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记录下自己经历过的事,遇到过的人。但愿往事不会随风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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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几曾回首”坛看花姐/妹说喝酒,达斡尔女子的干云豪气破纸而出。我一江南女子,本不善酒,然在极寒之地一待八年,所以多少也沾了点酒气。就也斗胆写上一篇。不过各位看客不要被这题目唬住,俺插队时乡下的东北银哪有那么大福气,所谓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不过一好梦,每年过年过节能做上那么两三回罢了。

      都知道东北银好酒,天冷嘛,但好到什么程度呢?那时俺们那旮垯没有别的酒,就县酒厂出的土豆酿的白酒,62度。据说拿火一点就着。不过没见过酒得拿钱买,谁有那闲钱买来点火玩啊?常能看到哪个大爷大叔站在大队代销店的柜台前,端着个酒盅,也没什么下酒的(一是没有下酒的东西卖,二是有卖也没钱买),吱溜一声把杯里的酒一口喝下,然后拿衣袖抹下胡茬拉杂的嘴,说声记账,转身就走。据俺在代销点当店员的姐们继红说,都是熬不过酒瘾的大老爷们,就要一两白酒,喝了过个瘾。没现钱,欠着,到分红时扣。也有个别不欠,拿鸡蛋换的(那时一个鸡蛋七分钱,正好够买一两白酒),不过都是偷偷摸摸的。大多是背着家里的女主人,偷偷把女主人千辛万苦攒着换现金的蛋顺手牵来一只换酒喝的。要是哪天见着“蛋换酒”的大老爷们脸上有被挠的痕迹,或者老爷子被儿媳妇高声臭骂,那多半是东窗事发了。一年到头,也就是分了红到过年时才能敞开了喝那么一顿两顿的。过年时代销店还会有些色酒(“色”唸sai,第三声)卖。那是瓶装的果酒,有本县产的,也有外来的。一斤装,大约一元上下一瓶。记得见过苹果酒,青梅酒,紫梅酒,李酒。那种酒带点颜色,有点甜,度数也不低,一般都20度朝上。现在想来大约是用香精,色素,加酒精勾兑的。大老爷们不喝这酒,过年时买上一瓶说是给老娘们喝的。

      要说吃肉,除了队里过年过节杀猪杀羊分点,一般合着每人几两,主要靠自家养猪。但猪也不能自由养。每户除了一头母猪外,最多养两头肉猪,多了就该割资本主义尾巴了。等到杀猪了,按规定半只必须交售给供销社供应城镇,另外半只留给自家享用。交售的猪要评等,评等的标准是看猪的膘有多厚。如果只有一指(不是手指的长度,是手指的宽度),或不到一指,那是皮包骨的瘦猪,末等。如果能有两指膘,就算不错的了。如果哪家的猪杀出来能有三指或以上的膘,那就是头等了。而且说明这家的家境不错,因为有东西喂猪,猪才能长膘嘛。杀了猪怎么吃肉呢?半个猪头煳得烂烂的,那是自家解馋的。猪血灌到猪肠子里做成的血肠,是待客的。再有呢,猪肉酸菜粉条是可内可外的。自家吃着够劲,待客呢也不寒碜。俺们那旮垯最特色的菜要算酥白肉了。那是起码三指膘的纯肥猪肉,切成三寸来长,半寸来厚的大片,先下油锅略炸一下,然后碼到大海碗里,上下铺盖着厚厚的绵白糖,再上笼屉大火猛蒸。直到白糖尽化,肉色变成半透明方可上桌。哪家待客,要是能上这样一碗酥白肉,那是很长脸的。因为一要家里养得出三指膘的猪,二要拿得出也舍得在一碗肉里放上半斤绵白糖。不是一等一的家境,谁能?!不过,这样的肉,一般一个人最多也就消受得了一块,不管有多饿,多馋肉,能吃下两块的绝对得有奇能:就想象一下你怎么把一大口拌着白糖的猪油咽下去吧!

      那年,就是春节后我被大队千里迢迢派到上海去采购拖拉机油泵的那年,俺那旮垯遭了水灾,知青中又爆发肝炎,分红后全大队就剩下七个知青守着半拉冻猪过年了。虽然遭了灾,分红时很多人家没能分到一分钱的现金,但和知青食堂一样,老乡家也因为没有饲料而纷纷把不管养成还是没养成的猪杀了。杀了猪,自家就有半拉猪肉吃,而卖了另外半拉猪又多少得着些现金,所以这年的春节倒是过得挺热闹的。从腊月二十起就有老乡家杀猪。俺们那里的习惯,杀猪的人家一般会叫上几个亲朋好友吃一顿。后来也有和老乡关系好的知青被邀请的。那年我们留在队里的几个知青多数在队里担任些职务,如赤脚医生,代销店员,电工,等等(我原是小学老师,前一年生肝炎回上海养病队里才找别的知青顶替的),所以就成了各家争相邀请的对象。开始还是过一两天上哪家吃一顿,等到过年那几天,就几乎天天顿顿吃请了。有时在这家刚上炕开吃,下一家已经打发小三子,四丫头啥的在炕下等着了。你这里吃完伸腿下炕,还没等穿上鞋,那脏兮兮热乎乎的小手就拽着你的手往他家拉了。也有时吃的知青少,等的小孩多,有没拽着人的会急得叽哇乱叫,非得你保证明儿个一定去他家才能消停。

