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不姓赵──爸爸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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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不姓赵──爸爸的故事

我从儿时记事起,就知道你,我的爸爸姓赵。我小学起,在一切表格姓氏栏里都填的是赵姓。直到1980年,我放弃了在吉林大学法律系读了一半硕士生,准备出国闯一闯,爸爸,你才告诉我,我们家本不姓赵。后来我知道了你的父亲母亲、祖祖辈辈都是旗人。很久以前我们满族人没有姓。很早很早以前,你的先祖曾叫苏某力哈拉,哈拉是部落,大家族的意思。苏某力哈拉原来住在佛满洲,满语的意思是旧满洲,属努尔哈赤统领的建州女真部,正蓝旗三起四札兰傅坤牛录。满族入关以后,你的先祖们才有了姓氏。大约在乾隆年间,你的先祖因为守疆卫土颇有战功,而改姓伊尔根觉罗。这个姓,还是乾隆皇上赐的。那时,皇上姓爱新觉罗,赐给一些有卓著功劳的人某某觉罗,意是皇族以外的嫡系。伊尔(满语为猎人)根(满语为平民)。据说圣意让你的先祖一家做普通老百姓。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保持革命光荣传统。你的那一代先祖为官十年,官至正蓝旗防卫,正五品,大约相当现在的省军(分)区司令。那位先祖于乾隆26年辞官,定居辽宁省凤凰城宽甸(后来冯小刚的电影《集结号》摄于此地)附近一个叫大隈的村子里,用他全部退休金买了40亩地和一套简易的四合院,可谓大清官了。后来,你的先祖又取了一个汉姓,赵,为的是同汉人融合一起,由此,我们家就有了两个姓。在驱逐鞑虏的革命刚满两年,也就是你出生的那年,你的爷爷决定不用满姓,也为避免血光之灾。

日本人说来就来了。国军说走就走了。你爷爷说去世就不幸去世了。你背井离乡,一边在北平读书(北平东北中学和北平东北大学)。国破家亡,家里的许多人分散在全国各地,寻找打回老家的途径。你和你的几个兄弟姊妹认为国军不抗日,就投了红军。那时,你参加了地下的抗日活动和著名的一二九运动,以及下一年的西安事变。之后红军又改叫八路军、新四军,变成了国军的一部分,归国军领导,统一抗日。

你去了国民革命军新四军军部教导队工作。在1941年的皖南事变中,你和许多战友不幸成了国军的俘虏,被关在一个叫上饶集中营的监狱里。不用说,进了监狱的人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你也就和他的狱友一样,尝遍了各种酷刑。爷爷很快就知道你被关进监牢,四处奔走解救你。他拜会了右至戴笠,左至董必武的头面人物。戴笠告诉爷爷,只要你形式上写一个说是误入歧途声明,就没事了。为了营救你,爷爷头人捎了许多月饼和其他吃的东西,还有钱和信儿。你把吃的东西分给了狱友,就是不写误入歧途,自然也就只能在监狱了被关着。戴笠后来给爷爷写到:“该生意志顽固,毫无悔改之意,仍有继续训练之必要。”你在监狱里很活跃,参加组织领导了许多抗争活动。1942年夏天,你参加领导了震惊时局的赤石暴动,你们奇迹般地成功了!!你和40多位狱友,逃出了牢笼。以后不久,你们还端了一个军械库。董必武先生托人给你捎去了200银元,也因为你们的成功暴动不知去向。在我儿时的记忆中,那是一段令人钦佩和仰慕,只有在武侠小说中才有的英雄大侠的传奇故事。







