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原创评论:哥,你没猜着

就是一民间艺人,给自己码的字找一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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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把应伯爵先生——连带其所关联的故事情节——从《金瓶梅》里删掉,会不会影响整个小说的全局甚或主旨?

影响恐怕会多少有一点,但绝对不会到左右故事走向的地步。

实际上,应伯爵先生在文本中的分量恐怕与其在“清河县”——文本所构筑的那个与现实呈镜像关系的世界——所扮演角色不相上下:多伯爵一个不多,少伯爵一个不少。然而真要去掉他,这小说的阅读趣味便会打了折扣。这损失自然是对读者而言。对作者来说,对应伯爵先生依依不舍的原因恐怕在于这喜剧式的人物反倒给故事增添了悲哀

这悲哀绝对不是催泪弹式的狂轰滥炸。它看起来若有似无;一旦深得其味,却化解不掉,甚至弥久弥悲。

在小说的中段,应伯爵先生总是和丽春园的妓女李桂姐联袂出场,在老板西门庆一左一右。这种对称设置,像是专门给处于上升期的西门庆量身定做。表面的差异在于一个贩巧卖乖,一个以身体为本钱。实质上两人都是逢场作戏的高手。看不透的反倒是西门庆。又或者像庆这样处于食物链高端的人士不屑看透或看不透他们这点求生手段。

李桂姐与庆之间可谓狗血不断。桂姐出道的第一个客人是庆。本来只是妓女接客,但因为是第一次接客,我们老祖宗的处女崇拜作祟,不但有专门名词叫“梳笼”,而且还搞出个不伦不类、类似婚礼的仪式,有嫁妆有彩礼有喜宴还有蜜月——当然都是在丽春园进行。这一番极富讽刺的热闹后,醉醺醺的庆或许有了一种“我娶了这女人”的错觉,真把自己当成丽春园头牌李桂姐的丈夫了,所以可爱的庆同学最恼火桂姐背后另接别的客人,往往会搞出一通大闹丽春园的滑稽剧。中间的调解人、润滑剂自然是应伯爵。

在李桂姐的VIP客人list当中,最让庆敏感的恐怕是王三官。此人虽出身高官世家,但却处于下坡路:父亲死了,只有一个寡妇老母守在空寂的招宣府(当然这女人也绝非简单的守寡),和一个年轻貌美的老婆,六黄太尉的侄女——

说到这里或许会有疑问:怎么有高官之后的美女老婆还去嫖妓?第一那是男人的欲望;第二以王三官下坡路太子党的身份,这婚姻难免有政治的成分,其有多大情爱成分令人怀疑;第三六黄太尉的侄女漂亮固然漂亮,但若论风情、论吹拉弹唱、论以下流手段取悦男人那一套,当然李桂姐是专业人士。

——继续庆和桂姐的drama。话说王三官嫖桂姐,被他老婆搞到了娘家——六黄太尉府,高官震怒,丽春园倒霉,不但场子被封,桂姐、三官还有一干帮嫖都做鸟兽散。

故事本该趋于完结,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桂姐却跑到老主顾庆家里赔罪求情。赔罪自然是赔背后接客的罪,求情是求什么情呢?求她自己的情,求丽春园的情,求王三官的情。当然,前两个情是可以摆在桌面上求的,第三个情则只能以隐晦的方式相机而动。

所以匪夷所思之处在于,桂姐之接王三官,除了职业本能使然,恐怕还有一点点感情的成分。然而就是这一点点物质以外的感情,让整个故事走向了荒诞:桂姐拜庆为干爹,而干爹从某种角度来讲被这干女儿带了绿帽,好在干爹豁达,答应出面摆平这场风波。这中间自然少不了应伯爵周旋,桂姐自然少不了给应伯爵小费,被其刻薄,甚或上下其手。

这场闹剧的高潮在于干爹家里摆酒,干女儿免费献唱(清河县的娼妓通常还兼任戏子)以答谢。桂姐唱的曲有情节有主题,主要在讲负心郎坑了痴心奴。这在小说里是桂姐用唱词抒发对三官的幽怨,文学层面却是作者做反讽。尤其是桂姐先唱一句,应伯爵跟着说一句,大意是嘲讽桂姐,王三官是朝九晚五的风月子弟,你跟他谈爱情?先把自己定好位,干好本职工作,赚足银两,赶紧赎身出去再说吧。

