显是朋友——不撤掉龙头陪斗已是客气的了！

和龙头打个平手，白狼满意了。不过是附带揭发，引起监方高度重视，如果拿下屠管理一心要拿下的402，自己功劳不小！

轰轰烈烈的清算斗争开始。牧师慷慨激昂的声讨，以犀利的分析推理，论证出多元的结论，妙语惊人。什么洋奴思想、孔家店人物、剥削阶级意识、旧社会遗少，五花八门，眼花撩乱。真正要紧处，他不发一言，让他自己设法脱逃。他不落井下石，也不伸手支援。天熊会意，做沮丧的落水狗，只要不捏造事实，再无理的谩骂也不回嘴。这是攻防两边的基本姿态，戏的调子定下来了。

犯人都觉察到一个细节，管理对他的实质性惩罚没有，比方罚站，上铐，好像只是雷声大或是有顾虑的。大家对他本无恶感，对他不屈服还有点刮目相看，于是批斗戏里必不可少的揿脑袋、打嘴巴、踢膝盖等节目都没使，也就形不成强嘴、上铐、反吊、输口的戏剧高潮了。

时间一久，被大家回忆出的言论还是不少，好在性质不严重。最成问题的还是屠管理指出的两条恶攻罪，领袖谈秦始皇和在韶山写的信。

天熊冷静说明经过，指出当初是36说起有这首诗，问他，他才凭记忆唸了一下。问是否是这样的。白狼没有异议，却又道：“你漏了一句重要的——你想赖掉——你讲领袖好像秦始皇。”

“我没讲过。”

牧师道：“我没听见。啥人听见的可以讲。”他想起他也插问过天熊，有责任的，所以现在也插一句。别人说没听见。

白狼急道：“你刚才唸的诗也改过了，你再读一遍。”天熊唸了，他嚷道：“好！尾巴抓牢了，你篡改领袖的诗，原诗是‘劝君多骂秦始皇’。”

天熊道：“你以为秦始皇是什么人物？”

“当然是坏人，反字头老祖宗，罪该万死。”

冷笑道：“我没法跟你谈了，你写下来去揭发：我402讲秦始皇是正面人物。”

白狼大惊，思想搅乱了，焦虑道：“不可能，从前查匿名信，对笔迹，就是讲领袖像秦始皇，只一句话，就枪毙的。”卷毛道：“哦哟，36你阴的么。”

天熊道：“那好极，你再揭发，说我放毒好了！”又朝900咕哝：“一个讲我伪造。一个讲我篡改，什么事！”牧师放下心的微笑。

扁头道：“36,听起来402的放毒都是你引出来的么，你老早就存这个意思了？”秃突道：“放倒钩。”别的光头也同意。他们很恍惚，批斗犯人总是带私信、骂管理、传授犯罪技俩之类，眼下是学术问题了。

天熊交代信的事，是议一分为二的哲学时，犯人某某和某某讲最高指示有六七年搞一次文革，说到出典，问他402，他才说及信的事。他把自己的话复述，问大家可有说错。

没人反驳和提出补充。白狼跳出来道：“你不老实，你讲过一句反动话，说：‘他怎么写信给老婆？太滑稽了！’说完还手一挥，做个鬼脸，表示看不起。”

天熊愤怒道：“根本没讲过！更不会讲老婆二字，讲这种话谁不记得？叫大家证明么。”

秃秃卷毛他们齐道没听见。牧师说全无印象。白狼道：“我的记性是最好的，四十条毛巾我一看就记住了。”绿豆芽远远地戳他一句道：“你老实也不会回10号笼了。”

大家哄笑。白狼道：“那这个手势呢？”天熊怒道：“这是你习惯手势，我说话几时手舞足蹈过？”

黄狗道：“402是书呆子，不会舞手舞脚的。这姿势我晓得，是强劳的人才有，不光36，从前21也是。”卷毛道：“还有做鬼脸，我看10号笼只有一个人天天做鬼脸，36，是伐？”

白狼脸红耳赤，嘴硬道：“反正他讲过的，你们不记得我不管。我记得的。”扁头摇头：“无赖。”黄狗道：“900，别让402跟这种烂货吵，你把经过写出去，让管理评。”两人吃苦时没受天熊欺凌，是念这个情的。

大家说有理，白狼无话了。牧师坐下写字。

底下的光头们嗡嗡地，几处悄悄议论，说领袖夫人有过几个。白狼听见，神气起来，权威道：“用不着争，问我一声就清楚了：江青同志是原配，只有这一个。从前是姓文还是蓝，为革命改名的。你们记住，凡是伟人，夫人总是一个，道德第一么。人家送上去不会少，他不能要呀，影响不好。”

扁头怀疑道：“那孙中山呢？”白狼道：“孙中山是总理，当然只有一个，还有周总理。”

扁头被说服。牧师抬头，忍不住道：“那‘我失骄杨君失柳’怎么讲？”

白狼道：“900你是讲弹词吧，这是反动的，已经禁止了。”牧师扫一眼天熊，眼睛里笑。

卷毛喃喃道：“郭沫若不是有九个老婆么，还是外国女人。”白狼同意：“这倒是的，可是他讨十个老婆也轮不到你管，领袖同意他讨的。” 底下纷纷叹息，有说“老郭福气真好，这种日脚让我过一年，死也值得。”有说······

笼子里弥漫黄色的气氛，有些人眉飞色舞，津津有味。

牧师停下笔，着急道：“到此为止，都不许再讲了！36，今天的黄色是你带头的，你讲了不少，换了402又是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