几经辗转,你最后到了延安。抗战一结束,你就被派去了东北。在那开始创业的艰难时候,你和你的同事和战友,恢复生产,让百姓过上安定的日子,许多你工作过的地方,当地的许多老百姓叫你赵青天。就是在那个时候,你认识了妈妈。以后就有了我们“五个小猪崽子”。记得我们小的时候,虽然有几年,和全国许多地方的老百姓一样吃不饱饭,但我们家里总是充满了欢乐,充满了爱。我们最快乐的时光之一就是全家人在一起蒙上眼睛捉迷藏。许多时候你明明可以抓住我们,可偏偏给我们机会溜跑。有一次五弟快被捉住了,就在他即将束手待擒的一霎那,蒙罩眼睛的你却告诉他说还有机会跑,不要放弃,奔向自由。最后,五弟终于逃掉了。那时我们不知道你做什么工作,更不知道你当什么官,只记得你和妈妈都很忙。小学放学时,有的家长派车接他们的孩子,而我和姐姐,妹妹,弟弟要走很远的路才能到家。印象最深的是有一位家长派一个马车来接孩子。那是一个洋式马车。我最喜欢那匹枣红色白鼻梁的大马了。车夫对小孩子们很客气,让我摸马的鼻梁。我只有在电影里和书中才看过那样的马车,坐上去一定神气非凡。回家后,我告诉你,我最羡慕的就是能坐一回儿马车了。可你告诉我,还有很多孩子和你一样自己走着回家,不是很好吗?

爸爸,你一定记得我在上初中时,将你帮我的借了一双冰鞋弄丢了。和班里的同学前思后想,最后锁定了一个孩子。我和另一个同学找到了他家。我们是两个小崽子同他妈妈和大哥哥两个大人打交道,磨了一个多小时的嘴皮子,他妈妈终于进到里屋,一共拿出了三双冰鞋。赃物在手,我们就将实情告诉了她妈妈。这下她妈妈急了,顿时哭了起来,生怕学校开除她儿子。我们两个小崽子安慰了她一阵,骗她说学校不能开除她儿子(其实我们小崽子懂个什么!!!)。当天,我得意地在饭桌上告诉了你和妈妈,我当了一回福尔摩斯,并说那孩子的妈妈哭得很伤心。爸爸,我记得很清楚,你十分关心学校将如何处理这个孩子。按照学校的规定,开除这个学生在常理之中。你说,如果学校将他开出学籍,在档案有记载,可能会毁了那孩子的一生。你还问我,是不是这个道理儿。你引导我说,先在班委会讨论,同班主任商量好,取得一致意见,再向学校提出你们的想法,向学校说明最重要的是今后多多帮助他,不要让那孩子背包袱,给那孩子一个机会。后来,学校决定不开除他,而是帮助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初中毕业后去了中专,逃过了上山下乡的一劫。在文革中成了狗崽子的我,曾见过他一面。他说从心里谢谢我。爸爸,你真宽容!

亲爱的爸爸,你还记得文革说来就来了。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真的很刺激;更重要的是,我们这些小崽子,也可以像你们年轻时为国家为民族,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那真是一场史无前列的“伟大革命”,许多国家机构都成了黑组织,很多政府官员成了反革命或者是走资派,都在被打倒之列。然而,没有多久,我自己也分不清什么好坏是非了,因为连你也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成了被打倒被专政的对象了。爸爸,我清楚地记得你告诉还在高中一年停课闹革命的我,说如果一个国家政权将自己全盘否定打倒,就像父母要把自己的亲生儿女掐死一样,是一种倒行逆施。你还说,封建历史上的开国之君没有不杀功臣的,还举了刘邦和朱元璋的事例。当时我真傻,不明事理,就翻看了一些历史书,似乎明白了一点儿道理。但我们伟大领袖怎么会错呢?!