这场戏有说有唱,有插科打诨有真情流露,完全可以看成是一出小小的歌剧,表面氛围滑稽而不堪,但最后桂姐却哭了,既有自己被自己唱哭的成分,也是应伯爵说的话太伤人。而之所以伤人,不是因为应伯爵恶毒刻薄,而是因为他讲的太现实。或者说是现实太恶毒刻薄。

在《金瓶梅》的作者看来,故事到这里,有悲哀,但不够深度,于是他把笔锋转向了他的主人公西门庆。应伯爵的插科打诨,桂姐的先唱后哭,当然就发生在庆的眼前。所以庆该作何感想?假如他稍有自省,马上就能意识到其中的荒谬与残酷。但他没有。他大概只是觉得不痛快:你给我戴绿帽惹了六黄太尉,我帮你摆平,让你唱两句给干爹乐呵乐呵,你还给我哭上了?你他妈以为你是谁?

不痛快的庆,起身离席,笑着扬长而去。这一笑真是令人胆寒。桂姐立马收住眼泪,忘掉伤心,回到现实,跟着庆去了后花园。干爹撩起干女儿的裙子,一番疯狂云雨,不必细表,“此处略去万余字”足矣

庆——桂姐——三官三角闹剧的第一回合,应伯爵在中间只是起了润滑剂的作用,并不左右局势发展。但在老板面前,他以帮闲身份把妓女说哭,他有没有意识到其实自己和桂姐也只是五十笑百步?我们不知道。这便是《金瓶梅》的迷人处:读者不自觉地会跟着里面的人物半醉半醒。

接着第二回合,庆——桂姐——三官之间又多出一个妓女,郑爱月。郑和李同一个食槽抢饭,不折不扣的冤家路窄。姐俩儿偶尔也会一起抱着琵琶出来同场献艺,那绝对面和心不和,跟我们这时代的所谓娱乐圈恐怕毫无两样。

Again,这回还是庆自以为先嫖了郑爱月——至少爱月给了庆他老人家春江水暖鸭先知的错觉——然后庆却发现原来爱月居然也跟王三官有一腿。到这里对称设置又出来了:桂姐和爱月——冤家,庆和三官——对头或曰连侨

庆当然又不痛快:王三官还真他妈是阴魂不散(估计从三官的角度是庆阴魂不散)。于是爱月趁机挑拨,说李桂姐又和三官搞上了云云,这样一下子就把矛盾焦点转到桂姐那边。

郑爱月的可怕在于她不但挑拨,甚至都替庆想好了报复计策:这回你老人家(庆现在已是提刑官,掌管地方治安)亲自派官兵去砸丽春园的场子,狠狠吓吓王三官,然后拜访他的寡妇老娘,他老娘一向招贤纳士,肯定会求你说情,然后你就成了王三官的干爹了,甚至连他的漂亮老婆你都不是没有机会。

庆——爱月——桂姐——三官之间又掺和上招宣府的王夫人和王三官的老婆。假如真按照爱月设计,事情发展到西门庆“刮剌”上王夫人(这一点种牛般的庆做到了)甚或王三官的老婆,那么他们之间的关系、辈份将沦为一场混乱,其荒谬对当时主流所看重的伦常来说可谓打脸。

西门庆对女性身体向来极富探险精神。除了欲望,恐怕还有其内心深处对伦常叛逆的渴望。对伦常的叛逆,不会带来现实的利益,但却极富快感:别人想做不敢做不能的,我都做到了。说白了,自己家山头挖到一块银子固然快意,跑邻居家卧室底下挖一个元宝则可以当成五个来受用。所以庆永不停歇地和各种妻妾外的女人发生关系——如果把妻妾看成是伦常范围之内的话——所以庆对新收的干女儿郑爱月的计策欣然采纳。

采纳的结果就是丽春园再次倒霉,三官桂姐再次屁滚尿流,最可悲的是三官身边的几个帮闲,他们被庆的衙门猫抓耗子一样抓了又放放了又抓,每次都皮开肉绽。虽是高层闯的祸,但当炮灰的却往往是低层兵卒,古今中外向来不爽。

可帮闲和帮闲不一样。王三官的帮闲list上面居然还有西门庆的帮闲:孙寡嘴,祝实念。联想到庆——桂姐——爱月——王三官之间的纠葛,那现在这个链条又有了一个男性的版本:庆——孙寡嘴——祝实念——王三官。在两个老板的阵营之间,帮闲和妓女再一次出现了对称。