     
年初二那天,我和继红中午在一家老乡家吃的,快三点了才回宿舍。远远一看,宿舍门口站着个闺女,走近了才看出是村西头老郭家的独生女珍子。珍子一见我们就说,俺爸请你们去俺家吃饭,让马上去。我们说我们刚吃完午饭,真吃不下。珍子说那也不行,非得去,要不俺爸生气。珍子原是我的学生,不怕我。说着就伸手来拽。没办法,连宿舍门都没进,就又跟着走了。老郭头正当壮年,老婆也能干,家里就珍子一个闺女,人口少没拖累,所以日子过得还不错。到他们家就让上炕,说炕上暖和。炕上的炕桌上已经放了好几盘菜,有常见的炒土豆丝,拌白菜心,血肠,猪肝,切半的咸鹅蛋,还有一盘炸鱼。黑龙江出鱼。我亲眼见过鱼身在大马车车上鱼尾拖在地上的大鲟鳇鱼,也亲口吃过像黄豆粒那么大的大马哈鱼籽。不过那是要有船在黑龙江主航道才能打到的。平时老乡偶然在村旁江汊子打的,多数是半斤上下的鲫瓜子,还有一种大约一匝长老乡叫“鸭鲁”的小鱼。因为没有油来煎,也没有姜和酱油,老乡打到鱼只能拿清水加盐加几瓣蒜炖着吃。鱼小刺多味道也不咋地,所以不常有老乡折腾鱼吃,我们也就很少吃到鱼。那年不是涨水嘛,不少鱼跟着上涨的江水进了江边的水泡子,等水退时却没能跟着回到江里。一待封冻,就被困在氧气越来越少的水泡子底部。这时如果有人在冰面上打开个洞,就会有鱼自己跳出洞口,一落到冰面上就被冻住了。那时你就拿手捡好了。老郭家的鱼大概就是这么打来的鸭鲁,只是能够油炸就很少见了。

      没唠上几句嗑,老郭就让开吃。我俩和老郭在炕上一人占着炕桌的一个边。郭大婶在外屋灶头边忙活,珍子站在地上就着炕桌的第四个边,一边吃着一边听她爹妈招呼。她接二连三地端来不老少的热菜,什么粉条炖猪肉啦,酸菜干豆腐啦,拔丝土豆啦,……一会儿就将炕桌堆满了。老郭拿出个酒瓶,往我和继红面前的酒盅里倒酒。看着是白酒,但不知为啥带着点红。我和继红都说刚才午饭已经喝了酒,不能再喝。老郭说,在别家能喝,在我这就不能喝了?说得我俩也不好再推辞。那酒喝到嘴里没有白酒的凛冽,觉得有点混浊,说不出什么味儿。老郭告诉我们这是泡了五味子的酒,还说五味子补身子,让我们多喝。我们知道咱那山里出五味子,是县药材公司收购的滋补药材,只是五味子号称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泡在酒里就变五味杂陈了。喝了一盅不够,被老郭让着又喝了一盅。两盅下去,反正没二两至少一两半。我和继红都说不能再喝了。老郭说行,不喝白的,那你们喝色的!他这一说,珍子立马拿来一瓶苹果酒,一看,28度。老郭又说,喝色酒不用盅子,得用缸子。珍子就把我们面前的酒盅换下,拿来两个喝茶的搪瓷缸子。不等我们推辞,老郭启开瓶盖就往茶缸里倒,一瓶酒正好倒满两缸子。老郭说,喝!这瓶酒就是为你俩买的!东北银实诚,不会说什么“感情浅,感情深”的,翻来覆去两句话。一句是,色酒不是酒,喝不醉人的!另一句是,喝!不喝就是看不起俺!让人这么连“劝”带“逼”的,加上那苹果酒挺甜,不知不觉我俩的缸子都见了底,同时也都觉得酒有点上头了。正想着要告辞下炕,郭大婶自己端着个热气腾腾的碗进屋了。她把碗往炕桌上一放,啊呀娘哎,酥白肉!我和继红瞪着这只是听过从没见过的最高待客菜,说什么也伸不出筷子去:我们打中午起一直吃到这会儿就没停过嘴,肚子里塞满了酒菜鱼肉,哪里还有地方容纳这个呀!可是架不住老郭夫妻和珍子一个劲地让,郭大婶还说,我家好多年没做这个菜了,知道你们上海人爱吃甜的,特意为你俩做的!盛情难却,只好勉为其难地一人夹了一块放入嘴里。我都不敢嚼,不敢体会它的味道,只是偷偷仰了下脖子,大口把那已经蒸得酥烂的肥肉吞了下去。