爸爸,没过多久,你在抗日战争中成了国军俘虏的旧案,又被翻了出来。调查你的专案组换了好几拨儿。他们说你在国军的监狱里,有钱的亲戚送好吃的,有许多零花钱,还能办抗日墙报,一定是国军的特务。没有立案,没有起诉,就被关押起来,一关就是四年。爸爸,你年轻时追随抗日和拯救民族的使命,成就了一番改天换地的伟大事业,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囚禁起来,什么人身自由,人道都不知到哪里见了鬼。爸爸,正因为你成了国军的特务,妈妈顺理成章就成了特务家属,我们五个孩子,大姐不过18岁,五弟刚刚12岁,都成了黑五类,成被监视的对象了。报纸上称我们是可教育好的子女,说白了都是狗崽子。从此,我们饱尝了作为社会底层另类的辛酸和痛苦。

爸爸,我清楚地记得,在被监管的你那时十分担忧我们的学业。你问我,学校停课对吗?你知道在抗日战争中失去了半壁河山,国破家亡的苦难日子里,非但中小学没有停课,大学还继续办着。而那史无前例的文革时,中小学关了至少三年,后来复课以后的多年中,孩子们的许多文化课被政治语录课代替;中国的大学竟然关了十多年。你引用伟大领袖的话引导我:“一个没有文化的军队,是一个愚蠢的军队”,告诉我们还是想法多读点儿书。你还用鲁迅先生(十分庆幸鲁迅先生在文革中没有被打倒,仍旧文化革命的旗手)的话启发我,将来学点手艺过活儿。后来,我们这些孩子就在家里找些书读。我和四弟、五弟一起找了一个英语教师,学起英语来。多年之后,我才感觉受益终生。爸爸,你真睿智!

爸爸,在你被监管的日日夜夜,我们这些狗崽子每一年只准少得可怜几次探监,每次不超过半个小时,常常又不准全家都去。我们探监时,常带给你一些换洗的衣物和信件。全部信件自然都要经过仔细的检查。看管的人决定什么信让给看,什么信不让你看。许多信件从来没能到你的手中。许多时候,我们探监时,看管人员就在旁边,听我们的谈话。以至于许多时候,我们什么都不能说,也都没法儿说。那些时候,实在太压抑了。许多时候,你就拉我们的手,亲我们的手,长久地深情而又无奈地望着我们。但这一切,都深深地烙在我的心间儿。

爸爸,你还记得在1968年,伟大领袖一挥手,将跟他干革命的中学红卫兵小将,连同我们这些狗崽子一起,全国有两千多万个这样的孩子,抛到了农村。说真的,我真感觉农民实在是不得已才接受我们这些去抢他们饭碗的年轻人。我对你说,按照马克思的理论,社会的发展规律,特别是工业化的进程,人口应该从农村流向城市。你告诉我,许多事情只能心理明白;你说,你像全国千千万万父亲母亲一样,惦念自己被抛到那遥远的边陲可怜孩子们。你还告诉我,你在国军的监狱里曾用过一个笔名,史沫,意为人生历史长河中的泡沫。在你看来因为平头百姓在历史上都是微不足道的。你叮嘱我一定要生存下去。我们被迫离开家的时候,看管你的人不准探监。我们全家没有离别和送行,只是“人间天上愁浓”①。妈妈是个医生,当时被派到另一个遥远的牧村当医疗队队员。她最不放心最小的五弟,带着他一道走了。我们姐弟四人去了四个不同的地方。临行前,姐姐忙着给弟弟妹妹做衣服(每做一件衣服,可以省几块钱),我补衣服。四弟当时最小,才15岁。我下乡以后一次被批准探监,你告诉我,我们一家七个人散落在六个地方,你像千千万万的可怜无奈无助的父亲母亲一样,欲哭无泪,连送孩子一程的权力也被剥夺了!!你让我们一定尽可能互相照应,总会一天你要打碎着枷锁,冲出这牢笼!