所以西门庆在处理孙寡嘴和祝实念的时候,又表现出了他当初给予干女儿李桂姐的豁达。他没有抓这两位旧时的结拜兄弟,反倒把小张闲等王三官一派的帮闲打的一团稀烂。当初桂姐事件是应伯爵出面调停,这回换成了男性,互为同类的帮闲,我们的应伯爵先生当仁不让,再一次挽袖出场:

“哥,你是个人,连我也瞒着起来。今日他告我说,我就知道哥的情。怎的祝麻子、老孙走了?一个缉捕衙门,有个走脱了人的?此是哥打着绵羊驹[马娄]战,使李桂儿家中害怕,知道哥的手段。若都拿到衙门去,彼此绝了情意,都没趣了。事情许一不许二。如今就是老孙、祝麻子见哥也有几分惭愧。此是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策。休怪我说,哥这一着做的绝了。这一个叫做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若明逞了脸,就不是乖人儿了。还是哥智谋大,见的多。”

对应伯爵这次的表现,侯文咏在《没有神的所在》中只是给了善于拍马的评论。但秋水堂却看出了其中的悲情。细品起来,应伯爵这番话里是有兔死狐悲的意思。西门庆固然没有撕破脸抓人,但论起效果恐怕跟撕破脸也差不多。而且应伯爵张口就是“哥,你是个人,连我也瞒着起来”,这暗示他对庆这事的处理是不满的。假如庆先找他,恐怕伯爵就会出言阻止庆做抓人这么富于轰炸效应的举动。可是庆没有问伯爵。

事关以前结拜的兄弟,为什么没有问?当然是西门庆铁了心要抓人,要敲一敲孙祝二人。可问题是,孙祝二人是台面上帮着王三官嫖李桂姐的,台面下会不会还有别人呢?这个《金瓶梅》还是没说。但从应伯爵上面拍马中暗含不满的言辞,还有他屡次帮李桂姐原场,恐怕也是有嫌疑的。这个嫌疑当然也在西门庆心里,所以庆这次行动选择回避应伯爵,就像伯爵说的“彼此绝了情意,都没趣了。”

此番说辞后,庆的反应再一次是笑。侯文咏认为这是马屁的效果。但我觉得庆这一笑比单纯被拍马屁更复杂:既有我说灭谁就灭谁的得意,也有为昔日兄弟所叛的自嘲。所以庆只要稍微清醒一下,他就能看见自己人生的孤独与荒谬。所以他长醉不醒。

这一系列事件所蕴含的荒谬一层层荡漾开来:西门庆与桂姐先是“梳笼”,嫖客与妓女的一场婚姻,夫妻双方又各自有婚外情(王三官和郑爱月),然后夫妻蜕变为干爹与干女儿,名义上的父女关系;西门庆和三官母亲王夫人的上床与媾和,又让庆与他的情敌变成了干爹与干儿子(在太师蔡京面前西门庆又自认为干儿子)。夹杂在这些乱七八糟关系之间的是以应伯爵代表的帮闲,西门庆昔日的拜把子兄弟:这些男人们忽然发现在大哥西门庆眼中,自己恐怕和丽春园的妓女不相上下。

这可是现实对旧时那些大男人们的嘲弄。但问题是受到现实嘲弄后他们又该怎样面对?应伯爵给出的答案是用嬉皮笑脸作为回应。

西门庆是《金瓶梅》的男一号,他虽然对权势资本的扩增上表现出了惊人的嗅觉和理解,但他是个很无趣的人。侯文咏说他和女人上床,越到后来效率越高,成本越少,而过程也就越无趣,基本略过调情,直接给银子上床。同样,在与男人们周旋时,哪怕是跟狐朋狗友无休无止的party上,西门庆的表现也乏善可陈。反倒是应伯爵,不但乖巧伶俐,而且他很看得透形势,所以能吃准各位老板和老板娘的心理,他拍的马屁就屡试不爽。

以应伯爵的聪明,肯定不难看出自己纵使再讨庆的欢心,在庆眼中也和用身体取悦庆的女人们毫无二致。但他还是继续跟庆这么没完没了地混日子,混吃喝,混一点小费,混着摸几下丽春园的小妓女们。应伯爵在混这些的时候,总是自己先笑,然后用他的聪明,让周围的人也笑起来,于是我们就被他从悲哀严肃的现实中拽到了一片调笑的声色犬马。

