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堂外候见的乙弗怀恩闻听李辰传见,忙整理衣冠,然后就要迈步入堂。他刚要举步,却见门口的一名侍卫伸手将他拦住,那侍卫身量不高,生的眉目清秀,但是眼中却流露出凛然不可侵犯的神色。乙弗怀恩初始愕然,但很快就醒悟过来,忙解下腰间的佩刀双手奉上。那侍卫接了佩刀,方退开一步,放乙弗怀恩入堂。
乙弗怀恩略稳一下心绪,迈步而入。就见大堂宽敞明亮,陈设甚是简洁,大堂正中高竖一漆屏,上绘一只貔貅啸天。漆屏前有一张黑色长案,长案后端坐一人,此人黑袍黑帻,星眸短髭,气味沉静,却是不怒而威。而那位裴大人,则在下首陪座。虽说两人上次见面已经是数年以前,而李辰这几年间连场血战,形容稍改,但是那双眸子却仍然如从前那般深邃闪亮。乙弗怀恩见到李辰,顿时一股悲愤涌上心头,他当下揖手大礼伏拜,不觉已是声音哽咽,
“职下乙弗怀恩参见大将军!”
李辰在上边伸手虚扶,
“请起。一别数载,你辛苦了。”
听了这话,乙弗怀恩再也忍不住,立时便在堂下流涕顿首,哭道,
“职下无能!没有救得殿下啊…”
李辰见此情景,也不由心中叹息。自己虽然两世为人,却无法真正改变既有的历史进程,甚至连乙弗氏这样一个无辜的女人也救不了。这让他心中顿生一种无力感。而乙弗怀恩则是下边已是哭得泣不成声,无法抬头。
一般这种情况下,当由陪座者出面,将乙弗怀恩扶起来。因为李辰和乙弗怀恩品级相差太远,亲自来扶,则逾礼了。而陪座者品级要低一些,出面会比较合适。但是今日陪座的是裴萱,由她出手扶起一个男子似乎又不妥。李辰正在犹豫是否自己亲自离座将乙弗怀恩扶起来,却见裴萱轻盈地起身,俜婷缓步行到乙弗怀恩身旁约尺余外。裴萱没有伸手去扶他,而是双手在小腹前交叉,略略躬身,柔声道,
“乙弗将军,斯人已逝,还请节哀顺便。且请暂收悲声,起来说话吧。大都督还有紧要之语相询,请勿误了大事。”
温柔的话语如同一剂清凉的汤药,浇得乙弗怀恩清醒过来。他强忍悲痛,用衣袖抹去泪水,然后侧身揖手道,
“多谢长史大人提点!”
裴萱微微颔首示意,然后转身返回自己的座位落座。乙弗怀恩再向李辰行礼道,
“职下一时悲愤难己,失礼之处,请大将军恕罪!”
李辰微笑道,
“无情未必真豪杰!汝悲思故主,足见忠心不二。且起来说话吧。”
乙弗怀恩称谢而起。当下他将乙弗氏被赐死前后的详细经过向李辰详述了一遍。
原来当初李辰游麦积崖时偶遇废后乙弗氏,因怜其为人善良却遭无辜横死,所以动了恻隐之心。他见侍卫乙弗怀恩为人忠谨,便在临别之际悄悄将他留下,暗授机宜。李辰明白无误地告诉乙弗怀恩,日后柔然入侵之时,则是废后必死之日。如果乙弗氏想要躲过此劫,那最好现在就假称暴病而亡。只要躲过柔然入侵的那段时间,今后还可以重见天日。
乙弗怀恩听了万分震惊之余,却心生疑惑,当今大统帝对废后情深意重,念念不忘,还密令乙弗氏养发,有迎她回宫之意,又怎会突然加害?
李辰闻言冷笑,难道不明白正是因为天子旧情难忘,才要了废后的命吗?大统帝若是真能保住乙弗氏,又怎会令她在长安无法立足,而被迫到秦州麦积崖出家?大统帝难道真以为,将十五岁的武都王封为秦州刺史,就能让他庇护自己的母亲乙弗氏吗?何况帝心难测,对皇帝来说,有什么能与自己的帝位相比?将自己的性命寄托在天子的儿女私情上,何异授刀于童子?
