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那年的春天,妈妈突然把我送到城郊的姨婆家。我预感到了什么,抱着她的大腿拼命哭,不肯放她走。傍晚时分,妈妈还是趁我不注意偷偷溜走了。
我在姨婆家呆了几天,白天无所事事,或发呆,或哭着要妈妈,晚上和几个表姨挤在一张大床上睡觉,被窝里又热又闷,说不出的难受。终于,两个舅舅从乡下赶回福州,把我接走了。
我们坐了好几个小时的火车,夜半时分在三明附近的一个小站下了车。舅舅带着我坐在破旧的小候车室里休息,等天明坐长途汽车回乡下。候车室外是黑黝黝的天,春寒料峭,大风不停地刮。候车室里只有我们三个人。尽管舅舅给我加穿了一件小花棉袄,我还是冷得睡意尽消。两个舅舅不停小声交谈着,没有理会我,我百无聊赖,就着候车室的方格子水泥地玩起了城里孩子流行的“跳格子”游戏。
天刚蒙蒙亮,小舅舅背起我,大舅舅提行李,一直走了很远,才走到了长途汽车站。长途汽车也是残旧不堪,在崎岖的山路上不停颠簸,车厢里尽是臭臭的汽油味。缺乏睡眠再加一路奔波,我终于抗不住,严重晕车,吐了一路。好容易下了车,才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小舅舅就牵着我的手说:“走吧,还有十几里山路,就见到外公外婆了。”
那时的我对数字没有一点概念。生活在福州城,最远的地方只到过台江,不到一小时的车程。舅舅说的“十几里”,大概就是从自家到台江的距离吧。我打起精神, 脚步飞快地在狭长的山区小道上走着。谁知走了大老远,满眼依旧是红色的山丘和肆意生长的荒草,不见人烟。我的脚步越来越慢,全身疲惫,到最后是靠着两个舅舅轮流背我走一段,再放下我让我自己走一段,终于在日落之前赶到了外公一家下放的小乡村。
至今我对当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也许那是我第一次远离父母,从热闹的福州城来到僻静的乡下,外面世界的一切都新鲜和令人诧异,个中滋味和心理挣扎,便深深印入脑海挥之不去了。
乡村的岁月,可以用“山中无甲子,岁月不知年”形容。每天都有无数奇妙的东西在等着我。外公一手精妙的医术为他赢得无数好人缘,村民们对他很尊敬,并没有把他们一家当作“专政对象”,对我也格外优待。各家但凡有好吃的,一定送我一份。我和农家孩子每天下河摸鱼,上山采野果,捉蜻蜓蝴蝶,乐呵呵的很有成就感。渐渐地,我似乎忘了爸爸妈妈为什么要狠心把我送到乡下,自己一去上海就是好几个月。
那时,在城里上幼儿园的我挫折感非常重。我是开窍比较晚的,数学课从来没及格过,最高30分。中文字一个也不会写。老师在黑板上教我们写“批邓”两字,说邓小平是中国最大的走资派,人人得而诛之,听得我一头雾水, 两个大字写得歪歪斜斜。每次老师发还我的作业,都会轻蔑地撇撇嘴,似乎在暗示“这个孩子冥顽不灵,没救了”。
乡居自在酣畅的生活让我心里的阴霾一扫而空,我极少想起城里,直到有一天,我正在宅院里和小伙伴们玩耍,一个城里女人远远地向我走来。她穿着时新的衣裳,一头波浪卷发,很好看。女人左手提着旅行袋,右手提着一只鲜活的母鸭,见到我就笑开了,说:“妈妈来看你了。你看,我买了你最喜欢的水鸭母。”
我一下子愣住了,颇有“这个大婶好生面熟”的感觉。记忆中妈妈一头浓密的黑发扎着辫子,穿着比较朴素,还一脸病容,不如眼前的女人那么光鲜艳丽,精神奕奕,气质也似乎很不同。但她说话的口气和腔调确实像妈妈。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好长时间不说话。
外婆推了我一下,说:“快叫妈妈,妈妈不在时天天想妈妈,妈妈一回来就不吭声了。”
时髦女人亲热地牵着我的手,从旅行袋里拿出了好几样礼物给我。一个是小小的红书包,印着两只活泼的熊猫图案。还有一双桔黄色的印花尼龙袜。“这都是你最想要的礼物呢,妈妈从上海买的."她亲切地说。
我这才想起妈妈曾经在半年前试探地问我喜欢什么礼物。我很羡慕邻居家的小洁姐姐,她的上海亲戚时不时捎来精美的巧克力,泡泡糖,靓衫,都是当时的福州买不到的,惹得大院里的小孩个个眼馋。妈妈有意无意地对我说她要去上海,我就告诉她我最想要的礼物。只是几个月来我在乡下玩疯了,早就忘了当时的心愿。
晚上我抱着心爱的礼物和时髦女人挤一个被窝,我依旧没有开口叫她妈妈。从她身上传递过来的暖暖的体香,让我恬淡入梦。
第二天醒来,时髦女人细心地为我梳小辫子,又给了我一个青苹果。咬着香甜的苹果,我心里也是甜的,终于开口叫她“妈妈”。
若干年后,和妈妈谈起这段往事。妈妈说她那时重病,要到上海动一个大手术,爸爸必须陪着一起去,一去就是几个月。无奈之下,只好把我送到农村让外公一家照顾。她手术之后才静养了两个月,思女心切,不顾医生的反对,山长水远地跑来看我。为了那次的会面,她特地在上海买了最时髦的衣裳,烫了大卷发,化了淡妆。没想到她的新潮打扮吓住了我, 差点认不出妈妈了。
我听完这些,眼睛有些发潮。我猜到妈妈和我一样,要坐好久的火车,然后蜷在破旧的小车站大半夜,天明后要走很远的路到公交车站搭车进山。下车后还要走十几里的山路。她刚刚动完手术身子羸弱,又有晕车的老毛病,不知是怎么撑过来的。
妈妈说:“我特地买了块生姜,用手绢绑在手腕上,这样晕车没那么厉害了。我一边走山路时,一边想着女儿的笑脸,想着女儿在等我的礼物,等我买水鸭母给她吃,就怎么也不觉得累了。”
我噙着泪水对她说:“以后来看我,千万别特意打扮,弄得跟新潮女郎似的,我都认不出了。后来我和你睡觉时,闻到你身上的味道,才知道真的是你来了。”
前不久妈妈带我的儿子大宝逛商场,大宝喊累,妈妈对他说:“大宝不许娇气,要跟你妈妈学,她五岁时就走十几里山路去乡下探外婆,坐车吐了一路,都不叫苦。”原来妈妈也记得那段相濡以沫的日子。只是她在大宝面前树立我的形象时,对自己的辛苦却只字不提。
今早起来,想起周末是母亲节,泰格尔在他的致母亲的名篇中写道:,在玩具上盘旋的儿歌,空气中浮动的合欢花香,寺庙里飘来的馨香,都令他想起母亲的味道。
母亲的味道是家的味道,别忘了那段患难与共泪里含笑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