伯爵有妻室,叫春花,是他原来收用过的丫头。丫头转为正室,也许是伯爵很喜欢春花,但更可能是潦倒的伯爵只有这一个女人了。大约是在西门庆加爵丧子(官哥)之后,春花给伯爵生了一个儿子,在旧时是喜事,却被伯爵自嘲为“桶下来个小厮”。伯爵手头拮据。他平时从老板那里混来的小费,时有时断,而且以他的浪荡,其用度恐怕也无规划可言,所以老婆生儿子在西门庆是大喜,是人生得意,在潦倒如伯爵者却只是徒添了一个“业障”,一张吃饭的嘴而已。《金瓶梅》总是在声色犬马的边角处给我们掀开一个宽广而沉重的世界。

伯爵上门来找庆,说借钱给“桶下来的小厮”摆满月酒。既然没钱,是不是可以不摆酒?不行。不摆酒就不是我们应伯爵应花子了。西门庆自己刚丧子,结果兄弟却又生了一个,心下一番唏嘘后表现的大方而有人情味:五十两现银,不打欠条,没有利息。说白了就是给伯爵

伯爵问:真的不打欠条

庆笑曰:我是你爸,你是我儿子,爷俩儿打什么欠条。

伯爵笑问:利息呢?

庆笑曰:利息还是得算的……这样吧,你把春花那奴才打扮打扮送过来陪我睡几宿。

伯爵笑曰:你春姨刚生完,瘦得跟你亲妈似的,怎么能过来陪儿子。

嬉皮笑脸一番过后,伯爵在庆家里蹭了顿酒肉,然后拿了银子家走,春花母子平安,黑眼睛对着雪花银子,自是一番欢喜,不在话下。

伯爵与庆之间的玩笑,总是显得很狎昵,看起来是在表现两人关系密切,但实际上却有一种狠毒在里面。比如说庆总是开玩笑说“把春花那奴才叫来伺候几天”。真正关系要好的朋友哪会这么开玩笑?伯爵当然知道自己这位大哥在女人方面是个怎样的混账,所以这玩笑实际并非完全是玩笑,半真半假,有试探的成分。但伯爵却只能装疯卖傻,当成是百分之百的玩笑,然后再以百分之二百的玩笑回复大哥:“你春姨这两天忙着呢,没工夫过来看你这当干儿子的。”

从头到尾,我们可曾看见伯爵有胆开过一句西门庆那六门妻妾的玩笑?没有。这种虚虚实实的狎昵完全是一边倒的。这位喜剧之王,实在是把眼泪往自己肚子里咽的。但咽完了也就咽完了,呵呵一笑继续酒肉。

应伯爵倒是提过一回西门庆的妻妾。那是庆死后,伯爵怂恿另外一位大哥级的贵人娶潘金莲,说她如花似玉,吹拉弹唱无所不通,赶紧买回家“尽哥受用”。

作者在描写这段时完全白描,仅仅给出这么一句对白。但可以想见,伯爵在庆生前受的屈辱,此刻完全报复回去了

西门庆临毙命前疯狂纵欲,身体里面已经垮了,外面还用猛药硬撑。在花天酒地的party上,他时不时会倒头在桌上睡着。庆跟伯爵说最近总是犯困,身上还难受。

伯爵给出的回复是换季,哥你这么胖大身体,换季肯定难受。

来自身体内部的危机信号不断,庆忍不住又和伯爵埋怨。伯爵也只是劝他少喝点酒而已。

侯文咏对此的评论是聪明连伯爵者都没看到西门庆在一点一点垮掉。我觉得聪明如伯爵者看出来西门庆在一点一点垮掉,他只是不说而已。这是来自于帮闲的报复。来自于大哥身边那条像狗一样的男人的报复。

纵然是快意甚至狠毒的报复,都改变不了他是帮闲的事实。庆给他的屈辱,固然可以报复回去,那新贴上的大哥会不把他当成狗么?这种报复是不是一种精神胜利?是不是麻木、遗忘要远比报复来的更持久?是不是能让人在《金瓶梅》的现实中继续嬉笑怒骂下去的只有麻木遗忘?

最后让我们再看一遍伯爵如何以嬉笑面对沉痛。那时庆如日中天,西门家大院人多热闹,伯爵空着肚子来蹭饭。庆故意问他吃过饭没有。

伯爵就笑:“哥你猜呢?”

西门庆也笑:“我猜你吃过了。”

伯爵笑的更开心了:“哥,你没猜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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