爸爸,你从来没有给我们讲述监管里的非人待遇。在那漫长的日子里,你泪咽却无声②。你的某些同事和战友实在无法忍受那些无情无法的折磨,离开了他们的亲人,立刻就被宣布为自绝于伟大领袖和人民。有一次,你的一个朋友无法忍受那非人的侮辱和刁难,饮恨告别了人世。我们几个孩子们和妈妈知道后十分挂念。在一次探监时,你让我转告妈妈和姊弟们,你不会走哪条路,因为你深深地爱着妈妈和你的五个孩子。

审查办公室的人花了无数外调的银子,也没有找出一丁点你的任何变节行为,但一直纠缠着你,认为你在参加领导了赤石暴动以后,没有坚持在武夷山打游击。你据理反驳说,你们暴动出来的是在国统区,如果打起游击来,那不是打自己的抗日军队吗?也得不到老百姓的支持!而且,你们已经端了一个国军的军火库。最后经过当地党的组织同意批准,你们分散去找自己的队伍,何罪之有!?所有这些解释和说明,都不能改变你的监管待遇。在那与世隔绝的日日夜夜,你总是沉默不语,不断反思。屈辱痛苦,一切难以忍受的非人待遇,你都能忍受。托尔斯泰说过,真正的强者是那种具有自制力的人。爸爸,你是世界上真正的强者!

爸爸,你知道,每次短短的半个小时探监,很快就结束了。我铭记着你让我们这些孩子互相关照。1970年有一次探监后,在回到我下乡的地方之前,去看望四弟。当时四弟正在一个水库出民工。他是狗崽子自然要干最重,最累,最苦的活。四弟住在一个有50-60人的大帐篷里。那里的条件,比我下乡的农村要难差得多。我对四弟说,要是有机会,离开那里到我那里去吧。同四弟分手后,我恰巧碰到了工地的主管,县里水利局局长老崔。一年以前,我帮他在另一个水库工地建立了一个医疗站,他很满意。问好之后,我问他能否照顾一下我17岁的弟弟。我真的很感谢他,他让手下的人分给四弟一份17岁孩子的差事。后来,四弟转到我那里,我们之间有了许多照应。爸爸,这点点滴滴的亲情,都是你的言传身教!

爸爸,你一定不会忘记在你身陷囹圄的日日夜夜,我们全家最大的愿望就是中秋时节能坐在一起,哪怕只有几分钟。每逢中秋,妈妈和我们五个孩子,写好勉励祝福小字条,选出的代表(每家去探监的人数都有规定,超过规定人数的家人会被拒绝门外),逃过看守人的严格搜查,带给你。几年中,我们全家就用传递字条和短信的办法,去团聚埋在心底的亲情。那些难忘的日日夜夜,我总是梦盼中秋。有一年中秋前,爷爷病危,姐姐和妹妹带上凭票供给全家的一斤月饼,千里迢迢,带给爷爷。可爷爷已经昏迷不醒了。爷爷故去后,她们又千里迢迢,把月饼带回来。满以为中秋节可以探监,看守却说不行。我们只好把爷爷去世的噩耗和我们心中的祈祷,写在一张巴掌大的小纸条,夹在月饼里面,恳求看守转给你,愿你能同全家一起分享那少得可怜的月饼。一年以后的中秋终于盼来了,我们全家获准探监。看守告诉我们许多探监纪律,不准动感情,不准拥抱,只有半个小时,等等,等等。我们包好配给全家的一斤月饼,早早去了候着,久久地凝视那分开我们一家人的小门,恨不得把它望穿。门开了,你穿着整齐干净的衣服,快步走来。我这才发现,你穿的衣服竟是那样肥大,只剩下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隐藏着许多悲凉。也就在这全家团圆的时刻,你才知道爷爷已于前一年过世,通过看守转去的月饼和祈祷都不知去向。爸爸,我第一次看见你的眼里涌出泪花。你拉着妈妈的手,又拉着我们每个人的手。全家人的14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那昏暗的灯光,衬托全家七双眼睛里的泪花儿,闪烁无垠的爱和亲情。良久,妈妈打开小包,把一斤又硬又黑的月饼推给你,说我们都吃过了。你小心翼翼地把月饼掰成几块,让我们一同分享。这时,我才发现,月饼里只有面粉和少许红糖,但还是那样“香甜美味”。我们谁也没动。我们就这样手拉着手,悄悄地告诉你我们的种种苦难的经历。你说,你已经写了几百页的“认罪书了”,却不知何罪之有,自然就不能出去。探监时间很快结束了,看守命令你离开。你缓缓起身,一步一回头地走向那囚禁的小门。哐啷一声巨响,你被隔在门的那一边。这巨响掩埋了我无言的心声和愤怒,又一次无情地拆散了我们全家短暂的团聚,“何事长问别时圆”③?