乙弗怀恩不敢尽信,但也不敢不信。李辰位高权重,对朝堂之事的认识岂是他这个小小的侍卫可以相比的。更何况,李辰若无一定的把握,又怎会冒着天大的干系,要自己做这样的事情。
李辰走后,乙弗怀恩思之再三,还是寻机将李辰的话转禀乙弗氏。正在满心期盼大统帝接她回宫的乙弗氏哪里肯信,直斥李辰居心叵测,毁谤圣心,罪不容诛。乙弗怀恩自是不敢再提。不料这次柔然大举入侵,逼得大统帝不得不遣中常侍曹宠持手敕前来麦积崖命乙弗氏自尽。
这日的午后,兰州骠骑大将军府后堂关防严密,分外沉寂。李辰裴萱二人皆神情肃然,静听乙弗怀恩详述了乙弗氏殒难的经过。只听乙弗怀恩声泪俱下道,
“…天子敕书到日,殿下奉敕,悲不自胜,挥泪谓曹宠曰:愿至尊享千万岁,天下康宁,死无恨也…”
“…殿下召武都王诀别,相拥悲泣,生离死别之情,惨绝人寰…”
“…又遗书太子,辞皆泣怆,因恸哭久之…”
“…吾等侍御之人,咸垂涕失声,莫能仰视…”
“…殿下召僧设供,令侍裨数十人出家,并亲为落发…”
“…事毕,殿下入室,引被自覆而逝…”
“…遂于麦积崖凿龛以葬。神柩将入,有二从云先入龛中,顷之一灭一出,皆吾等所亲见。此天亦怜殿下之冤乎…”
乙弗怀恩言毕,已是泪如雨下,不禁伏地大哭。
听闻所述乙弗氏之死的凄惨,就算李辰如今已经炼得心如铁石,亦是心中测然。而那边裴萱早已听得频频拭泪。裴萱身为女子,从女人的角度对此事则有更深一层的切身感受和伤痛。但裴萱毕竟已不是普通的女子,多年政务的历练,已经让她行事极为干练得体,善于控制各种局面。她虽然心中感伤,却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职责,见乙弗怀恩哀不自胜,痛哭不已,当下含泪温言相劝,
“乙弗将军一片忠心,可昭天日,令人感佩!然于今事已至此,但请暂敛泣血,克化悲悼,以从长计议。”
裴萱的话对乙弗怀恩比什么都管用,他立时强止悲声,再向李辰行礼告罪。李辰将右手轻轻一摆,
“却是无妨!汝忠心可鉴,深慰吾怀,当初我没有看错你!起来吧”
李辰伸手示意他起身,慨叹道,
“殿下仁德好善,母仪天下。昔时在麦积崖因缘巧遇,殿下心怀慈悲,容我入室避雨,使我免受湿衣之豫。如此恩义,怎敢不报?吾见殿下处境凶险,危若累卵,不得以方与汝密计,冀可救殿下于万一。若殿下避得此劫,他日风平浪静,还可重见天日,鸾仪重回,亦未可知。然时不相与,凶讯早传,又岂非天意!”
李辰面对乙弗怀恩道,
“你日后又有何打算?”
乙弗怀恩此番千里而来,一方面是因为当年李辰交给他拯救废后的任务失败,自己应该给李辰一个交代。另一方面也因为乙弗氏的死,而对元魏朝廷无比失望,所以想来亲眼看一看兰州的实情。因为李辰当年曾许诺自己如果前去投奔,必然会给自己一个出身。
这次他一路前来,看到兰州的繁荣景象,令他印象深刻。特别是兰州那些古怪的举措,却让这里的军民官吏都有一种确乎寻常的气质,你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兰州充满了一种蓬勃向上的生机,这是他在别处从没有见到过的。但是真的就从此投在李辰门下吗?
乙弗乃是北魏名门望族,家主中三世尚公主,女多为王妃,与元魏皇室可谓枝气同根。而李辰明显是权臣宇文泰一方的干将,现在帝相之间,明争暗斗,自己难道真的要舍弃家族的传统,投身到相对一方吗?