      等我们走出老郭家时,天已经黑透了。我们俩走得脚步浪跄,歪歪倒倒。我只觉得天旋地转,也分不清是天在上还是地在下了。好不容易回到宿舍,进屋刚点上油灯,两人都直冲门外,一阵翻江倒海的猛呕。经常听老乡们说,不怕喝多酒,就怕喝混酒。我们那天喝的酒加起来绝对超过一大碗,而且是白酒果酒乱混的,能坚持到家没在老郭家门口躺倒就算不错了。当然还有最后那一大块酥白肉的功劳!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第二天早晨我和继红差不多时间醒来。继红醒来发现自己是睡在宿舍的炕上就慌了。因为冬天天冷,怕店里的东西冻坏,代销店得整日整夜烧着火墙,所以继红不能在宿舍过夜,要睡在代销店后面一个小隔间里。没等她洗完脸,大队党支书就找上门来了。他说昨夜有人要买东西,看代销店黑灯瞎火的,叫不开门,就去找了他。他去了也叫不开,就来我们宿舍。见灯亮着,叫了几声没人应,伸手一推,门也没上拴。进我们住的西屋一看,说我俩大衣鞋子都没脱,头挨头睡得死猪一般,叫都叫不醒。更要命的是,东屋集中保管着回上海探亲的武装民兵的全部武器,有冲锋枪,手榴弹,还有子弹袋,因为我们没有拴门,也等于是随人拿了。他叫不醒我们,又不好下手推,只好回家拿了把锁,把东屋给锁上了。又找了有代销店钥匙的出纳睡到那里看火,才算补上我们的漏子。不过大过年的,他就是叱打了我们几句也就不再追究。只是事后我才知道生肝炎的人应该戒酒,我那天喝成那样是大忌。也因为那次大醉让我见酒害怕,以后几乎完全不喝酒了。

      说完自己的糗事,再说说不同民族的人喝酒后的不同反应。
       我们公社有个朝鲜屯,全大队社员都是朝鲜族人。有一年过年我们大队演出队应邀到他们大队表演,演完了他们请我们吃饭。早就听说朝鲜屯有两样别的地方没有的好吃食,一是打糕,因为没有糯米,是用黏糜子加赤小豆和大枣做的;二是泡菜,说是鲜族人考究,做泡菜要在坛子里放一个苹果,所以做出的泡菜有苹果的香味。那天晚上这两样吃食倒是都吃到了,也没吃出特别的好来。只是稍稍喝了点酒后,就有他们屯的人哼起歌来,哼着哼着,就有姑娘摆手扭腰舞了起来,接着又有小伙子甚至老大娘加入,只有老大爷们还矜持地坐着。后来有人告诉我们,那是因为有外人在。不然的话,喝了酒夫妻合跳,老公公和儿媳妇对跳,一家子一起跳,可热闹了,不跳过瘾了没个完!

      我们县也是鄂伦春人聚居地。山里有个公社全是鄂族人。虽然只有几百人口,但单列为一个公社。鄂族人在解放后才从山里游猎的猎人转为定居的半猎半农。后来来了上海的知青,有的女知青嫁给了鄂伦春的小伙子。据说鄂伦春人特别疼老婆,结了婚就不让老婆再外出干活。只是鄂族人好酒,一喝非得喝到醉。醉了就打老婆。老婆要敢顶嘴,提起猎枪就打。就这样那个公社嫁给鄂族的女知青有一个被打伤,一个被打死。但因为鄂族人口极少,所以有民族政策不将这种酒醉伤人定大罪。听说是伤了的那个女知青最后离婚病退回上海。死的那个女知青的丈夫判了不到五年,知青办给家长赔了一笔钱也就过去了。


laoxiou 发表评论于
很有趣的一段生活故事,七十年代出差去过很多次东北,感到东北人很朴实而且非常直爽,很容易交朋友,成了朋友后他们真心实意的对待你,没有一点虚情假意。
剑吼西风 发表评论于
真实,经历过好多场景。
jj191 发表评论于
我老家就是东北,这篇文章引起了我太多的回忆。
我妈做的酥白肉和文章里描述的略有不同,是把肥肉切成长条,下油锅略炸,然后挂炒好的糖浆。另外我小时候最爱吃的是油渣,就是用猪板油熬猪油剩下的油渣,我们叫油梭子,有句俗话是酒肉满桌子,不如吃口油梭子。
寒墨 发表评论于
我们离的不太远,我插队的地方离嫩江很近,刚去是是内蒙,69年划归黑龙江,文革后又归还内蒙,但我们生产队当年就是与黑龙江的宝山县接壤,看你写得很有意思,是东北人的风格。谢谢
寒墨 发表评论于
你是哪一年插队的,我是68年到的呼盟
西洋东镜 发表评论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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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黑河地区。
寒墨 发表评论于
不好意思,请问你在哪旮达插队,我在阿荣旗,一度划给了黑龙江省
sylphy 发表评论于
方言很地道
rongrongrong 发表评论于
: )
whim_开心09 发表评论于
哈,哈,真正的沙发。
很有水平的一篇文章,应该是旗开得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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