爸爸,你后来告诉我们,中秋探监的那个晚上,因为爷爷的不幸去世,你蒙着棉被痛哭了一夜。你年轻时去北京读书,去广阔天地去闯天下,就是受了爷爷的影响。爷爷他早年参加同盟会,毕业于北京政法大学,当时也算是一位有头有脸的人。在你的波澜起伏人生中,既是长者,又是启蒙者。爷爷早就知道你参加地下抗日活动,还尽全力支持你。在你被国军俘虏以后,他为了营救你和你的战友,为了改善你们的狱中的待遇,四处奔走,会晤了许多国共两方的头面人物,其中就有戴笠和董必武,后来和董必武先生称谓好朋友。50年代初期,他开始受到不公正的对待,正是董必武先生出面证明爷爷在抗日和后来做的贡献,使他暂时免于灾难。然而,史无前例的文化革命严重地在精神和肉体上摧残他。他不幸患病,得不到最起码的人道的治疗。然而,爷爷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还惦记着我们这些孙子辈儿的孩子们,让我们一定想法读点书。爷爷告诉我们要爱惜书,那是知识的源泉。

爸爸,你一定还记得他们终于宣布你被释放了,但又宣布你犯有严重的历史错误和现实罪过,还让你在审查的结论上签上同意的字据。你想,如果不签字,你的五个孩子还将继续当狗崽子,你忍着心痛,违心地在审查结论上签了字。但是,他们宣布你还有许多罪过没有洗清,需要到五七干校继续改造灵魂。也就是说,你已经从死牢放出来了,但还要继续赎罪。你当时已经快60岁了,被分配在五七干校的当上了一名养猪倌。我去那里看望你时,看见被监禁了4年多的体弱多病的你,正在挑水。两个水桶有60多斤重。我忙接过你的扁担。那是一段约200米的上坡路。我挑了10多个来回,才把两个大水缸装满。爸爸,我至今记忆犹新,你说放出来以后,发现人们的精神面貌和报上说的相差甚远。我说整个世界都被颠倒了!我告诉你,我从来不相信你是叛徒、是特务、是走资派。在你长达四年被囚禁和以后许许多多的漫长日日夜夜里,我不盼星星、也不盼月亮,我只盼望有那么一天,你用生命和热血奋斗了一生的组织还你一个清白!我只盼望有那么一天,像我一样的千千万万的听“伟大领袖”话的知识青年和所有青年,还给我们上学的权利!!允许我们做自己想做的工作!!!我只盼望有那么一天,像我一样的千千万万的孩子们的服从伟大领袖的可怜老爸老妈,能同他们的远在天涯海角的儿女团聚!!!!