乙弗怀恩一时有些犹豫。突然,他的眼角映入了一个天青色的丽影,乙弗怀恩脑中顿时一片空明。
就见他倏地大礼伏拜于地,大声道,
“职下乙弗怀恩,愿为大将军效死!从此唯命所指,虽赴汤蹈火,职下在所不辞!”
李辰笑容满面,离座亲手将乙弗怀恩扶起,连声道,
“好!好!兰州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忠义之士!你且放心,只要你实心用事,兰州和华部军必不会亏待了你。如今天下风云激荡,凭借军功,大丈夫何患不能成就一番惊人功业,封妻荫子?”
乙弗怀恩再拜称谢。李辰回座之后,思忖一番,对他道,
“你既入我华部军,则你原官品级不变。至于你军职么,你出身侍卫,未曾上阵带兵,我看不先这样:兰州讲武堂高级班就要开业了,你可先进去学习一段时间,熟悉我军军令规矩,以及带兵及对阵要领。待你学成之后,再安排具体职务。你意如何?”乙弗怀恩没想到这华部军中这许多花样,也不知这讲武堂是什么,不由一时沉吟。这时裴萱在旁出言解释道,
“乙弗将军,我华部军人数非众,然足堪精锐。都主便是中级将领,等闲不轻授于人。若无军功,则必得从现任队主中简拔卓越者,经讲武堂高级班授业,合格者方得擢升。大都督选你入讲武堂,已是将你视做栋梁之材,格外优渥,将来在军中前程不可限量。”
乙弗怀恩听裴萱这么一说,心中当下不再犹豫,立即行礼道,
“职下全凭大都督吩咐,莫有不从!”
李辰满意地点点头,命裴萱当即书写了一封告身,注明乙弗怀恩的名讳、生辰出身、官位品级。裴萱写毕用印,乙弗怀恩便正式成为华部军的一员。裴萱再写一道军令,指示都指挥衙门安排正八品上殄虏将军一员乙弗怀恩,入讲武堂高级班学习。乙弗怀恩行礼称谢,收好告身和军令。李辰再唤过一名侍卫,命陪乙弗怀恩去趟都指挥衙门,将乙弗怀恩入名军牒,并安排他入学等事宜。乙弗怀恩再拜称谢,然后随那侍卫去了。
乙弗怀恩走后,李辰问裴萱道,
“你看此人如何?”
裴萱行礼道,
“慷慨激昂,忠义难匹,郎君又得一千里驹矣!妾请为郎君贺!”
此时堂中没有外人,两人言语称谓便亲近了起来。
李辰点头道,
“此人秉性忠义,颇有见识,乃是可造之材。冀他经过一番历练,可以大用。”
李辰非常希望培养出属于自己的骨干将领,从而支撑起整个华部军的体系。所以他对乙弗怀恩寄予了厚望。但是他万万没想到这个乙弗怀恩日后给他带来了莫大的麻烦,回想当初的决定,他只能唏嘘不已。这些都是后话。
此刻已是午后时分,堂外一片明丽。从窗户和门中照入的日光的斜影在躺中的地面上投下一块块矩形的光亮。似乎透过光柱,能看到微小的尘埃在光影里浮动。堂中一时静谧,裴萱回想起刚才乙弗怀恩所述废后的悲惨结局,不觉触动心事,眼圈又开始微微泛红。李辰敏锐地察觉到裴萱情绪的变化,他想了想,对裴萱揖手道,
“此番蠕蠕来犯,天下震动,兰州理无置身事外,不得已全军而动。幸得我军烧草退敌,方转危为安。其所经时日虽是不长,然于农时颇是有耽。葳蕤殚精竭虑,辛劳筹划,方得收获不致大损。葳蕤济世之功,我在这里深谢了!”
裴萱还礼道,
“郎君言重了。此事上有布政使运筹谋画,下有各官吏员属奔走辛劳。妾何敢居功?”