爸爸,我知道,我离开你的五七干校不久,你生了病,发着高烧,干校的医务人员给你开了点退烧药,却无法减轻你的病证。你的朋友,当时正担任干校的负责人宋振庭告诉你赶快回省城想办法。当四弟看到在黄昏中的你拄着一个树棍,步履蹒跚,非常吃惊。站前的公共汽车已经停驶,有轨电车正被拆除,只能走回家去。四弟几次要背你,但你坚持自己能走回家去。但你病得太厉害了,一路上不得不多次停下来,依着电线杆和大树休息,就这样一段短短不到2000米的路程,你们竟走了半个多小时。一进家门,你就栽倒在床上。四弟立刻跑去医院,告诉正值夜班的妈妈你生病了。妈妈听了那个信儿,一震,眼里充满了恐惧。四弟永远忘不了妈妈那一霎那的情态。妈妈立刻从医院跑回家,立刻决定去她的那个小医院检查。天已大黑,没有交通工具,恰巧,邻居的自行车在门外停着,四弟问邻居借了自行车,将你扶上车的大梁,一路推着车飞奔,妈妈在后面跑步跟着。到了医院一检查确定你得了大叶性肺炎。就这样你在妈妈的小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四弟后来告诉我,说你得了大叶性肺炎,懂得一点儿医学知识的我,脑袋轰的一下,那可真是一个生死的关头!妈妈后来告诉我,你在医院住下来以后的几天,她每天都提心吊胆,生怕你闯不过那一关。妈妈说:“要是那样,天就真的塌下来了,我还是黑帮家属,我的五个孩子可咋办呢?”爸爸,你后来告诉我,你对你自己说,因为深爱着五个孩子,生命才是值得留恋,你一定要闯过那一关。

爸爸,后来你仍旧戴着那顶“严重的错误和罪过”的帽子,被发配去“协助工作”并继续赎罪。再后来,你又被调回省城,回原单位工作。时过境迁,那些掌权的文革派和造反派从来不信任你,极尽排挤刁难之能事。

爸爸,有一次,一位我很早就认识的叔叔,穿着军装来到家里。他给你打了一个立正,敬了一个军礼之后,抱着你就失声痛哭。我给他倒了一杯水以后,就在你们谈话的角落坐了下来。在那史无前例的“大革命”中,有人诬陷他是朝修特务,里通外国。有某些人挺不住了,提供了伪证,使这位叔叔身陷囹圄。那些专案组的人千方百计想从你嘴里拿到他里通外国的“罪证”,你实事求是,就是扛着,说这位叔叔是朝修特务,毫无证据,也没有里通外国。这位叔叔知道,你顶着巨大的压力,经受着逼供和诱供,拒绝提供伪证。他反复说,“谢谢老首长”。他从心底感激你。你对他说,你们几十年的友谊,情同手足。爸爸,你真是一个铁哥们儿!



爸爸,还有一次,另外一位叔叔来看你。这位叔叔被人诬陷1963年给曾在长春市休养的副统帅林彪安装窃听器。在严刑逼供下,一些人,连这位叔叔在内,实在扛不住了,承认了诬陷,并咬出当时在省里具体负责这个工作的你。在无数次专案组非人的提审下,你否认这些诬陷不实之词,硬挺硬扛着。这位叔叔一见你面,他抱着你就失声痛哭。他说了好几次,“对不起老首长”,“谢谢老首长”。你不断安慰他。爸爸,我知道那叔叔从心底里感激你,是你把死神从他身边上赶走了。你和那位叔叔,共同经历了十多年的友谊和患难,让你扛到最后。爸爸,你真是一条锵锵的汉子!



你从国军监狱暴动越狱30多年以后,你又回到当年监狱的旧址,同几位难友拍了一张照片。爸爸,你不知道,在你离开我们许多年以后,我和内子去国内讲学,专门看望了你那位在国军监狱的一位难友。他都80多岁了。他告诉我和内子,在国军的监狱里经常吃不饱,你常常把仅有的一份饭儿,分给他一半儿。他说这话时,眼睛湿了。他说大家都吃不饱,你却像大哥哥一样,将自己的一份,分给其他难友。爸爸,那是一份真正的生死与共的兄弟情谊!



爸爸,你一定还记得,你戴着那顶“犯有严重的历史错误和现实罪过”的帽子部分恢复工作以后,总是想方设法帮助许多同你孩子一样受苦受难的孩子。我一位同学的姐姐,因为传抄有关江青的书(1973年),被打成反革命,关在监狱,死刑在等待着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走投无路时,找到你,希望你能把她从监牢里救出来。你立刻审阅了案子,认为不是反革命,让他姐姐获得了自由,进而改变了她的一生。直到现在,每同这位同学相聚,他说他姐姐终生忘不了你。

爸爸,你一定不会忘记,和四弟最后离开农村的一名知青,有机会离开农村返城。当时生产队派他去公社供销社卖东西,卖了200多元。回来后,欲将卖款交给队革委会主任,碰巧主任不在家,就交给他的老婆了。当时只有他俩个人在场。后来,队革委会主任说没有收到200元。200元在当时是天价了,队革委会主任诱导他,就说是丢了,不是什么大事,不会影响他今后返城。四弟同你说了这件事。你听了后,引导四弟分析为什么这位主任要让知青同学说200元钱丢了,反而说没事儿,恐怕另有文章。后来,你找到在当地知识青年落实政策的负责人,去调查了这件事。经验丰富的调查组很快就查明了钱的下落,并追回了全款,保护了这名无辜的知青。

爸爸,你不仅深深地爱着你自己的孩子和我们的家,还爱着这世界上许多受苦难的孩子们,也还爱着你的朋友和同事,更有许许多多素昧平生的普通老百姓得到你的帮助。在我和四弟下乡多年的小山村,许多村民忘不了你。一次,一个村民得了癌症,你帮助他找到你熟悉的医生,为他做了手术,术后住在我们家里恢复,你和妈妈照顾他。他康复以后,又活了20多年。他的家人和小山村的村民们都从心里感谢你。



爸爸你一定记得,当国门刚开了一个小缝儿,我有机会自费出国读书,但要放弃已经以总分第一入学的吉林大学法律系研究生,你真高兴。你说,让我去那异国他乡的广阔天地里,像鹰儿那样翱翔,像鱼儿那样纵壑,像你当年那样去寻找一个梦儿。当时家里没有任何积蓄。你和妈妈将干了一辈子工作的全部储蓄拿出来,也买不起一张我去美国的飞机票。爸爸,你当时想,既然国家支持学生出国留学,也许能从公家借点钱,换点外汇,也在情理之中。你知道国家外汇也很紧张,考虑再三,还是申请了,也得到了省里负责人和主管部门的批准。可后来,被某些具体管事的办事员回绝了。听说多年以后,其中一位办事员竟携带了上百万美元的公款出逃。爸爸,后来还是你自己想法解决。其实当时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向朋友借了1500元,在1980年是一笔很大的数了。但换的外汇还不够在美国一个月的生活费。我十分珍惜这点钱,从来没有动用过它。它系着爸爸的亲情,在这大洋彼岸的异国他乡,给了我生存的勇气和力量。我和内子在美国一边读书,一边打工。我夏天冒着四十度的高温酷暑锄草,冬天做清扫厕所的临时工。有一次实在太困了,竟在打扫厕所时睡着了。一年半以后,我们给你寄了钱,用来还清借款。全家只有你一人坚持将汇款退给我们,说我们比家里更需要。爸爸,你最了解你在大洋比岸、举目无亲的穷学生儿子。那时,我们真的很穷,在社会的最低层挣扎。我撒谎说如果退回来,要付一大笔手续费,你才勉强同意。我每次回家探望你和妈妈,你都遗憾当年你没有能给你的儿子买一张去美国的飞机票。出国四年以后,我们给你们捎了一部大彩电,让你们享度晚年。又过了一年半,我们回家探望你和妈妈时,凝眸着你看电视的奕奕神采,十分欣慰。

爸爸,你记得,在美国整整十五个年中,我每个星期给你写一封信,你给我的信有几百封。每封来往的信件,我们都按时间顺序,编上号,整整齐齐。在这漫长的岁月中,不管是失败挫折,还是成功喜悦,你都伴随着我,同我分享一切。我的博士论文献给了你和妈妈,感谢你们给我的支持、鼓励、祈祷和祝福。当我获得博士的佳音传回家时,在大洋彼岸的你,拿出最好的陈酿,为我举杯祝贺。