李辰摇头道,
“你居中筹划沟通诸衙协力同心,功不可没,你莫自谦,只可惜不能为你表功晋职。”
李辰此番首献烧草之计,最终被宇文泰采纳。但是事后宇文泰却没有再提,也没有给李辰任何封赏。李辰回师返回兰州之际,宇文泰派人给李辰送来了一只大箱子,里面满满都是弹劾李辰的奏章。李辰看了那些弹劾自己的奏章,说什么的都有,其中颇有几封暗示自己和太府少卿韦贤满门遇害有关。李辰看了,一笑致之,只是将这些奏章一把火烧干净了事。李辰知道这是上次长安之行的后果,宇文泰是想告诉他,这次就算功过两抵了。他现在是众矢之的,不好再公开奖赏他。因为李辰和整个华部军没有功劳,所以留守兰州各级官吏将卒,都无法请功,只能对出征将士的军功自行褒奖。裴萱对此倒是无所谓,她已是四品高官,已经是自古未闻的奇遇了。只是暗自里为李辰和将士们有些不平。
却见李辰看了一眼裴萱又道,
“图救废后一事,皆我一时意动。只是怜她仁德恭敬,却无辜受害,方思相救。其中利害干系,却是未计长远。因事关天家隐秘,故未曾对你实言相告,还请你勿怪。”
裴萱冰雪聪明,立时明白了李辰心理,原来他却是因下令救废后而没有告诉自己,怕自己吃味。裴萱见李辰如此在意自己,心中不由感动。但另一方面,却是更添几分伤感。过得片刻,方听到裴萱幽幽道,
“妾闻听废后出身名门,美容仪。自十六岁嫁入天家,十五年来生男女十二人,多早夭,唯太子及武都王成人。废后性好节俭,蔬食故衣,珠玉罗绮绝于服玩。又仁恕不为嫉妒之心,诚谓贤德。妾思世间女子若能入天家之帏,贵为皇后,母仪天下,可谓极矣。然以废后之德,仍不免遭黜横死,却又怎不叫人喟叹既生之不公,世事之薄凉!”
李辰听了只觉脸上火辣辣的,顿时面色红白。裴萱这番话看似为废后鸣不平,又何尝不是在借题发挥,指斥包括李辰在内天下所有负心的男人。李辰满面羞惭,正寻思着如何措词宽慰一下裴萱,却见裴萱长身而起,离座来到堂中面对李辰敛衽而礼。慌得李辰赶忙离座将她扶住,
“咳咳,这又是为何啊?有什么话直管说来,我允你就是!”
裴萱坚持行完礼方道,
“妾要谢过郎君垂爱,不以妾见识鄙陋,才德浅薄,授予高爵,委以腹心。使妾得承父志,一展所学。郎君顾怜之情,葳蕤至死不敢或忘也!”
李辰忙将她扶起来,
“葳蕤,你这是为何?我说过,你现在在的官位,是你自己的才学和辛劳挣来的,这任谁也说不出什么。”
裴萱摇头道,
“世间又那里有女子为官?若无郎君娇怜放纵,妾纵满腹经纶,又何能至此。”
裴萱又再行一礼,
“只是妾天资鲁钝,见识不明,若有一日年老色衰,或行事有违郎君心意,为君厌弃,愿郎君顾念今日之情,得以法外开恩。”
裴萱现在在兰州风光无限,是人人敬畏的“独座娘子”。可她自己却深深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李辰的缘故,如果没有李辰的宠爱信任,裴萱不管有多少才学,什么事都做不了。可自己说到底,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外室。今日裴萱伤感乙弗氏的不幸遭遇之余,联想起自己的处境,不由忍不住小小发作一把,定是要李辰拿出点承诺来方罢休。
李辰此刻明白裴萱今日定是内心受了刺激,顾景自怜,心中亦觉难过,连忙正色道,
“葳蕤,我当年曾对佛祖起誓。只要我李辰在一日,就当为你遮风挡雨,决不让你再受半点委屈!你今后如何,全在于你,没有人可以强迫你,你也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这依然是我最郑重的承诺!我知道如今我已经有负于你,心中愧疚万分。今日我发誓日后不论多久,不管你做了什么,我绝不会无情地对待你,对你有半分厌弃之心!”
裴萱听得李辰一番话,知道他还是对自己充满情义,心中方始觉得好些。她一双美目含着两分哀怨,三分娇羞望李辰身上一瞥,行礼道,
“妾一时言语无状,还请郎君恕罪。”
李辰最经不得这个,顿时觉得双脚发软,只是连声道,
“不妨事,不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