爸爸,你一定记得,你最后的几年,我有机会探望你,尽我一点孝心儿,在医院里陪着你。你一生经历了许多人间沧桑,又充满了传奇;你对生活,对人世,对我们这些孩子和这个家充满了无限的爱。你常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席。你希望我们活得更好了;又常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④,我们都十分喜欢这句古训,觉得我们真正理解了它的含义。

爸爸,你已经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人间。按照你的遗愿,你的骨灰撒在了长白山三江(松花江,鸭绿江,图们江)源头,河水清且涟猗⑤,那是我们满族人的发祥地。你要你的骨灰,随着三江的流水,奔向大海大洋,去完成一个转世。

雨果说,世界上最宽闊的是海洋,比海洋宽闊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闊的是人的心灵。爸爸,你的心灵永远依附在我的心上,鞭策激励着我,做个象你那样的人。

赵江南(chao,chiang-nan),2015年于纽约。

爸爸赵天野(1913-1994),先祖曾姓苏莫力哈拉,后乾隆皇上赐姓为伊尔根觉罗,生于辽宁宽甸的一个大地主兼大商人家里。早年在北平东北中学和东北大学读书时参加了抗日活动,包括一二九运动和西安事变。1941年在皖南事变中被俘,关入上饶集中营。1942年参加领导著名的赤石暴动,成功越狱,后去重庆和延安。1945年以后,在黑龙江省,东北局和吉林省工作。文革中被打倒。1967-71年被监管。1971年在五七干校喂猪继续接受改造。1972年戴着有严重错误的帽子,部分恢复工作。1978年完全恢复工作。1983年离休。

①李清照,行香子。
②纳兰性德,南乡子。
③苏轼,水调歌头。
④《孟子•告子下》
⑤诗经,诗经•国风•魏风•伐檀。

fonsony 发表评论于
益生菌 发表评论于 2015-06-13 10:33:14
写得很好,很感人。 ===========勇敢正气,难道老妹P死笔下咒骂的共渗党员?
eN_Joy 发表评论于
误入歧途,足可为后人鉴。
老煤OldMike 发表评论于
一师是个好学校 发表评论于,,,, 回复 '老煤OldMike' 的评论 : 老煤也让着一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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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兄您说得是对,但俺老煤是有感而发,真的是对事不对人,您想一想,一个才读完小学的孩子,就为了吃得饱,穿得暖,而被迫离家,独自一人,背井离乡,所以您说我怎么会不痛恨过个洋派邪教共惨黑帮呢,
上流Man 发表评论于
老革命,说到底就是杀人放火,被老猫大规模迫害是理所当然的。
不然,何以体现因果报应?
灜客 发表评论于
时过境迁,年轻一代在今天所站的位置要比上一代更高,而且还到了信息更为丰富的海外,所以对过去的历史应当有一个更为清醒、客观、全面的认识。长江后浪推前浪,永远是人类进化的规律。
一师是个好学校 发表评论于
回复 '老煤OldMike' 的评论 : 老煤也让着一点罢了。
老煤OldMike 发表评论于
你们已经端了一个国军的军火库。最后经过当地党的组织同意批准,你们分散去找自己的队伍,何罪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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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头蒋前边和日本鬼子拼命,共惨黑帮却找机会砍光头蒋脚后跟,上一代加入洋派邪恶共惨黑帮危害中原百姓,下一代背井离乡溜进洋大人家当其殖民,害人害已.
家妞儿 发表评论于
很帅的一家子!我们的满族姓跟你家的一样
闲闲客 发表评论于
你的父亲令人敬佩!!!问好作者。
益生菌 发表评论于
写得很好,很感人。
JusticeD 发表评论于
真情好文,谢分享。勇敢、正直、充满爱心的好父亲!万物皆浮云,唯有德留芳。
周老虎 发表评论于
壮怀激烈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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